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唐大中5年，公元851年春天，李商隐妻子雪颜去世。此前，他在朝野间辗转求职，仕途坎坷。是年夏，柳仲郢被任命为梓州刺史、剑南东川节度使，李商隐受邀于秋季入川，任六品节度判官，放弃了刚被授予的太学博士职衔。】
【第二年早春，渝州名寺“相思寺”（现重庆北碚缙云寺）大殿旁侧茶室，如性法师端坐蒲团。壁上有迦叶尊者画像。茶具及有关法器摆列如序。】
【李商隐着浅绯官服上场。如性法师抬头凝视，稍顷起立。李商隐施礼。】
李商隐 拜见如性法师。
（法师起，还礼，二人入座。）
如性 我猜是诗坛大家李商隐李判官。
你去秋来东川任职。
这次巡视，到过多处寺院。
今日是第九座了吧？如性恭候。
李商隐 法师通明，料事若此，让人惊服。
如性 往年看你《北青萝》，读到末句，“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心口一紧，便期想有今日之遇。
李商隐 那是浅思乱语，谓爱憎尽除，方欣然有悟，再大的世界，不过一粒微尘。
如性 再小的微尘，盛着大千世界。
李商隐（起立）求法师指拨。
如性（起立）岂敢。君乃杜工部转世。
长安盛不下你的诗。中原盛不下你的诗。
你的诗盛得下长安，盛得下中原。
李商隐 法师一言，抵得千番浩叹。
如性 长安盛得下你的诗。中原盛得下你的诗。
若你的诗，盛得下长安，盛得下中原。
李商隐 我的诗盛不下我的心①。
如性 你的心。你的深心。
你打不开的深心。
谁都有打不开的深心。
你的惦念、牵挂、杂乱的光影、飞絮和烟尘。
李商隐 若山下池塘里鱼虾荇藻，鸟巢挤满噪音。我驾着装满风雨的马车。
如性 你脚下是层层堆积的脚印。
李商隐 法师明睿。请引愚者走出迷津。从五台到缙云，一个个高僧大德，倾谈如友，待之如宾，为何都不肯纳我入门？
如性 为回答你的问题，请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从洛中、秦中，来到蜀中？
李商隐 受东川节度使柳公仲郢邀请。
如性 此其一。其二？
李商隐 其二？
如性 你要逃離那些地方。
你为什么要逃离那些地方？
李商隐 （始大惊，继而低沉地）那些地方，堆满我破损的翅膀，堆满泪痕、灰烬、污垢和暗影。
令狐楚、王茂元、刘禹锡、白居易，这些照拂我的星辰一个个离去，我只能在心中，在诗行里，把他们打磨成取暖的火种。
而雪颜，让我生命有了着落的雪颜，我心疼的雪颜，让我，心颤。
东奔西走，在幕府间忙碌，我听不到她临终的低唤。
安定城。曲江头。樊川早春。
洛阳。荥阳。老宅黄昏。
处处带着她的体温，留着她的手印。
触目伤情，我食无味，夜无寝。
刺在骨头里痛，岁月在忆念中失神。
如性 不是你离开长安，离开中原。
长安把你赶出长安，中原把你赶出中原。
李商隐 长安把我赶出长安，中原把我赶出中原？
如性 还有更多缘由，我也未必料到。
李商隐 还有更多缘由？
如性 料到也未必说到。这里，缙云古寺，四年前改名“相思”。你说巧也不巧？也许，你的牵挂总在那里。可惜我是如性，不过如性而已。
李商隐 （低头寻思）如性而已？
如性 你诗有言，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
李商隐（抬头）如性，如性，尽情如性。
三生同听，一楼钟声。
【钟声渐起，山鸣谷应。】
第一场
【公元837年春。洛阳里巷。富商之女柳庭芝家。门外有一株柳树。】
【柳庭芝在室内翻来覆去试穿衣裙或对镜梳妆。有侍女在一旁服侍。柳母走进，欲言又止，走出。】
【庭院外不断有行人往来。轮唱及合唱“上巳将至，几家女子试罗衣。”“桃李催风，布谷催雨，溪头荠麦花成畦。”“暖日起身早，池塘波漾迎桂棹。兰汤沐浴，祓除休禊，柳絮影悄悄。”】
【柳母走进。一旁看着柳庭芝。】
柳母 三日后才是上巳节，你这孩子，出城撒野非要今日？
柳庭芝 上巳节，女儿节，街衢阡陌，行人络绎，泽畔溪间，尽是溅裙女子。
我不愿推推挤挤。
柳母 人多喜乐，水中浴足更有意趣。
柳庭芝 就任随小女独自撒野好吧！
“袭我春服，薄言东郊”，看“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啊，母亲大人，我要画眉了。
【柳母不动，柳庭芝在脸上胡乱涂抹一番，冲柳母做吓人状。柳母无奈地嘟哝。下。】
【柳庭芝以湿毛巾擦脸。继续画眉。里巷中歌声又起。】
【柳庭芝凝神，忽丢下眉笔，起，坐到琴旁，曲半，又取箫笛交替吹奏。箫声婉转悠扬，笛声清澈激越。合唱声弱。】
【李商隐、温庭筠、韩瞻、李让山着素衣从里巷上。此场戏中不断有人走过，对李商隐等或诧异，或微笑，或品头论足。四人闻箫笛止步。】
温庭筠 迫急且润泽，迷离复清澈。
韩瞻 婉转若女仙，激越如骁勇。
李商隐 何人弄箫管？天海风涛，幽忆怨断。
李让山 此门柳姓，乃开设飞钱联号的蜀地富商，在洛阳客居多年，儿女成行，人人艳羡。争奈小女泼赖，不受闺中束缚，这琴声笛声，便是她常有的动静。
【笛声止，旋又响起琴声，琴声渐渐沉静和缓。】
温庭筠 你这邻人，可不是一般动静。
李商隐 声声入耳，弦弦动心。
李让山 此女眼界极高，连东都显贵苟束辛都不屑一见。不过，我若牵线，（凑近李商隐）你们或得攀谈。
韩瞻 义山，我们洛阳一游，时日短促，应试在即，不可招惹风絮，延误归期。
温庭筠 见个女子，怎延误你们归期？
李让山 这家女子，可是动人心旌的美人。
温庭筠 说不定哪天就被苟束辛取走，做了妾室。
李让山 听说她父兄一直想找个靠山。
温庭筠 这些商家，再多银子，也自感卑下，活不踏实。
李让山 那苟束辛，能耐听说通天。
李商隐 你二位真会卖关子。如此美人，若得一见，从兄有何妙计？
李让山 何需妙计！
（侧身）“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
“暖霭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
韩瞻 义山诗句，谁人不知？
温庭筠 可惜没有桃树，满巷口只一根柳树。
【琴声戛然而止。宅门敞开，庭芝出现在门槛内，绿裙高鬟，风姿绰约，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执团扇，粉面半遮，愈发妩媚。】
柳庭芝 风光冉冉，打马城东复城西。
女儿节近，暖霭辉迟。
醉起见初曙，梦醒闻残语。
雾鬟扰扰，齐着碧桃翠翘。
彩绦羽衣，抚过弱柳眉梢。
有谁唱，隔水惊鹊，罗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
温庭筠、韩瞻、李让山 耳熟之语，又句句新异。
柳庭芝 这是《燕台四首》，女子庭芝随口演绎。
温庭筠 （对李商隐）庭芝！随口演绎！（对柳庭芝）好一个随口演绎。芜杂尽去，铅华尽洗，百态千姿。
李商隐（情痴状）从哪片云彩走来的女子？
好一似洛神婵娟！
妩媚袅娜，光彩照眼。
温庭筠 枯木也当生花，石块也该相思。
李让山（忍不住得意）今日何日，火镰遇上火石。
韩瞻（对李让山）情痴的种子经不得调戏。
李让山（对柳庭芝）你可识得李商隐李义山？
柳庭芝 眼前人物，不劳指点。
让山大哥，你平日憨实敦厚，这一刻怎浑身上下都是醪糟味道？那不是诗界翘楚，你最爱挂在嘴边的堂弟？
他在我家巷口有何贵干？
李商隐（愕然，转而惊喜）春闱贡士李商隐，见过柳家娘子。
柳庭芝 不期之遇，何谓见过？
温庭筠 那就作个有期之约，岂非美事！
【柳庭芝倏忽转身，反手合上大门。门外四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李让山 奇怪的女子。
韩瞻 跋扈的女子。
温庭筠 有滋有味的女子。
李商隐 摄人心魄的女子。【大门重启，侍女持罗带出，走近李商隐。
侍女 我家娘子有言，请怀州河内李商隐君题诗其上。
李商隐 （思忖）怀州河内？
是那“春闱贡士”惹她烦厌？
侍女 她说，如获应允，请三日后过访家中。
不过，你那题诗必须是新作，必须是没滚去露水的花骨朵。
李商隐（思忖）没滚去露水的花骨朵？
