居家阅读,无疑是疫情防控期间人们调适身心、舒缓焦虑的最佳生活方式。经友人推荐,认真阅读了诗人庞白的《唯有山川可以告诉》[1]参见庞白:《唯有山川可以告诉》,桂林:漓江出版社,2018年。《慈航》[2]参见庞华坚:《慈航》,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和《庞白诗选》三种诗文集,收获了出乎意料的审美惊喜,成为精神之旅带来的额外报偿。
所谓意外,概言有二。第一个意外是结识庞白多年,虽对其诗作略知一二,可惜从未深入研究过。这次系统阅读,意外发现一个外观上五大三粗、人高马大的南方人,却在粗犷的外表下有着那么纤细如发的内心世界,充盈着细腻烂漫的情感,甚至还略有几分“小资情调”,让我真正领教了何谓南人北相的巨大反差。庞白的诗文想象奇崛、轻盈率性,情感内敛、温润多姿,大多篇什皆需细细地品味与咀嚼,这与自己读书之前的心理预设完全对不上拢,强烈的对比效果,算是第一个意外。
第二个意外是媒体人写诗,且系“入世”的报人写作近乎“出世”的温情诗文,同样也是出乎意料。本人有过十年的媒体阅历,深知新闻与诗歌写作的巨大差异。窃以为,这是两个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领域与概念,它们所追求的:一个是清晰的新闻事件的发生现场,一个是模糊的情感世界;一个是实在的烟火人生,一个是虚拟的精神远方。媒体人通常匆匆忙忙,奔波于浮躁的世俗社会,作为滚滚时代潮汐中随波逐流的弄潮儿,职业注定了他们大概率上与诗歌无缘。因为媒体追踪当下现实,每天面对的都是瞬息万变、此起彼伏的新闻事件和社会热点,经常像被狗撵着的兔子,哪有那么多从容洒脱的心绪去抒发空灵的诗情与画意!自己尽管在文艺的圈子里混迹了几十年,因了情感线条粗疏、又兼理论专业,根本没有写诗作赋的闲情逸致,也不敢轻易谈诗,对诗歌委实望而生畏,记忆中对各种诗歌的研讨活动基本上退避三舍。后来进入报社当编辑,愈益偏重实在的新闻现场,离浪漫激情的诗歌愈来愈远。而庞白同样作为报社记者却分身有术,轻而易举地活跃于两个完全不同的生活界域,尤其能在“入世”的繁忙工作之余,一身二任,迅速转向沉静、想象的虚拟空间,进行独属自我且别具情调的诗歌创作,不仅没有任何违和感,反倒显得收放裕如,不能不说是另一个意外惊喜。
与这个惊喜相伴而生的,是庞白的诗文创作丝毫没有媒体人难以逃脱的“新闻气”和功利心。他的诗文素材皆身边琐事、庸常物件,纯属浅斟低唱式的自我抒发,不仅少有时尚的题材和宏大的主题,似乎还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喧嚣的世俗和廉价的掌声。小桥流水、风花雪月状的写作,尽管一点不时髦,难以进入某种“主流”阵容,甚至还不免有点另类与小众,但却能给读者带来某种久违的完全归属于诗歌的扑面而至的亲切感;尽管这种沉浸式写作不会高产,但在社会普遍浮躁、人们心无旁骛汲汲于功名利禄的时候,能够冷静地选择纯粹心灵表达的本色写作,把文学当成实现自我的唯一目标,这尤其难得。尽管文学从业者总怀着某种天真的书生气,执着且期待文学艺术能够永远地保持题材、体裁、主题与形式的多样化生态,但是,现实与理想间总有不小的距离。我们在真诚倡导文学要书写时代大潮、弘扬英雄主义精神的同时,总会对某些大而无当的空洞说教和模式化写作持有十分清醒的警觉。因为,真实、真诚和真情的投入,永远都是文学须臾不可或离的本质属性!比如说,现实中英模事迹让我们十分感动,现场采访、新闻报道、报告文学、电视专题通通做过之后,假如再用电视剧、电影、话剧、戏剧、舞蹈等不断“活报剧”式地重复表现,势必难出新意。如若再让英模自己来自我表演,本来令人动容的业绩一旦通过本人靠表演呈现,演戏的感觉立马会让高大的形象瞬间倒塌,使人们对英模应有的敬畏感消失殆尽,效果往往适得其反。目下,人们看惯了各种各样的宏大叙事和高台教化,看惯了各种各样的恢弘巨阵式的文化表达,却每每感觉少了些现世的人文关怀和人间烟火,感觉它们离文化的本体渐行渐远,无法不令人深感忧虑。所以,读到庞白执着地坚守文学本体、不为功利和时尚所动的诗文写作,一种情不自禁的莫名欣喜顿然而生。尤其是作为报人在密切关注新闻现场的同时,又能真诚关切普通人身边的真善美,既审视自我的内心世界,又指涉人类的终极关怀,愈发显示出不随流俗的难能可贵。
