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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僧八思巴

时间:2023/11/9 作者: 诗选刊 热度: 19394
欧阳江河

  

1



  你三岁时犯下的一个善的错误,

  十岁时,深坐于考古学的天空,

  八百年后,被直觉的核弹击中。

  一枚核弹不可能从善的前提

  与后设,退出秋水蓝天。

  装饰性的废墟,在深掘之下,

  错的与对的,都将变成无意识。

  但这意识形态的娄子捅得也太大了。

  物权与神权的一堆麻烦,

  将缠住你,哦尊贵的八思巴。

  转世把你从死后世界夺回,

  不朽是唯一多余的东西,

  永生者,简直生不如死。

  万物因显微作用起了裂变,

  任由原子论和实在论,

  在牛羊身上,形成人群和风暴。

2



  那是你吗:萨顿高僧的明月前身,

  从时间修辞的吸星大法,

  弃绝而出,将圣迹抖落在地,

  回看时,人已在千年之外。

  前世投向余生的恍然一瞥,

  含有游牧时代的种种延宕,

  心与物,死后仍待在一起,

  这天荒地老的人之初啊。

  一个或不足一个的八思巴,

  不必改变本心,已是一身万化,

  一刹那,换来万古的自相抵消。

  如是,你拿整个星空为忽必烈灌顶,

  为十三世纪的蒙古口语造字,

  为大元帝都选址北京。

  但你见过太平洋海底的一只白鲸吗?

  你统领过一支骑马的海军吗?

3



  塔影憧憧的眼中异象,

  经不起佛的一声叹息。

  而我,隐身于二十一世纪的算法深处,

  听八思巴对忽必烈讲授佛法:

  开端一句,说的是世俗藏语,

  中间换成了僧侣用的藏语,

  结束时,混用另外两三种语言——

  比如梵语,萨迦教的秘语,

  比如,其他星球的手语。

  这些极寒带的古代悬言,

  无声无息,却言说久远。

  我不在意忽必烈能否听见,

  而是对所有不加区分的心与耳,

  佛本人,是否一直在深听。

  望着比积雪还要沉默的祁连山,

  我有点把新月的黯然神伤,

  与白塔寺的秋风经卷弄混了。

  若是你生前没读过量子论,

  容我替你手抄一遍。

4



  在沙弥戒和比丘戒之间,

  八思巴梦回儿时的卧象山。

  象鼻天神托举起八思巴之父,

  对他说:从须弥山上俯视西土,

  目之所及,皆是你儿子的领地。

  一头大象,即使平躺下来,

  也是一座山:生理衍化为地理。

  战争,从不解释武器之轻,

  仅凭帝力维持不了想象力,

  军团步伐,未必走得比丝绸远。

  风过处,起了斑斑虫迹,

  岁月的思绪竟如此绵绵不绝。

  高原是辽阔的,天空是蔚蓝的,

  反而使斗转星移变得迟慢。

  佛,提着刚挤出的马奶,

  落在荒原狼的头狼身后:马头琴

  一直这么忧郁,但安慰了牧羊女。

  梦见沙漠的人,浑身都是金羊毛。

5



  萨迦班智达和西凉王阔端,

  皆以剩身入土,将西域心象

  递解为本地事物的大幻化。

  云泥双身从众树的阴凉

  走到烈日下,合起八千经卷。

  仅凭不类物象,八思巴

  立身于远见中,与佛之舍身对视。

  你不必對后人说“我是八思巴”,

  定都北京,也是齐物等身的事。

  十岁时,你出后藏而入西凉,

  细察白雪皑皑的火山灰,

  将肉身静伏于丝绸般的大地。

  十二岁,你初到武威,已是

  或将是某个待召的赤子吗?

  对极小的可能提出尽可能大的要求,

  这构成了最深沉的不可能。

6



  在六盘山,八思巴进谏忽必烈:

  不要创新地去过已经过过的日子,

  也不要在下跪之下、最高虚构之上,

  理解恶的固有。将军们

  盘点战利品时,没把木星算进去。

  马刀倥偬,骑者无暇与隐者

  互换快意恩仇:但是,连云的幼兽,

  不也听命于道德心手的调度吗?

  混迹于本教戒佛令的蒙面人,

  私底下将成吉思汗的戒酒令,

  看作醉停飞鸟的天人之醉,

  鸟影,留给日日狂饮的窝阔台汗。

  六十五岁时,西凉王阔端

  也醉死了自己。大札撒,

  将拴马的笼头套在骆驼头上。

  成吉思汗的第四条遗言秘而不传。

7



  万世羔羊,待宰时,静如待产。

  天空牧场,鲸鱼死而彗星出,

  马蹄已尽可能高地碰到了鹰翅。

  八思巴远道而来,手里的碗

  捧远些是云,捧得近身是泥做的。

  人羊分食的同一只碗啊,

  一回神,已被佛的嘴唇触碰。

  天在漏水,也不知统治者治水,

  是听从雷霆,还是心的工程?