侍女 她说，那一天……
【此间侍女递上罗带，李商隐双手接过，连连点头。】柳庭芝（台后）那一天，曙色东出把女儿节叫醒。
我高鬟毕妆，洒扫庭除。
牵牛花开，缀满一房檐朝露。
博山香待，举岩茶等。
女儿节的曙色把我叫醒。
众 声 那一天，曙色东出把女儿节叫醒。
她高鬟毕妆，洒扫庭除。
牵牛花开，缀满一房檐朝露。
博山香待，举岩茶等。
女儿节的曙色把她叫醒。
第二场
【洛阳城西南郊龙门山下， 伊河岸边。】
【白居易、刘禹锡等人持觞立于伊河边一亭轩之中，微醺，相对而笑，继而互指对方。】
白居易（摇头，转向观众）不，不，不，刘禹锡，刘梦得，别的什么都不是。
刘禹锡 对，对，对，白居易，白乐天，别的什么都不是。
白居易、刘禹锡 两介布衣，原形毕露。
白居易（转眼向伊河对岸）我曾叮嘱家人，死后就葬在对面山顶。
刘禹锡 伊河俯望，龙山高视，山高水阔。
崖岸陡峭，渊流湍急，风水未免孤绝。
白居易 愿后人弃绝仕途，转寰止步，另谋生路。
刘禹锡 颓唐。
白居易 此非颓唐。做官是专门的料子。
刘禹锡 专门的料子？
白居易 鯉鱼可跳龙门，燕子可以冲天。
麋鹿、孔雀何必去水中游泳，云间弄险？
刘禹锡 那我更不是做官的料子。
白居易 你只是生不逢时。
刘禹锡 你也生不逢时。
不过，生不逢时也卓有政绩，忠州、江州、杭州、苏州，开农田，清湖池，蓄水筑堤，讲信修睦，兴利除弊。
每次离任，都赢得数万民众，勒功碑铭，伏途相送。
年逾花甲，犹且捐出家财，募集款项，把这龙门险滩治理得水随波，波随浪，风物满眼，航路顺畅。
你才是做官的料子。
白居易 这等事体，谁想干正事都能干成。
而做官，是经天纬地，擘画乾坤，甚至翻云覆雨，让晨昏颠倒，需要另外的才能。
刘禹锡 君不可出言萎靡，毁人胆气。
人老不怕，怕只怕自诩放达，看破万相。
遥想长河不羁，奔腾入海，岂忍耽溺潺湲之态？
白居易 哈哈哈。不愧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受教，受教，来，敬诗豪一杯。
【白居易、刘禹锡二人复互指， 干杯。】
【李商隐、韩瞻、温庭筠、李让山上。众相揖礼。】
李商隐、韩瞻 拜门不遇，特意寻来，给二位师尊道别。
【温庭筠正待上前。】
白居易、刘禹锡 这位才俊飘然若仙，让我猜猜何许人也。
温庭筠 不劳二位猜。
在下温庭筠，正要请安。
白居易 哈哈，你就是温飞卿呐。
刘禹锡 俊逸倜傥，和义山相较另有风致。
温庭筠 昨日卖掉词曲，囊中不再羞涩，恰好请各位饮酒。
白居易 酒钱不用你出，你的绝妙好词足够下酒。
刘禹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白居易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李商隐 山川景物，闺中女子，飞卿下笔，均体贴入骨，情色毕现。
我常羡慕不止。
刘禹锡 温李二人，各有千秋。
白居易、刘禹锡 你不要成为他，他不要成为你。
温庭筠 诗魔、诗豪语意澄澈，盛唐气象旋踵而至。
白居易 （心有所动）暗寓感慨，恭维得高妙。
这是呼求不执一端，方气象万千。
刘禹锡（爱惜）好在随性洒脱，否则这机敏锋利，不由人不为他担心。
白居易 他不像义山。他的肩头，除了飘来拂去几缕头发，存不下什么负担。
坎坷苦辛未必少，得意快活也不会少。
刘禹锡 义山，你可从飞卿那里多讨些快活的方子。
温庭筠 “我是山谷里一棵树，日日长，月月长，能长就快活，何必追赶峰头的小草？”
李商隐 你为什么不说“我是山谷里起飞的鹰，很快就超过山顶的蚂蚁，树上的鸟巢”？
温庭筠 做鹰快活就做鹰，做蚂蚁快活就做蚂蚁。
甚而至于，做蚂蚁做烦了也可以做鹰，做鹰做烦了也可以做蚂蚁。
总不必一生一世做一个姿势。
白居易 人生恐不能如此随意。
【苟束辛着绯色官服和夫人、随从上。】苟束辛夫人 那边，可不是浪荡诗人温庭筠？
苟束辛 不错。正巧。合该他倒霉。
令人掇來，教训一番。
【有易等人缓过神，温庭筠已鼻青脸肿，门齿崩落，叫苦不迭。】
温庭筠 表兄表嫂，为何叫人施虐于我？
【白居易、刘禹锡、李商隐等人气愤地上前。】
苟束辛夫人 谁是你表兄表嫂？昨日我认错你，今日你别认错我。
温庭筠 我是国初名相温彦博的后裔，是你们的表亲啊。
苟束辛 你在扬州借得银两，纵酒狎妓，挥霍一空，今番又跑来洛阳，以淫词丽句博人欢心。
昨日晚间，扬州书信来告，一切方才知晓。
（转脸）幸好我对他赍赠不多。
李商隐 别说借你银两，就是偷了抢了，也该报官，怎兀自大打出手？
白居易、刘禹锡、李让山、韩 瞻说得有理。
这大唐真的没了王法？
苟束辛 二位长者，敢问尊姓大名。
白居易 太子少傅分司东都、冯翊县侯白居易。
刘禹锡 家本荥上，籍占洛阳，中山靖王之后刘禹锡。
苟束辛（对白居易）下官苟束辛，前些时曾登门拜访，未蒙赐见。
不意冲撞，务请海涵。
白居易 说不上冲撞。到了我这等年纪，
禁不起冲撞，也就不怕冲撞。
刘禹锡 那士子在我眼皮底下被人折辱，
他委屈，我也委屈。
白居易 我这分司东都的太子少傅，
真不知该把脸放在何处？
苟束辛 少傅不知，他从长安云游到扬州，又从扬州云游到洛阳，不时弄些枝蔓是非，给人难堪。
这一次，实在让人忍无可忍。
事已至此，我多出些银子，送他回长安大姊处调教。
刘禹锡 你家最不缺就是银子。
李让山 你随便剔个牙缝，就能养一群鸡雏。
苟束辛 他凭仗词赋，到处招摇撞骗，苟家温家丢不起脸面。
刘禹锡 倒是你，该给他留些脸面。
白居易 当众欺凌，污他名声。
心口窝竟没有一丝热气。
李商隐 你出身世家大族，本以为皮毛之间还有点优雅贵气。
刘禹锡 想不到言语行止这般刺鼻。不知平日里熏死多少草木？（对李商隐等）咱们走。咱们走。
【刘禹锡招呼白居易及众人下。】
【李商隐扶住温庭筠，与苟束辛等对视稍顷，下。】
【传来白居易叹息：“幸好洛阳城少见这色人等，不然，此地也住不得了。”刘禹锡劝慰：“大唐不会让人到处住不得。”李商隐接话：“我们不会让大唐到处住不得。”】
苟束辛 这群泼赖，多翻几张书页，就狂悖。狂悖。狂悖若此！呸。
第三场
【景同第一场。】
【上巳踏春的女子和少许男子唱着歌次第走过。许多人带着水边祭祀或饮酒的器具用品。不时有人路过柳树一边折下柳枝，一边对身后的人念叨，“莫忘了柳枝溅水。恐怕溪边已无柳可折”。柳家大门开启，柳母及女眷数人出门，亦折一柳枝。过场。】
【李让山追李商隐上。温庭筠随上，在本场中，凡张口，几乎都为李商隐帮腔。】
李让山 义山贤弟，都是我的错，请听我说。
李商隐（站住）你和韩瞻为什么背着我行事？
温庭筠（对李让山）你们两个确实过分。
李让山 韩瞻说，彭阳公令狐楚十年来把你待若亲子，苦心扶助，你不可忘记。
李商隐 为什么卷走行装卧具、盘缠书稿？
温庭筠 义山不是小儿，不该如此强迫。
李让山 他让你即刻动身，不再拖延。天黑前必须赶到驿馆。
李商隐 不是说好明日起程吗？
温庭筠 见一面柳家女子，又有何妨？
李让山 韩瞻问你，你是否忘了彭阳公的期望？
李商隐 我怎么忘了彭阳公的期望？
李让山 彭阳公有言，甘露之变，朝野忠良损耗惨巨，阉宦专权，无以抗衡，当今士子该踊跃登第，后继前仆。
李商隐 踊跃登第，后继前仆。明日起程，误不了应试。
温庭筠 洛城长安，快马去来，不拘今日明日。
李让山 你是否忘了处士叔的教诲？他一生隐居未试，全副心肠寄望于你，你要出将入相，顶天立地。
李商隐 出将入相，顶天立地。（呆立良久）让山从兄，这风马牛不相及，却非要扯在一起。你们是生生取走我三魂七魄呀。
李让山 为一个商户女子，你要生生丢掉三魂七魄？
温庭筠 （自语）也许他们是对的。想不堕深潭，唯有临渊止步。
李商隱 何谓深潭？何谓临渊？
李让山 烈火焚身，投林无异纵火。
李商隐（触动）烈火焚身，投林无异纵火。（从怀中取出罗带）昼夜苦吟，再三踌躇。才高无用。灵感不来。这罗带，除却胸口余温，空空如也。
李让山 本就是一场游戏，你昼夜苦吟，我们才担心焦虑。此事怪我。谁想到你会如此执迷。
【温庭筠懊丧地走近柳树，蹲下。李商隐扯开罗带，一半递于李让山，一半折起，欲塞进怀中，被李让山一把夺过。】