谈到审美的惊喜,也有三点感受。首先,庞白在创作上善于捕捉身边细小的物象,能在庸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中,发现隐藏于各种物象背后的生命大美。在凡常中发掘优美,在平淡中拓展奇崛,这是他创作最突出的特点。比如,打开一本日历,他能从每个日期里发现时间与时间之间的致命距离,透视出时光漂白的悲伤。站在花山壁画前,想到岁月环环紧扣的齿轮,他感慨:“时间行经此处,此处即是世事;时间行经彼处,彼处均为浮云。”在乐山大佛前,冷眼观察各类行止不恭的游客,他发现常人可能愤慨,但佛并不生气,依然笑容可掬地端坐着;如同草也不生气,依然拼命地绿着。他在南澫听涛,笔下没有通常的海浪、海啸之类的空泛意象,而去掂量涛声的重量。他说:“如果涛声是幸福,请遮天蔽日覆盖过来,可以死;如果涛声是痛苦,则如明月站在涛声上方,可以生。”他就是这样,透过一个个现实的物象,在对庸常生活枝节的品味中,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精细入微地找寻奇崛的想象,发现人所未见的人生哲理。这是一种沉静的、深邃的、细水深流式的写作,急功近利的名利之徒完全不可能做到。作为一名曾经的海员,庞白的笔下,什么浪花、风帆、桅杆、灯塔、铁锚、望远镜、航海图,什么太平斧、航标、漂流瓶、拆船厂,都是曾经刻骨铭心的历史记忆。他却能在斑驳陆离的岁月印痕中找到诗意,发现暗藏其中的深度诗美。他写过一首散文诗《灯塔》,收在《落进大海的雨》诗辑里。诗中写道,他一生中接触过很多灯塔,却从来没给灯塔照过任何一张照片,因为他不想把灯塔的光芒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因为内心的感激无法用语言说出,而恰恰又是不能轻易表达的才是真正的发自心灵深处的感激!所以,他只从灯塔永远静默地站在那里、永远散发着安静持久光芒的隐避的意蕴中,抒写着他对灯塔无比神圣的敬畏。那些常年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们眼中的平常之物,在海员的心目中却具有航行的目标方向和生命保障的价值与意义,灯塔在他们心中化为一辈子最为神圣的情感记忆,故而,也就有了某种近乎神性的深刻蕴涵。
其次,庞白的诗触景生情、有感而发,经常在情景交融中去感悟生命的真谛和人生的哲思。庞白所有的诗文,都是受一些非常具体细小的现实物象触发,来表达自己独特的内心感受。他的笔下没有“啊,人生”“啊,社会”“我们的生命多么珍贵”之类的虚张声势,其诗中记述的多是睹物迁事、有感而发的情思。比如说在他的惦记中,七夕的银河边、铜锁前,两颗开启了千年的心,挂在清凉的高处,年复一年地宣告萌生、昭示死亡,年复一年地为懂和不懂、爱和不爱的人讲述远方。比如说他能从渔民或者是北海人那口漆黑的铁锅里熬着的那碗让北海人不弃不离的咸鱼粥中,去领略北海人一跃千年的生活常态,道出北海人特有的咸鱼伴粥的味觉记忆。比如他写黄姚一梦,想到宝珠台、古戏台上的高矮胖瘦的身影,来来往往,爱恨情仇,曾经显赫一时的帝王将相通通灰飞烟灭,唯有古镇上各种楼台亭榭、楹联匾额反复地见证着历史,见证着人们的梦想。一切的历史终将逝去,什么争权夺利、功名利禄,早已化为云烟,最真实的,还不如戏台上留下的那一块石板,亲眼目睹了历史的风云变幻。