  金汁在笔的残山剩水,

  在经文和格言里掺入了沙砾,

  谈吐之间,咯嘣咯嘣的。

  念更多的六字真言就会有

  更多的现实,而我们,该如何对待

  这从古至今的黯然神伤?

  我们的继承没任何遗言在先。

8



  一路见树无花,口传口的历史,

  将刀笔的事付与铁马木流。

  一只羊,变成猛虎时起了慈悲心,

  但变身为人,十万卷羊皮书

  也不够它变:除非离身成梦。

  肉身是第二自然,而非变化起因。

  一即二的花教,?一呼一吸,

  对所有不成铁的花儿,

  不开不谢,不予细嗅。

  吐蕃僧侣,总得有个坐处,

  但并非坐下来就虹霓绕身。

  鲸鱼没学会在夜空中发光,

  粒子,深隐于豹纹之条理。

  佛学不碰相对论,不代表佛陀

  不被爱因斯坦所梦见。

  火星之所以不按照水星的轨迹

  移动,是因为八思巴在静观它。

9



  我更愿意听八思巴谈五明三藏,

  而非忽必烈的骑术与箭法。

  对万箭穿心的异教徒

  动手脚,实属渎神之举。

  八思巴,为蒙古帝国造字吧,

  识字和写字,符合游牧天性中

  更为深远的在地形式。

  无论蒙古草原有多么辽阔,

  定居下来,坐论农桑,

  是西域一带汉族人的选择。

  大地上还有多少单季稻的念想,

  没转化成鸟群和人口增长?

  这么一颗寸心悬在浩渺宇宙中,

  是多么小,多么奇妙的恩典,

  无常本身又是多么无止尽。

  心即初月,不知何所起?

10



  灵童八思巴途经二十一世纪时,

  将十三世纪的雨滴和泪滴,

  存留在老人萨迦班智达眼里,

  没那么黏稠,仅有稀薄的镜像。

  此刻,我在古凉州穿街走巷,

  走,被反过来走:落日足以深埋。

  你也在行走,但双腿已不在手上。

  更远处,一匹马突然出现。

  或许山地越野车能把你

  驶出蒙古帝国的茫茫草原。

  但四轮驱动中的两个轮子

  必须卸掉:大道青天,太高傲了,

  任由忽必烈兀自独步,连必死

  也配不上他的垂死和疯狂。

  而在薄冰似的空气与醉氧之间,

  八思巴真的存在过吗?

11



  分身十万的八思巴无非是

  飞锡恒沙的众身合一。

  莲花在天,不必将落座之人

  看得太真切,太逼仄。

  天地有大美而不受小我约束,

  浮世人亦非佛骨所埋,

  部分暂坐,部分如船行天上。

  西域想象,于我是闭目内视,

  于八思巴是枯坐太空舱,

  不显山,不露水:若非旧我翻新,

  岂非佛的条形码在天边外一闪。

  出够了太阳,天开始下雪。

  接听手机时,我总能听到

  一些融化的声音:比如风声,

  比如念诵无上咒的声音,

  比如右耳的经筒在左手转动。

  但谁会在十三世纪给我打电话呢?

  如是,在一个更为缜密的推算中,

  我是被八思巴虚构出来的。

12



  从兰州到武威,车过乌鞘岭。

  西土不是有马就能骑到远方的。

  一个十三世纪的西藏僧侣,

  会在二十一世纪的人群中现身吗?

  再迷人的天空牧场,怀古之人

  也不会去碰一架羽毛做的竖琴,

  寂静,历经多少石佛的深听,

  还是未听的样子,还是重山复水。

  神秘半月如一小片薄荷,

  含化在一块石头的嘴里。

  幽灵打动人间,是因为旧我

  被新我认出时新鲜生动。

  每个人身上都留有待召亡灵的

  寻迹法:圣者,耳垂边的灰烬,

  小心翼翼地升了起来,准许众生

  在八思巴以外的声音里坐下,

  受到死后生活的天上教育。

  昨日我途经乌鞘岭,与八思巴

  插身而过,可这一切不过是闪存。

13



  在博物馆,玻璃后面的八思巴,

  没有金身,但有悬诗和圣地转移,

  与真实世界保持着

  驾鹤而去的礼节性间距。

  所有语音提示都是梦幻式的,

  提醒梦外游客:鹤止步。

  在算法的界面上,考古与仿古

  不停地切换真身和插孔之身。

  拔掉插头:这或许是个史诗般的决定。

  肯定有某种难以释梦的东西,

  使蝴蝶飞起时是一只孔雀。

  橱窗里已无袈裟,并不意味着

  佛,要为西服或运动服代言。

  人类不知道八思巴的精神形态

  是什么,而物质形态之优雅,

  所維系的不过是佛骨在枯枝上

  被折断了,霎时天上大风。

  2021年8月12日

  (选自《诗刊》2022年4月号上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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