李让山 纵马速去。不然，天黑前赶不到驿馆。赶不到驿馆，见不到韩瞻，没有行李盘缠，你怎么去长安？不去长安，你怎么金榜题名？若误了你科考仕途，一族人谁都不会饶我。义山，趁着天亮，你快醒来，堂堂七尺，最怕优柔踟蹰。纵马速去，速去！此处有我。别再迟疑。
【李让山推李商隐到舞台一侧，返身将两截罗带系在柳树上。李商隐黯然转身，下。李让山拉温庭筠自另一侧下。】
【庭院中传出幽咽箫声。】
【幕落。】
第一场
【公元837年，暮春。长安城外，曲江池畔，杏园，亭台水榭，一派皇家气象。】
【曲江蜿蜒，座席罗列，有多人忙于张罗。】
【后台响起锣声，有官差知会市民：“昨日礼部放榜，今日曲江赐宴。”“新科进士李商隐奉选采集长安名花。”“新科进士韩瞻奉选采办东郊果蔬。”】
【稍顷，花车上场，李商隐着白色服装，指挥差役把花卉摆放各处。反反复复，一再端详，忙乱不止。】
【韩瞻亦着白色服装，指挥差役端上一盘盘果蔬。】
韩瞻（指李商隐）采集名花的美差，竟让他做成了园丁。几时几刻，他才能自在潇洒？
李商隐（停下手头，转眼）你采办果蔬，不必耗费心思。这采花插花，就如写诗填词，一字一韵，需纤毫不差。
【瞥一眼韩瞻，继续忙碌。】
韩瞻 好吧好吧，你且采花插花绣花吧。（笑，下）
【有礼官之类人物走近李商隐，端详一会儿，不语，踱到一边，悠闲地观瞻四处。】
【韩瞻自另侧上，故意把摆放的花束胡乱调换一下位置。李商隐发现后再度恢复。】
【不时有持果蔬上场者，脚步轻松，手上不时做些动作。李商隐兀自审视花束摆放的位置和色彩的搭配，后退时与人相撞，果蔬撒落一地。李商隐向差役致歉。】
【又一差役持果蔬上场，趁人不备故意把几颗水果丢到李商隐脚后，李脚下一滑，跌到曲江水滨，被人拉起，衣衫湿了大半，样态狼狈。】
【韩瞻走近差役，抬手，差役告饶跑下。】
李商隐 这，这可怎么办？
礼官 衣衫不整，礼部长者可要问话。
韩瞻 不怕，一会儿就干了。
李商隐 韩瞻，是不是你唤人作弄我？
韩瞻 借个胆子我也不敢。哎，沉住气，想点别的。今天开心事可多着呐。
【后台又响起锣声：“右领军卫上将军仇士良赠佳酿十五坛。”】
【一行军士抱持酒坛过场。】
【锣声：“吏部郎中柳仲郢赠纳凉折扇三十三柄。”】
李商隐、韩瞻 柳将军？纳凉折扇？
【二军士抬一礼盒过场。】
【锣声：“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将军捐一年薪俸，免新科进士午宴份银。”】
【王茂元携夫人及二女上。礼官迎候。夫人递上银两。】
【韩瞻施礼。李商隐尴尬地不敢上前。】
王茂元 暮春时节，长安水边，青空丽日，景色宜人。
韩瞻 请岳父大人安。
义山，快，我来引见。
韩瞻岳父。
【李商隐施礼。】
李商隐 王将军，久仰尊名。
韩瞻 韩瞻岳母，韩瞻妻，韩瞻妻妹雪颜。
李商隐 雪颜！
韩瞻 雪颜。她读过你不少诗，坊间流传，都记诵在心。
韩瞻妻 有些未及流传，她从韩瞻处讨来，也左看右看喜欢。
王茂元夫人 对好多诗，她和别人有不同读法。
李商隐 （思忖）啊，又一个与诗有缘的女子。
雪颜 看他衣裳，哪像个进士。
李商隐 义山赧颜，让人见笑。
王茂元 她等笑话倒是无妨，只稍后宴会如何是好？
雪颜 大哥身材和他相仿，不如带他去换件衣裳。
韩瞻妻 那要你来领他去，大哥的东西只有你讨得出。
李商隐 不敢，不敢，不敢打搅。
王茂元 何言打搅？他（指韩瞻）时常数念你，彼此虽未谋面，但已相熟于心。
王茂元夫人（指韩瞻妻）别听她张嘴就说，雪颜大哥可从不小气。
王茂元 雪颜，乘我的车驾，引义山进士去更换衣装。相距不远，速去速回。
韩瞻 义山，不必犹豫。
我岳父一家，慷慨大方远近闻名。
摆花插花交我督促。
雪颜 大姐，你伴我。
王茂元夫人、韩瞻妻 你自己去，自己去，我们要泛舟曲江。
雪颜 那，请吧，李公子。
【雪颜引路，仪态万方，李商隐梦游般跟下。】
王茂元等 平素心目中，李商隐俊逸儒雅，不料想，初遇光景这般尴尬。
韩瞻 没甚尴尬。
预先计谋，也无此等机缘！
王茂元夫人 雪颜这女子，平日里可没这兴致。
多言多语，不吝脚步。
看来，二八不急，非待二九，都是天意。
王茂元 不过那李商隐可有点像木头。
韩瞻妻 我们雪颜，不说门第，单这姿容性情，他李商隐便是木头也会动心。
王茂元 对雪颜可讲不得门第。
我王茂元做过神策将军，
什么门第不曾出入？
这个李商隐不是一般进士，
他的诗文我读过不少，
最欣赏《行次西郊一百韵》，
写离乱之苦，道生民之艰，
从容沉郁，慷慨悲壮。
尤其结末，“又闻理与乱，在人不在天。
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
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寰。”
煌煌千言，字字如山。
家国中兴，最需这士子襟怀情志饱满。
韩瞻 岳父所言，让义山听得，必感奋不已。
王茂元夫人 这是挑女婿，又不是开科取士，我只祈望雪颜能过好日子。
王茂元 不管什么日子，雪颜她自己想过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众进士盛装上场。】
众声 俊才一時选，寒门青云深。
商山子衿，悠悠我心。
黄金台高来远士，
曲江水近，雁塔名存。
【王茂元及夫人等频频致意接受揖礼，下。礼官引众进士赏花。】
【有大唐乐舞随机展示。】
第二场
【约839年。洞房花烛夜。雪颜在李商隐脉脉注视下脱去凤冠霞帔，然后又为李商隐脱下外套，挂进衣橱。】
【李商隐解下雪颜头上五彩丝绳，雪颜持剪刀从双方头上各剪下一缕发丝，用五彩丝绳系住，放进几案上一只红色漆盒内。】
【雪颜一手托漆盒，一手拉李商隐走到侧壁前。李商隐接过漆盒，置于最上方一木格。】
【雪颜往火盆添柴，然后拉李商隐走回窗前，剪去一枚烛花，把剪刀递给李商隐。】
【二人轮替剪去另外几个烛花，相依相偎，不时相视而笑。】
【窗外明月东升，二人凭窗遥望。月色澄明，天幕高迥。】
雪颜 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李商隐 洞房花烛，为何吟诵这清冷诗句？
雪颜 耐冷者不冷。看青女婵娟，素娥婵娟，曼妙妖娆，争奇斗妍俱婵娟。
李商隐 旧日青涩，被你看出别样意境。
（转眼空中）哦，月中霜里，征雁带不走婵娟，仙女相拥，玉手拱卫，金黄的灯盏。
雪颜 金黄的灯盏。暖暖的灯盏。
李商隐 灯盏如月。月明婵娟。明慧的雪颜，千寻梦绕，万丈情牵，你便是满月临窗，让我靠近，让我细看。
【两手将雪颜拉近端详。】
李商隐 青女。素娥。
灯一样的婵娟。
【雪颜挣脱。】
雪颜 我是祖籍濮阳，生在洛阳，和你曲江相识的王雪颜。我是雪颜。不是婵娟。
李商隐 雪颜就是婵娟。婵娟是月亮的乳名。雪颜是婵娟的别称。
【重又拉住雪颜。将雪颜脸庞捧在手中。】
雪颜 你的手，好热，好烫。
你整个人，好热，好烫。
李商隐 你的脸好热好烫。
一轮满月，一盏灯，
你好热，好烫，好安静。
让灯罩发热的火。
让水变成水声。
谁这么近靠近水的中心，
谁这么近靠近火？
哦，袅娜，温婉，这般皎洁，我的手，我的手捧着明月。
【拥雪颜入怀，脸贴上脸。转而相偎进入内室。】
【舞台渐暗，月轮升到高处，隐去，只有烛光摇曳。】
【传来李让山的歌声，缓缓出现李让山过场的身影。】
李让山 我在洛阳，为你高兴，祝福你，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处士叔也会为你高兴。
他在天堂里，放下书，笑眼朦胧，唱起跑调的歌。
高兴。为你高兴。
【传来温庭筠的歌声，缓缓出现温庭筠过场的身影。】
温庭筠 我在渝州，山水迢迢。
为你高兴，眼角眉梢，笑意见否？
傻人有傻福，良人度良宵。
新妇新米新日月，旧时局促，倩红巾翠袖，一夕云飘。
【一个面目不清的身影缓缓出现。立于舞台中央。】
令狐绹 义山，我是令狐绹，我是子直，为家父守孝，不能前往致贺，谅已会意。
你我情同手足，为家父视作社稷梁柱。
如今奸宦难灭，君意难舒，志士扼腕，党争犹剧。
你进职朝中，校书君侧，又跻身豪门，坐立行止需格外用心。
【令狐绹返身，向舞臺深处凝视良久，然后下场。】
【稍顷，李商隐从内室失魄般走出。】
雪颜（由内）义山，你怎么了？外间有风，小心寒凉。