仅就这个角度而言,许多时候我们不一定都去亮开嗓门、铁板铜锣地高歌大江东去,不妨也来点小桥流水,从细小的沙粒中烛照太阳,在细微的物象中感慨人生。此外,作为一个曾经经历过风雨和生死考验的船员,庞白时时刻刻对安宁的现实生活怀有感恩之心。他安天知命、知足常乐,对生活现状没有过高奢望,所以他从容、静敛、含蓄,不慕虚名,只在意自我内心的安宁与平衡。曾经沧海难为水,曾经的一切皆成过往,没必要让世事“把我们烤得通红,像盘中的虾”,因为“此岸终将在岁月流逝中成为彼岸,水手必将老去,而歌谣依旧青春”。如果大家都能心地坦然地面对世界,就可以平心静气地从普泛的平凡生活中捕捉生活的惬意,找到隐含其中的深刻人生哲理。庞白能从喧嚣的世界中跳出来,心平气和地体悟人生,这就让他的诗特别是他的散文诗多了几分静穆高远的宁静韵致,既简约明了,又凝练沉实,不疾不徐,味道显得十分醇厚。尤其是在以字数计酬的当下,诗人坚持把每节可以伸展成数以千字长文的内容写成百字小诗,且又那么短小精悍、意味深长,吝啬到惜墨如金的程度,才是真正的诗人境界,或许更能印证那句“浓缩的东西才是精华”的名言。
再者,庞白的诗作有奇思妙想,能够在恬然、沉静的生活观察中,开掘出汉语特有的诗性美。过去我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其实,诗歌才是语言艺术中的语言艺术,就像当年徐迟写《哥德巴赫猜想》时说数学是科学皇冠上的明珠那样,诗歌永远是文学皇冠上的那颗语言明珠,或者说诗是把人类语言精华凝结成明珠的语言艺术。庞白在诗歌创作中不断有奇思妙想,他对每一个字句的锤炼都非常精心,经过千挑万选,最终达成恰如其分的文学表达力。比如,他写“一把斧头 / 收藏了(木板曾经)站立的声音”,可以想象,在一个静卧的楼梯上,联想到曾经的伐木声,而这声音则是由当下躺在地上的斧头去完成的。用收藏大树曾经站立的声音来写斧头,不能不说是神来之笔!比如说,他写“光秃秃的路上走着风 / 走着尘埃和无数枯枝”,不说人走,而说一路走着的尘埃和风相伴而行,这样一个“走”字,恰是诗的精髓所在。比如说,他写醉,“趁醉收割完站满斜坡的万千青绿”,其实这里收割的或许不是青绿,写活的却是醉眼朦胧的漫漶眼神中漫天遍野的苍茫与孤独。比如坐火车,他说“睡了几觉起来,天亮堂堂的 / 杂乱的灌木换成有序的丛林……它们长在彼此身边,长在简洁的土地上 / 迎着风,搀着手,与从南方来的我对峙”,不写人看树,而是写树迎着人一路奔来。比如在贺兰山口,他说“它们身怀隔夜的暖 / 藏着走路的声音”;说“云飘来,忘了蔚蓝 / 风吹来,忘了速度 / 路通来,忘了归途”;还有像把“飞翔交给海鸟 / 远足交给游人”,等等,每一个意象都是那么跳跃与奇妙、生动而鲜活,充满了生机与情趣,都能很好地表达出此时此刻内心的独到感受,进而达到回味无穷的艺术功效。诗人在锤字炼句上持有强大内功,有超尘脱俗的语言驾驭能力。这种能力不是天生的,而是来自于诗人对生活的静观默察和独有的生命领悟,故而能够在无数的实操中间,选择并找到最适合表达他内心情感的独特语法。所以他的诗、散文诗和散文,尽管表面上行云流水,但深层里却颇富蕴涵,极具回味的空间。每则读毕,都能把读者带入沉思境界,让人从中领略出生动鲜活的广博意象,传递给内心世界莫大的审美惊喜。这种意象和惊喜不是现实的功利需求,也不是感官层次上的饮食男女,而是对现实世界的感恩,对生命际遇的珍视,对亲情友情的拥戴,以及对美好生活梦想的不懈追寻。就从这个意义上说来,庞白的诗文让我们重新回到了文学、找到了文学应有的真谛,仅此而言,值得我们对诗人表达真诚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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