李商隐（侧身对内）我刚做梦，好多身影，好多晃动。
你且入睡，我片刻就回。
雪颜 小心寒凉，外间有风。
李商隐（转身）好多身影。好多晃动。
好多。好多。好多声音。
带味道的声音，四下里，带着枯树叶的味道。
马厩的味道。
死人鼻孔的味道。
哎，好多声音只一个声音。
好多味道只一个味道。
（走到前台）彭阳公怎穿令狐子直的衣裳？
彭阳公不会反对我结亲王家。
令狐绹 （后台）生在王家，是她的罪过。
娶她为妻，是你的罪过。
你个傻瓜，你怎会想到，你们相遇之时，正是你被推下水的日子。
李商隐 令狐绹？子直不会这样说话。
我没想雪颜生在王家，还是赵家。
她是摇曳的玉树，驻足的琼花，泉水推开岩缝，风筝在风中长大。
她洗净我眼中的泥沙。
令狐绹 （后台）不分敌我，你如何担承家父的重托？
李商隐 道义情义，请不要横陈或对折。
我不会为左手剁掉右手，为眼睛塞上耳朵。
彭阳公。彭阳公为什么是长者、大家？
那是他心胸大，不是他官位大，气性大。
他容得下我脸上的黑痣，眼中的泪水，内心的芜杂。
他若健在，他会喜欢我拉着雪颜的手给他请安，他会像春风对树木说话。
他是你的父亲。
他也像父亲一样让我敬他，爱他，珍重他。
令狐绹 （后台）贪恋女色，我怎么相信你不忘他的重托？
李商隐 不是。我不是贪恋女儿家的姿色。
令狐绹（过场）一个女子，除了姿色，还有什么？
你的雪颜莫非希世而特出？
你如此倾心，连我都顾不得商量？
满世界女子，花花绿绿，纷纷攘攘，什么姿色，归总就几样衣裳。
李商隐 我的雪颜，是雪花来自雪白。
是三月的树梢在鸟鸣中摇晃。
是一轮皓月，在夜空开圆圆的窗。
（语调转）即使河流抛弃浪花，我也不抛弃她。
即使星星不再为她闪闪发光，树叶不再为她沙沙作响，我的诗还要为她闪闪发光，沙沙作响②。
【雪颜从内室赤脚跑出，自身后抱住李商隐。】
第三场
【约843年春。曲江水畔。亭台水榭在背景深处。李商隐、雪颜、韩瞻及夫人漫步。】
【身后不时有游人走过。】
韩瞻 又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雪颜 姐夫何不吟诵自己的诗句？
韩瞻 改用别人诗句，我觉得更有意思。
改人一字，胜得百金。
雪颜姐夫的心呐，时时处处别有风致。
韩瞻 比如义山诗句“远把龙山千里雪，将来并拟洛阳花”，改作“直把龙山千里雪，将来开作长安花”，岂不更加妥帖！
韩瞻妻 岂止是妥帖，像专为今日今时特意写就。
韩瞻 哎义山，你怎么一言不发？
李商隐 我在听。耳廓都宽了。
韩瞻妻 耳廓宽了，耳朵眼细了。
雪颜 他昨日带我去令狐家，拜望不遇，就在壁上留诗一首。
今日想来，又怕不妥，恐生误会。
韩瞻 留就留了，想又何用？
即便欠妥，也不过诗文会意。
他冷眼冷面，兀自为官，多年情分抵不上一句闲言。
其事在前，汝岂不安？
李商隐 我为岳父大人难过。
他对朝中权贵个个在意，却哪个山头都视他为异类。
做他女婿，有人也骂我忘恩负义。
忠义、信义，怎不是心地的根本，质料的密实，却成了悬在眉间的招贴，成了选边站边，攻讦他人的武器？
韩瞻 管他东边、西边、左边、右边，我们有我们的忠义，我们有我们的信义。
李商隐 忠义、信义，仲尼之于今日，也不过存其名，废其实。
韩瞻 是啊。满朝文武，你构陷我得势，我得势构陷你。
李商隐 恩公令狐楚，名公李德裕，他们几时有党，何曾立派？
韩瞻 尽是鼠辈离间，宵小蝇营，腐恶渔利。
李商隐 可怜岳父，不只岳父，一条夹缝，想走成坦途。
韩瞻 一条夹缝，走到何时，都是夹缝。
李商隐 薄冰履尽，不如云帆高挂。
门派、帮派，且求正派。
恶即称其恶，不分他敌或友;善即颂其善，不分他亲与仇。
韩瞻 那世间便少去许多你你我我，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只怕谁都难以做到。
李商隐 能否做到，暂且不论，先是做与不做，如何去做。
雪颜 （笑语）你只管随心去做。
可是。可你不知，那些同僚如何看你？
还有你那迷离恍惚的诗句，让人猜去猜来，反枝节旁生。
韩瞻 是啊，人都赞响油嫩笋，齿颊生春，你却叹“忍剪凌云一寸心”。
雪颜 这好比，玉盘年年庆有余，你却以手相指，要人看，“看看盘中这鱼的脸”③。
韩瞻妻 谁是鱼？谁是笋？
你没吃鱼？你没吃笋？
雪颜 他们眯着眼睛看你。
他们斜着眼睛看你。
他们看你怎么看他们。
李商隐 （走向舞台深处）直行正道，直笔为文，直抒胸襟。
韩瞻 宁作委婉语，不折心头志。
雪颜 一泓清水。烟笼寒沙，云蒸霞蔚。
韩瞻妻 一眼见底，没遮没拦。
韩瞻 你只顾自己流，流在自己的清澈里。
韩瞻妻 你太让人担心。
你的清澈敌不过一盆脏水。
雪颜 （转脸）他不是水，他是杜鹃，是鹓雏。
喝云彩里的露，吃星光洗的谷。
他想飞，飞在茫茫青空里。
韩瞻 那些鸱枭，却在地面仰起脸，担心，（手抚李商隐肩膀）你抢走它们的老鼠，那开始腐烂的老鼠。
【有车马驶近声。苟束辛着紫色官服和柳庭芝及随从上。】
苟束辛 韩员外、李校书、二位夫人，幸会幸会。礼部侍郎苟束辛携妾室柳庭芝请安。
韩瞻 苟侍郎得仇公提携，韩瞻致贺。
【韩瞻深深鞠躬致礼。李商隐微微颔首，拉起雪颜走到舞台一侧。】柳庭芝 路太窄。我们来的不是地方。
我们走吧，有人不待见我们。
苟束辛 谁不待见我们？
难不成是那边，是那边那位李校书？
啊，我们在洛阳擦碰过脸颜，但彼此并无纠葛。
柳庭芝 世间款曲，不是谁的眼都看得明了。
苟束辛 我的眼要看不明了，就让它别碍我的眼。
韩瞻 人这眼睛可少不得清净。
（凑前）想清净才找得到清净。
找清净不比找麻烦难。
尤其是，以侍郎的能耐。
柳庭芝 （反唇相讥）韩员外的能耐更不可小觑，只看是用来成事，还是坏事。
（指李商隐，厉声）那个人，有没有能耐，都别想过安宁的日子。
（小声，发狠）我不让他过安宁的日子。
苟束辛 （故作超脱）她好像与你们有些过节，容我回去细细打问。
韩员外，我们先去那边赏花。
同朝为官，此后还请多多照应。
哪日与你引见仇公？
韩瞻 不劳苟侍郎。
家父与仇公是故交，在下有幸也和他相熟。
他不仅欣赏我的词令文章，更欣赏我的射御之术。
【苟束辛与柳庭芝昂首下。】
【李商隐和雪颜走回。】
李商隐 韩瞻高明。
雪颜 心思绵密，处处锋芒。
韩瞻 我今日乃毫无顾忌。
李商隐 天高地迥，世间路却这般逼仄！
韩瞻 心宽，路才宽。
你是泾元节度使的女婿，那些鬼头鬼脚的东西无须忌惮！
韩瞻妻 前面不远就是你们初遇之地，丽日蓝天，良辰美景，且好好消受。
第四场
【同日。景同第二幕第一场。苟束辛、柳庭芝与随从上。】
苟束辛 那个李商隐，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
柳庭芝 他没做让我高兴的事。
苟束辛 让人弄死他。
柳庭芝 我说了，他只是没做让我高兴的事。
苟束辛 那就让他做不成他高兴的事。
柳庭芝 （头微仰，对远方）你不是要飞上蓝天吗？
你不是要攀高枝吗？
我要你呆在地上。
我要你飞不高，飞不远，让你总想飞，总挨摔，总是焦头烂额，遍体鳞伤。
苟束辛（凑上）那好办。
你想让他没好事，我就让他没好事。
我要让他没好事，他就别想有好事。
柳庭芝 我只要解恨，你别额外找事。
还是让仇公保你官运亨通。
我们送的礼够重了。
你能長远，才不亏本。
苟束辛 这才哪到哪呀？
好好开导你兄弟。
我会帮他将巴蜀、汉中的飞钱联号，与荆襄、洛中、苏杭、淮扬连成一片。
他银两要随时准备好。
蜀锦要按时送，份儿要多，量要足。
别像老爷子，摊子做大了，事也摊大了，临时抱佛脚，干瞪眼，急死。
柳庭芝 你这是把坑越挖越大。
苟束辛 我这是帮你家把银子越堆越高。
哈哈哈。跟着我，你们都享福吧。
第五场
【约843年冬。长安城南樊川乡居。日暮，雪后，屋顶皆白，庭院内积雪深深。】
【雪颜偎火盆而坐，火光映红脸庞，脸上不时漾开笑意。她一会儿放下手中针线，拿起书本。一会儿又放下书本，拿起针线。一会儿则丢开一切，屈指细数。邻居间有犬吠声，零零星星，似在彼此呼应。】
雪颜 有个喜讯想即刻告诉你。
雪花堆满屋顶，雪花飞满天空。
在看不见的地方，赶路的冰河脚步不停。
它迎着你的马蹄，马蹄踏雪，可知轻重？
一粒种子开一千朵花，一千个嘴唇教我说话。
一根手指敲一千次门，一千重喜悦聚来我们家。
等你进屋，脱下外套，脱下风雪，一天的疲惫慢慢消退，炉火把全身烤热，我要你伸出手，你的指尖，一下子，听懂我的脉搏。
【走到门口，旋即返身，披上斗篷，走进院子，立在雪中。】
雪颜 （极力压低）义山，我就要让你做父亲了。
【马蹄声近，停下，李商隐上，与雪颜拥抱。雪颜伸出手，接住雪花，慢慢揉搓李商隐脸。动作慢慢加快，然后突然停住。】
雪颜 你要做父亲了。
李商隐 我知道了。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四，五，六，七……
雪颜 （憧憬地）你很快是父亲了。
李商隐 雪停了，雪化了，房屋收拾好了，我们把母亲接来，黄发垂髫，和乐怡然。
耕田，读书，弹琴鼓瑟，燃起炊烟。
长安城外，樊川之南，我们的日子，一年一年，一天一天，花实累累，雨软风甜④。
雪颜 雪停了，雪化了，我们的日子，花实累累，风甜雨软。
【二人相携回到房中，脱去外套。李商隐深情望定雪颜。】李商隐 几年来，我仕途多舛，你心中定有太多忧烦。
上一次好端端在秘书省，没缘由迁官弘农县。
做一个小小县尉，竟得罪陕虢观察史孙简。
真羡慕那荆山哭玉的卞和，受刖足之刑，免屈膝奉迎的羞惭。
我让你常常揪心。
跟我四处奔波，一步步，一年年，你把多少荆棘丢到路边。
这一次，重回秘书省，我会站稳脚跟，排开纷扰，天大的事做得结结实实，芝麻大的事做得粒粒饱满。
雪颜 有田皆种玉，无树不开花。
我的夫君，当立功立言，名满天下。
【门外马蹄声近，停下，有人叩门。】
【雪颜将来人迎进。来人持一蓝色漆盒上场。】
来人 我家女主人嘱将此物送交怀州河内李商隐君。
【李商隐接过漆盒，未及打开，来人即转身退场。雪颜诧异地看着李商隐目送来人背影。】
【李商隐默默打开漆盒，盒内是两截罗带。】
雪颜 罗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
李商隐 雪颜，你听我细说。
雪颜（恳切地）你不必细说。
去年回洛阳老宅，让山从兄已具道原委。
我倒为那庭芝担心。
你当时让她多么绝望，多么心寒！
今春曲江水畔，我一见便知，依从一个趋炎附势的老叟，该怎样灰心，又何等可怜！
李商隐 怎想到，我在长安，她也来了长安。
【拿起罗带，一手一截。】雪 颜 说不定哪天，我们去了洛阳，她又在洛阳遇见。
【李商隐将罗带团在手中，走到火盆边。雪颜跟近。】
李商隐 即使天天遇见，水中锦鳞，风中鸟羽，同时不同类，再无关联。
【李商隐欲将罗带投入火盆，雪颜一把夺过，返身放进漆盒，持漆盒走回李商隐身边。】雪 颜 有些东西，不论丢到哪里，它还在那里。
有些东西，它在哪里，都不用丢弃。
来，你把它放到高处。
对，就是那里。
【李商隐按雪颜吩咐把漆盒放在侧壁高处的木格上。然后定定地端详雪颜。】
李商隐 雪颜何人？世上怎有这样的女子？
雪颜 书读多了，不知世上从来不缺这样的女子。
李商隐 （自语）世上从来不缺这样的女子？
雪颜 我和那庭芝，无怨无仇，哪天遇见，不会像你手足无措，张皇忸怩。
【雪颜从书桌上拿起一幅画。】
雪颜 你昨日的诗，我题在画上，要是没有后面四句，不说应官听鼓，走马兰台，多好，多有韵致！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自此后，世间男女，但有灵性，都会谢你。
李商隐 雪颜，义山谢你。
雪颜 我们去堆雪人吧，你堆女子雪颜，我堆男儿义山。
【二人走进雪中。堆雪人的人自己也渐渐变成雪人。】
【雪地上渐渐立起、立定四个雪人。】
【幕落。】
第 一 场
【852年仲春。东川梓州城门外。设有多个册记处，有胥吏多人。一批批流民上场，或登记后下场，或疲惫地坐于一侧。】
【胥吏分头招呼流民：会记账吗？做过帐房吗？开过旅舍吗？会开船吗？会货运吗？会缫丝吗？会织锦吗？有什么手艺？这边请。那边请。】
【柳庭芝搀扶母亲上。疲惫。咬牙逞强状。衣衫褴褛，不掩清秀。听着胥吏的问话，躲到一边，坐下，眼睁睁看着人来人去。几次站起又坐下。】
【一士族样貌者携家眷仆从上场。有胥吏迎上，问是否投亲。士族样貌者文质彬彬，轻轻摇头。】士族样貌者 听说东川节度使善待流民，故从西川来奔。
我本高贵人家，不擅科考，遂经营渡口、商埠，有许多制造商船精通水运的亲朋
故人。
不知贵处可否提供谋生之所？
我会把他们一一找来，红红火火做一番实业。
胥吏 请先去那边登记，州府会按册记详情统筹安顿。
【士族样貌者去一边登记。其仆从走近柳庭芝。】
仆从 一路上不时碰面，这回又见上了。
缘。说不清的缘。
我家主人雖也是流民，但他可不一般。
你看来也不是一般女子，何不两家并作一家，免去这般孤苦？
夫人柔嘉可赖，少不了给你享福？
【柳庭芝怒视仆从。仆从躲开，边走边嘟囔。】
仆从 好端端一个女子，眼里怎就藏两把刀子？
柳庭芝 （站起，走近胥吏）我不会缫丝。
我不会织锦。
我不会经商。
我不会种田。
我会睡觉，会穿衣，我会玩儿，会吃。
我辗转回到西川老家，又从西川流落东川。
我要给母亲治病。
我要给母亲喝水。
我要让母亲睡觉。
我要让母亲饱暖。
我会唱歌，我会弹琴，我会让欢乐的人们起舞翩翩，我会让伤心的眼泪尽快流干。
胥吏 这还真没人事先想到。
那就直接去乐营寻问，也许能让你如愿。
柳母 不行。死也不去那种地方。
胥吏 那是官办的乐营，不是柳巷深处胆颤心惊的妓馆。
柳母 那也不行。
柳庭芝 带我去吧。
便是妓馆，也不比那更龌龊。
胥吏 你自己去。进城。
边走边问，就在州府旁边。
柳庭芝 母亲，我们走吧。
柳母 不。我不去。你也不准去。
柳庭芝 母亲，我们走吧。
柳母 我不去。你自己去吧。
柳庭芝 我们一起去。
我们边走边问，就在州府旁边。
我弹琴。我唱歌。我唱我喜欢的歌。
我喜欢的歌别人也会喜欢。
我是唱歌的人。我合该做唱歌的人。
唱歌的人不必对听歌的耳朵挑三拣四。
走吧，走吧，走吧！
边走边问，就在州府旁边。
【拉起母亲。下。东川节度使幕府掌书记张黯从另侧上。胥吏迎上致礼。】
胥吏 掌书记，这番安顿，让流民不再是难民，大多成了宝贝。
张黯 这要感谢节度使察纳雅言，体贴民情。
哎，刚才那两位是否母女？
她们怎单独进城去？
胥吏 没错，是母女二人。
那女子说除了弹琴唱歌，别无所长，我指点她去乐营一试。
她母亲千般不准，那女子倒豁然痛快。
张黯 只会弹琴唱歌，又能是什么女子？
【张黯也朝进城方向下场。】
第二场
【852年暮春。柳仲郢府邸。柳仲郢着紫色官服，踱步。不时有人送文书上，柳仲郢拆阅后，大多不满意地弃置案上。张黯及另外二幕僚随侍。】
柳仲郢 赴任半年来，我常感慨，李杜笔下物阜年丰、俊才丛出的天府之国，怎就成了人间地狱？
张黯 十年间节度使更迭六任，短则一年，长不过三载。
柳仲郢 铁打营盘流水兵，东川纵然是营盘，节度使不能做成兵丁。
张黯 政令不申，兴废难续，天府才成地狱。
（另二人附和）西川战事连绵，流民蜂拥不断，喻之灾蝗虽有不妥，但地力耗竭，生民多艰。
【有人又呈文案，柳仲郢不看，随手弃案上，停下脚步。】
【有人报某人请见，柳仲郢命外间等候。望定张黯等。】
柳仲郢 你刚才所说，我听得句句真切。
张黯 半年来气象初开，愿将军稳住心神，深耕数载。
柳仲郢 不把这东川打理清朗，我柳仲郢不挪动腿脚。
张黯等 盼这东川否极泰来。
主公要勞逸搭配，以免过度疲乏。
柳仲郢 我浑身都是力气，如何看出我过度疲乏？
张黯 担心而已。担心而已。
近日乐营来了个绝佳的歌姬，身姿袅娜，嗓音柔媚，既通巴蜀方言，又擅长安、洛阳官话，虽然四八将近，但风韵正足。
主公得闲也去听听曲子，消遣一番。
不能只有写诗唱和那单一乐趣。
柳仲郢 写诗唱和。单一乐趣。
这单一的乐趣已经足够。
我欣赏义山的诗，才乐得与他唱和。
各位是否喜欢？
张黯 喜欢。喜欢。言辞绮丽，景深境奇。
只儿女私情稍多。
柳仲郢 义山的诗，随便哪一首，都足以傲视那些坊间议论，那些无聊的指斥和贬损。
即使他只言男女，也囊括八荒。
这世间除了男、女，还有何人？
张黯 是。是。他平日有言，“心都照料不及，哪有功夫顾惜羽毛！”
他也确实不在意别人的观瞻。
柳仲郢 观瞻。何谓观瞻？
谁有资格给人观瞻？谁有资格观瞻别人？
我常感慨，大唐若没有王勃、王维、王昌龄，没有李白、杜甫、刘禹锡，没有韩愈、李贺、李商隐，那会是怎样一个大唐？
那会让人作何观瞻？
张黯 是。是。
柳仲郢 义山的诗，真挚、深湛、精妙、幽远！
我常担心，他不明来由的痴迷，他身不由己的左右冲撞，他迢递逶迤的孤绝，执拗，怎样措置才天地安详？
他注目的女子在心中留下刻痕。
泪水洗过的花园只剩芳香。
他爱过的物事都长美丽的容颜。
他诗中的鸟鸣带着来世的回响。
屈原再生，杜甫转世，春花的葬礼布满蝴蝶的飞翔。
人世的苦难在他诗中放大，收缩，针尖藏起宇宙，白驹拐进裂开的墙。
张黯 看来主公聘李判官入职东川，是诗心相照，肝胆互认，不是一般的僚属用度。
柳仲郢 义山诗粹美丰赡，志意干云霄，情采帅侠骨，近天理，存人欲，面面可观，故而可爱。
我自己内里也诸般烟雨，形诸笔端却言不及义。
读义山诗赋，如至高人酒坊。
艳羡。会心。惬意。醉而不癫。流连忘返。
你说的听曲消遣，那当然也令人神往。
但我们，归总太多拘束。
等政务有了切实起色，再收拾闲情去享受不迟。
张黯 正是。正是。
然则。然则。
主公你家室久在京城，李判官又鳏居逾年，都是一人在外，偶尔找些正常的乐事，也让人觉得踏实。
柳仲郢 让谁踏实？不劳任何人惦记。
张黯 （诚惶诚恐，躬身连连）属下多言。
多言。
柳仲郢 我说过，不必这般唯唯诺诺。
我柳仲郢虽是武夫，然敬惜字纸，爱重文士。
你自可直言放言，不拘深浅。
张黯 （稍一愣神）那东川幕府自此就别一番景致。
是石头是钢，不待在河心，就在铁砧上叮当作响。
柳仲郢 好。
哎，义山昨日回返，今日当有话长谈。
我已听见他脚步。
【李商隐上。将一纸文书交给柳仲郢。】
柳仲郢 急切展读。
李商隐 此番巡视所记，请节度使过目。
张黯 李判官是诗坛高手，亦是治世能手。
李商隐 掌书记久居东川，远观近察，洞幽烛微，还请时时指点。
柳仲郢 （抬头）义山此行，又有收獲。
上次所谓“流民非祸，其中蕴蓄各等人才，需善加利用”，就独到、精到。
这次关于仿鉴内地漕运，整饬水路津渡，既繁荣沿途商贸，又利于全境农桑，也是当务之急。
李商隐 东川境内散落的人才，足以起弊拯乱。
刚才所呈，附有贤良名录，优长、籍贯、居所，均逐一列出，宜分门别类加以起用。
请拨冗裁处。
柳仲郢 见人之未见，言人之未言，行人之未行。
李商隐 愚以为，政务、军务、农工商贸，专人专司，专长专攻，官民士子同欲同求，上下关节血脉畅通，才是久安之途;才可平息怨声沸反之势，根绝暴民作乱之忧;江山河洛才不会反复折腾，庙堂社稷才不致拆来拆去。
否则，庸碌之辈窃居高位，小人如鱼得水，对百姓不是愚弄，就是恐吓，按下葫芦浮起瓢，不是东墙补西墙，就是只顾眼前，寅吃卯粮。
最后则谁都没有好日子。
张黯等 以智从事，非以威立威，以弱弱民。
言之有理，行之不易。
行之不易，言之有理。
李商隐 只要节度使心志笃定，宏谋决断，我等埋头三载，即可大见成效。
柳仲郢 好。我们都埋头三载。
李商隐 整饬水运一事，应先行绵州、梓州、遂州、渝州，一线贯通，再纵横梳理。
柳仲郢 那就速定人选，抓紧运作。
李商隐 船行万里，要靠津渡。
津渡繁盛，要靠船行。
船行不冲津渡，津渡不阻船行。
常识常新，亦为政至要。
东川治乱，务在各方有知，所谓生龙活虎，不过相生相依。
那是气象，也是根柢，是让虎活，让龙生，是百姓安居，官家安定。
柳仲郢 官民喻之龙虎。新鲜。
不视对方为愚，不以对方为弱，彼此相厚，彼此携手，自当国富民富，国强民强。
（抚李商隐肩膀）你此行归来，识见又有不同。
接下来，要把多年历练，付诸每一步筹措，每一项举动。
你一定要，我们一定要，在天地之间，在山川之间，写一首纸张盛不下的诗，给人，让人，请人，请人好好见识诗人的动静。
李商隐 义山疏狂，终有一天，会让河东公的眼睛，为之一亮。
柳仲郢 柳某长你三五，愿引为同侪。
我也会让你的眼睛，为之一亮。
第三场
【景同第三幕第一场。城门外流民册记处代之以摆摊商贩。一个西瓜摊贩左右环顾，心神似乎不在买卖。】
【舞台右侧停有两辆马车，一车载人，一车载物。有一富户装扮者在车旁焦急。】
【柳仲郢、李商隐、张黯等从左侧上。】
李商隐 加固城墙，拓宽城濠，越是太平，越不可松懈。
战乱是什么？
战乱是平时害怕的东西。
真到了烽烟四起，谁还顾得上害怕？
柳仲郢 这些话该刻在脑子里，却要人整天挂在嘴边。
掌书记，记下来，等秋收一过，即征召丁壮完善城防。
张 黯 是。
【富户趋前。】富 户 这几位官家肯定认识节度使。
小民有冤情在身，哭告无门。
张黯 有何冤情？为什么不去县衙申诉？
富户 小民籍在遂州，那遂州都督与恶人是亲戚，所以哭告无门。
李商隐 这位就是节度使柳公。
柳仲郢 你有冤情，现在即说给我听。
富户 啊，你就是柳大使！
（跪下）苍天有眼。
柳仲郢 起来说吧。
富户 （站起）我本西川松州人，前些年避乱来到遂州，倾尽积蓄购下一处宅院。
这几年刚打理得有点模样，却碍了那远近闻名郑奄第的眼。
他说我外乡人的吃住腌臜了四周风水，隔三差五遣人骚扰。
我忍气吞声，低价卖给他远房侄子的妻弟。
不料想，交割时只给一半银两，反诬我收了全额不给收据。
他们把我一家老小赶出门外，扣下大半家当，用木屑塞住锁孔。
我告到县衙，反挨了板子。
柳仲郢 竟有这等霸道事！
那为何不进城喊冤？
富户 大人不知，我昨日就到这梓州城外，谁想四个城门都有人堵着。
说非要进城，那半份银两也别想留下，一家性命也早晚搭上。
你看那边，西瓜摊后，那膀大腰圆的家伙。
柳仲郢 张书记，你差人去四个城门打问清楚，写个状子交我一看。
义山，你安顿他们先进城住下。
【张黯迟疑，站着不动。李商隐上前扶住富户。】
李商隐 好的。
富户 我本想再回西川，想即便战乱，也还有间歇，强似青天白日遭人算计。
这会儿谢节度使大人。
张黯 啊节度使大人，前日遂州都督曾有书信，说他有亲戚被人委屈，闹闹嚷嚷四处诬告。
幸好我未曾过问。此时看来，我更不便插手。
柳仲郢 你倒说得坦然。
不便插手？何谓不便插手？
他的亲戚被人诬告，你为何不便插手？
莫非你已觉出他说话不实，反而他们欺负了别人？
身在官衙，理当眷顾苍生，审察疾苦，恐不该无视腐恶，听之任之。
张 黯 这。这。
柳仲郢 貌似清正，不涉泥淖，多大恶也。
张黯 大恶？大，大恶？
柳仲郢 那话不是你曾说与我听？
若关联大恶，其微也巨。小觑不得。
飞扬跋扈之徒，倒易于收拾，并不可怕。
（停顿。突然地）郑奄第，何等人物？
张黯 他是剑门关外有名的乡绅，慈悲仁义，许多人得过他照料资助。
柳仲郢 哦，哪天让我一见。
义山，打问的事也交你办吧。
不妨把四个西瓜都搬过来，切开看红瓤黑瓤。
李商隐 好。
【对身边二随行耳语。一随行者下。一随行者走向西瓜摊贩。】
柳仲郢 张书记，你现在就打马上路，去告知遂州都督，我和李判官明日起程，先巡查涪江，然后过府推事。
张黯 遵命。
【张黯下。富户走向马车。回头。欲言又止。对柳仲郢深深鞠躬。】
李商隐 节度使为何让张黯去通风报信？
柳仲郢 让人把表皮粉刷一通。
哪处坑窪深，粉子刷得厚，掉皮就惹眼。
如果搞得熨贴，我也乐得看见。
李商隐 哦。也许，但愿，不用我们操心，就有人处理圆满。
柳仲郢 东川地形险要，人心也未必平坦。
那些龌龊不定到什么地步。
李商隐 古者谓扫除天下，不妄言造福苍生。
用语真是地道。
【李商隐与柳仲郢相视而笑。】
【幕落。】
第四场
【数日后。乐营前厅，有听曲喝茶的座席和演艺台池。只张黯一人踱步。楼上有隐约歌声或琴声。乐营使上。】
乐营使 怠慢，怠慢。掌书记莫怪。
张黯 我今天可是请了整个幕府，要任随他们尽兴。
这一来竟无人陪我，一个个都钻进楼上雅间。
你那个絮影，又只在前厅献艺。
空荡荡的前厅，她一人唱，我一人听，那多清冷？
我也是不得已才这样等你。
乐营使 这就安排，我亲自陪你。
张黯 先不张罗，且叙谈几句。
乐营使 掌书记请入座。
张黯 刚才去江边鱼码头吃酒，坐得久了。
乐营使 那就陪掌书记去天井松松脚。
看掌书记面色，近来定有好事。
张黯 是有些可喜之事。
乐营使 说给小人听听，让我的耳朵也欢喜欢喜。
张黯 今日早间节度使发话，奖赏我双份儿年俸。
乐营使 这等好事可轻易落不到谁头上。
张黯 我劝说涪江沿线日用联号取消货运船只入号费，给许多船家减轻了负担。
乐营使 入号费？那可是行老坐地生财的名头。
他老人家怎肯放弃？
张黯 他痛痛快快就放弃了。
这样既讨节度使和李判官高兴，又免得被人追究下来，不仅吞进肚里要掏索干净，且拔出萝卜带出泥，不定引来什么麻烦。
你们行老的脑筋，不用细说他就明了。
乐营使 都是掌书记远见。
哎，那件购房的纠纷怎样了？
張黯 那个简单，着人把钱给齐就是。
怎能在鸡毛蒜皮上栽跟头？
乐营使 几件事下来，节度使和李判官也该对你信赖有加。
张黯 未必。我心中有数，得了奖赏，便不指望信赖。
乐营使 那个李判官，以我的见识还真搞不懂。
金银财宝，油盐不进。
他就靠那点薪俸养家糊口？
张黯 清廉这东西，装得久了，慢慢就成了真的。
乐营使 怎么做，才让行老放心他？
原以为弄个女子相送，不料想他连乐营门槛都不碰。
哎掌书记，絮影的事也撩不起他兴趣？
张黯 一开始他还听我说，等听到乐营女子喜欢吟唱他的诗，他立马摆手，竟说更不可招惹。
乐营使 不知为何不可招惹？
张黯 随他大小便。一颗卵子再怎么圆满，日子久了也能找出破绽。
乐营使 只怕他一颗石头，敲也敲不开一条缝隙。
张黯 办法是想出来的。
不必一说下雪就浑身打战。
乐营使 要不差人去长安，找到他子女——
【做恶狠狠捆缚状。】
张黯 不到万不得已，别把事弄到那地步。
鱼死网破，你们行老可输不起。
那么大家业，不小心，哐啷一声就没了。
好了，不说了，我们听曲。
让絮影唱首《锦瑟》，说不定能从中听出些奥秘。
乐营使 有一天絮影那女子，说李义山的诗，字字句句都是奥秘，翻来覆去却没一个能有解释。
张黯 我今日要好好琢磨一番。
把诗写得那般灵异，却为何活成一块倔拗的疙瘩？
乐营使 絮影，下楼来，给掌书记唱首《锦瑟》。
【二人入座。歌姬装扮的柳庭芝下楼，走到台池，坐下，边鼓瑟边唱。】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丝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张黯 真不可思议。
字字实，句句虚，满篇勾魂摄魄的妖术，直教人一听就变成不能自拔的钉子。
乐营使 我听过几遍，觉得好，但不知好在哪里。
【张黯、乐营使站起，走到一侧。】
张黯 这个唱曲的女子也魔怪。
在这东川，谁人不知幕府的权势，她却不冷不热不把我放在眼里。
莫非，她心有旁骛，另有所属？
乐营使 这个絮影，想说的话，滔滔不绝，不想说的话，任谁问，怎么问，都休想听到半句。
张黯 异象。异象。东川要出奇事。
你我且处处小心。
请那女子给我接着唱，一首接一首，我不说停下，她不许停下。
乐营使 （回身）絮影，掌书记喜欢你的琴瑟吟唱，那就请你一首接一首，掌书记不说停下，你不要停下。
【二人复坐。柳庭芝本兀自弹琴，这会儿抬眼看着乐营使，一言未发。稍顷，站起身，款款走上楼去。乐营使和张黯面面相觑。乐营使欲起身，张黯示意，便又坐定。】
【幕落。】
第一场
【三年后，初冬，柳仲郢府邸。立有侍者二人。】
【柳仲郢引柳公权上。二人均着紫色官服。有随员跟上。】
柳仲郢 舟车劳顿，叔父一路辛苦。
柳公权 饶有兴致。莫看我七十有七，却不觉衰颓。
柳仲郢 體健神旺，晚辈都要羡慕。
柳公权 你辑录的李商隐诗作，才让人体悟什么叫神旺。
在长安，我可是得闲便来吟诵。
一些精妙之句，还连缀起来写成了手卷。
柳仲郢 近日他了了件大事，正撰写奏疏。
估摸此刻快要忙完。
柳公权 什么大事？
柳仲郢 一会儿说给你听。先欣赏你的手卷。
柳公权 好，好，好。
【抬手示意，有人递上手卷，展开。读。】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亦谓我心忧。
知我者谓我心忧宇内，不知我者谓我心忧己身。
我亦忧宇内，我亦忧己身。
忧肠百结，眷眷出三秦。
生不息，情相续，哪虑前尘后尘。
青峰倚天，绝崖转石，险关巍峨收剑门。
坦途由足远，信步入景深。
蜀中风物惊望眼，草头木叶，一丛一簇，爽籁清音。
少陵太白，山川轻抚，温余指痕。
何须叹，巴山夜雨，马蹄沓沓，紫电敲窗频。
众声 无所求，是所求。
求亦忧，忧亦求。
求在云间，忧在汀洲。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柳公权、柳仲郢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言情言志，冠绝千古。
【李商隐上。把柳公权书法恭谨接住。】
李商隐 少师大人，义山久仰。
你的楷书是我自幼临摹的范本，我的导师处士叔对你赞誉有加。
柳公权 你是书好诗豪，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我这次入蜀休暇，就是来听你巴山夜雨。
【李商隐细细揣摩柳公权手卷。】
柳仲郢 你二人潘江陆海，我就多余了。
柳公权 你可不多余。
你对李商隐的赏识，是一大政绩。
李商隐 商隐惶恐。
柳公权 刚才你说，义山近来做了大事，说给我听。
柳仲郢 他抽丝剥茧，质证周密，助我除掉困扰多年的豪强郑奄第。
那郑奄第，爪牙成群，又读过经书，一人千面，和朝中阉宦勾连密切，几任节度使都奈何不得。
此恶一除，不仅这几年的治乱得以巩固，四境之外都将秩序俨然。
柳公权 那你可要好好为他请功。
柳仲郢 叔父放心。
李商隐 大使已对我褒奖备至。
柳仲郢 义山，今晚不事他务，找几个幕中雅致来陪酒吟诗。
李商隐 诗人温庭筠昨日到访，可否同邀？
柳公权 就那个“温李”并称的温？邀上。邀上。（起身，下）
柳仲郢（对李商隐，小声）张黯几时起程？
李商隐 昨日已打道回吴郡老家。
柳仲郢 竟然不来辞行。
李商隐 还不是顾及脸面，怕你给他难堪。
柳仲郢 顾及脸面，就不该背地里那般作为。
本想叫上他勉强一杯。这下罢了。
李商隐 他昨日起程，前日我和幕府诸君给他饯行过了。
他还是做过可圈可点之事。
柳仲郢 义山，你放弃太学博士的头衔来这东川，名位财物没多少收获。后悔否？
李商隐 我的收获比你大多了。
第二场
【晚。宴会厅堂。右侧为餐席，稍左为乐艺台池。】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众人向柳公权敬酒。】
柳公权 长安已经飘雪，此间细雨绵绵。
雨助酒兴，来点有趣的喝法。
柳仲郢 是呀，赴命以来，朝乾夕惕，义山诸君更是兢兢业业，兀兀穷年。
如今政通人和，纵情怡乐一番。
让总务取出陈年佳酿，让乐营选靓丽歌姬，人生得意，理当尽欢。
柳公权 座中有绝妙好词的高手。
何不请他赋词一曲，交佳人吟唱？
【温庭筠起身，离席。】
温庭筠 怀金即远游，酒来便销愁。温庭筠得令。
【走到文案旁，一挥而就，交于侍应。】
【李商隐在席间张罗隔座送钩、分曹射覆类游戏。】
【不时响起柳公权和柳仲郢朗朗笑声。】
【伴舞者及伴奏者三四人上场。一歌者上场，身姿曼妙，然嗓音喑哑。】
氤氲入夔门，渐东来紫气。
莲峰仙掌，不教霜欺芳草死。
蜀山攒黛留晴雪，巴水漾情，杜鹃千啼，斜阳风细。
清江如帶系远帆，巧识文君织机。
一夕即故园，江头学种相思子。
树成寄与，五千里外，望乡人独立。
秋去春将来，谁等消息？
【歌者舞者下场。】
柳公权 急就词章，韵齐味长。
温庭筠 可惜那女子，嗓音枯涩，不解此中情致。
柳仲郢 营中还有善歌之人？
一侍应 有一歌姬，音色腔调俱佳，忽然莫名执拗，说近来只唱一只曲子。
柳仲郢 只唱一只曲子，听起来新鲜。
温庭筠 那就让我们惊讶一番，看有什么奇异。
柳公权 老夫也想一饱耳福。
【歌者以轻纱掩面上，施礼后坐于琴瑟旁。边鼓瑟边唱。】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
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
青鸟殷勤为探看。
【李商隐坐立不安。】
温庭筠 义山仁兄，你的诗给人唱成这样，换作我，可要飞起来了。
【李商隐呆坐无语，定定看着端然不动的歌者。】
李商隐 请兄安静。
温庭筠 我没法安静。
【站起，走向歌者。】
温庭筠（对歌者）能否撩起轻纱，让人一睹芳颜？
歌者（柳庭芝） 除非李判官。
温庭筠 我是他好友，我们两个情同一人。
歌者（柳庭芝） 你是温庭筠，他是李商隐。
这世上没有情同一人那回事。
柳仲郢 义山，那女子和你有何瓜葛？
她怎么这样说话？
柳公权 义山为难。看来义山为难。
李商隐 （站起，走近）想不到在这里遇见。
歌者 （柳庭芝） 若不是你近来名声响亮，柳庭芝，李商隐，还不会遇见。
柳仲郢 （转向侍应）柳庭芝？
侍应 她在乐营的名字，叫絮影。
李商隐 絮影，柳絮的影子。
柳庭芝 我本想成为柳絮的影子，不曾想你又来了这里。
都是你的罪过，让我落到这等境地。
不然，我不会依从苟束辛。
我一家不会受他牵连。
我不会进这乐营，我不会做一片絮影。
我不会站在这里，我不会怕你看我的眼睛。
【猛然扯下轻纱，丢在一旁，不无凶狠地望着李商隐。】
温庭筠 啊我认出来了。
你就是洛阳里巷那个女子。
柳节帅，请你们和少师继续饮酒，我带他们去馆舍叙谈。
他们的事情，来龙去脉我都清楚，听起来烦乱，简单说也很简单。
柳仲郢 义山，那你们就去馆舍。
【李商隐走至柳公权座侧，深深施礼，然后对众人一应施礼。偕温庭筠、柳庭芝下。】
柳公权 我看这是多年前的事情。
断不了的缘。续不了的情。
续不了的情。断不了的缘。
第三场
【李商隐住宿的馆舍。左右厢房各住温庭筠和幕府同僚。】
【温庭筠一手撑一把雨伞，和李商隐、柳庭芝三人上。李商隐、柳庭芝兀自站立，温庭筠收起雨伞，忽然把水珠甩到二人脸上。雨声潺潺，三人僵持。】
温庭筠 你们都该清醒清醒。
庭芝，你这女子，你不该如此怨毒！
那日洛阳，义山的无奈你该原谅。
柳庭芝 原谅？有言食言。有约违约。
（转向李商隐）撕成两段的罗带。
系在树上的罗带。
还有你的信。
李商隐 《柳枝五首》那封信？
柳庭芝 看题目，我以为，柳枝，柳枝，留之。
到最后，却原来，柳枝，柳枝，溜之。
“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我是水中的鱼，你是空中的鸟。
你飞上蓝天，我待在又黑又冷的深潭。
什么样的毒药比你的诗更毒？
什么样的尖刀比你的心更尖？
温庭筠 哎呀，头疼，头晕，我醉了。
我顾不得你们了。
我去厢房睡一会儿。
庭芝娘子，你不会把义山咬碎，吞下吧？
蜀中潮湿，我闻他身上已有臭味。
你让他去里间洗刷一番，洗干净再咬。
【李商隐还在愣怔中，温庭筠故作踉跄状，拐进东厢房。】
李商隐 飞卿兄小心。要不要给你弄些水喝？
温庭筠 （后台）免了。免了。少让我操心就行。
柳庭芝 你不是要飞上蓝天吗？
我偏要你待在地上。
从曲江头见你那刻，我就说了狠话，要你飞不高，飞不远，让你总想飞，总挨摔，总焦头烂额，遍体鳞伤。
李商隐 （出乎意料地）什么？你说什么？
柳庭芝 从见到你们那一刻，我就不想让你们过好日子。
【李商隐如被当头一棒。走到一边。转身，眼神异样。】
李商隐 我们一直在过好日子。
有雪颜在，就是我的好日子。
雪颜一直在，她一直在这里（指胸口）。
我一直在过好日子。
柳庭芝 你的好日子？你们的好日子！
你想没想过我的好日子？
李商隐 那年洛阳，我就是怕毁了你的好日子。
柳庭芝 你毁了我的好日子。
我梦想的好日子，就是博山香待、举岩茶等，女儿节的曙色把我叫醒。
李商隐 博山香待、举岩茶等。
柳庭芝 此刻，我梦想的好日子，是门前有巴山，巴山有夜雨;厅堂有西窗，西窗有灯烛。
【温庭筠跑出，一把揪住李商隐。】
温庭筠 你这个傻瓜。
写诗还有些意思，人嘛，没一点味道。
【甩手跑下。】
【李商隐、柳庭芝面面相觑。李商隐返身，去里间取出蓝色漆盒，交于柳庭芝，然后跌坐席上。柳庭芝打开，合上，抱在胸前，呆立。】
【柳庭芝慢慢移步，情绪渐渐平复。她弯身拿起一蒲团递给李商隐。李商隐接过蒲团，坐上。】李商隐 （仰脸）怨天怨地怨鬼神，我不怨世上任何人。
柳庭芝 你不怨你的同类，也不怨你的异类？
李商隐 我去道观，去寺院，去缙云山，听林间钟磬，与高僧攀谈，同类，异类，我早放弃旧时成见。
柳庭芝 不过，我还是想问，物各有类，人各有类，“同时不同类”，类以何分？
拟人以鱼，喻己为鸟，除了诗人的荒唐，是否还有男人的虚妄？
都是可怜的物类人类，谁和你同类，谁是你异类？
你懂你的同类吗？
你懂你的异类吗？
李商隐 我。我。我。
柳庭芝 你懂令狐楚、李德裕、刘禹锡吗？
你懂仇士良吗？
我可曾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杀二王一妃四宰相，告老还乡，他指着亲信的鼻子，捏着亲信的耳朵，他谆谆告诫，他眼中流火：别让皇帝闲着，他爱玩儿我们才好玩儿;别让皇帝喜欢书，别让皇帝亲近读书人，读书就会懂事儿，他懂事儿我们就没好事儿。
这就是你仰着脸看不懂的天。
这就是让我和你同时不同类的天。
你还想靠近，还想飞上去吗？
李商隐 （站起）即便如此，我还想;正是因此，我才想。
柳庭芝 为什么？
李商隐 没有李德裕，仇士良不会丢官还乡。
没有令狐楚，甘露变后，会失去更多忠良。
大唐没有了忠良，百姓的命会更悲凉。
不仅没有过好日子的权利，还会失去过好日子的梦想。
柳庭芝 那是一条越来越脏的臭水沟。
你一滴水，一瓢水，就是满满一桶水，你把自己整个倾进去，也不能把它变干净。
李商隐 我不是一滴水，一瓢水。
我不是一桶水。
这人间不是只有臭水沟。
我是从小立志扫除天下的人。
我有机遇我还要抓住。
我不放弃任何机遇。
我是一个想扫除天下的人。
道义，情义，哪一端我都不放弃。
柳庭芝 你这个傻瓜。
【柳仲郢、温庭筠上。庭芝抱漆盒对二人施礼，深躬。】
温庭筠 你这个傻瓜。
写了那么多春情、艳情，全不懂女儿心肠，婉转千重。
柳仲郢 （格外郑重地）有一事不曾与他人言及。
朝中拟议擢拔我为吏部尚书，叔父让我早做安顿。
（对李商隐）你也要有所绸缪，回京城，还是留在这里？
我已向乐营使过话，将絮影赎出，教你安置。
李商隐 此语突然，容我斟酌，明日再奉告我的决断。
柳庭芝 斟酌？你只需斟酌你自己。
（将漆盒置于近旁几案）我回我的乐营。
我喜欢那个乐营使。
他每月给我花红，让我捎给母亲。
我喜欢我的乐营。
温庭筠 这位女子，你不要胡搅。
柳庭芝 我怎么胡搅？
让人踢来踢去，我还乐得给人做奴仆，做继室，洒扫庭除，缝补浆洗？
他就是迫不及待一口答应，我还未必答应。
温庭筠 随你乱说。
不过你要听柳节帅的吩咐。
他可不是文人。他是武将。
柳仲郢 她只需听义山安顿。
柳庭芝 我的兄弟正在川洛江浙间往来奔波，恢复旧日联号，重振家业。
他会来给我赎身。
我的日子我自己安顿。
【走向一旁。李商隐一步步走近。】
李商隐 庭芝。庭芝。
我知道，我现在怎样说话，都惹你生气。
从重见的那刻，我心中就有一个声音。
抓住她。别放她走。别把自己放走。
【拉起柳庭芝，走回舞台中央。】
柳庭芝 抓住她。别放她走。別把自己放走。
李商隐 我只是怕，怕哪天梦中，
叫着雪颜的名字醒来，我怎样面对你的眼睛？
温庭筠 你这毛病，明明白白，却去犄角旮旯思来想去。
李商隐 不是人人有你洒脱。
柳庭芝 我也是怕，怕哪天梦中，你用雪颜的名字把我叫醒。
我怎样面对你的眼睛？
温庭筠 在这天府之国，纵有万重忧怨，也会冰消雪融。
草头木叶，夜夜雨润;花盏凌霄，朝朝甘露。
当垆卖酒，也有愁解愁，有病解病。
柳仲郢 好，当垆卖酒，有愁解愁，有病解病。
李商隐、柳庭芝 我（他）是从小立志扫除天下的人。
我（他）想念我（他）的女儿，我（他）的儿子，我（他）的故交亲朋。
我（他）想念曲江樊川，我（他）想念洛阳荥阳。
我（他）还要去京城。
【柳庭芝悄无声息，木然下。】
李商隐 我不放弃任何机遇。
我是一个想扫除天下的人。
我会弯下腰，把脚下的土地，一小片，一小片打扫干净。
我会扬起手，把头顶的天空，一盏灯，一盏灯慢慢点亮。
第四场
【乐营前厅。众女子围着柳庭芝，七嘴八舌。】
歌姬甲 絮影姐姐，这可是天赐的机缘。
节度使过话，当时体面不说，日后也受益多多。
歌姬乙 是啊，早就知絮影姐姐来历不凡。
平日里不冷不热，现在原谅你了。
歌姬丙 是不是你那兄弟发了财，你家的联号商铺又得恢复？
歌姬丁 你翻身了，别忘了我们。
我们可一直让着你。
让着你就是护着你。
你说，你不会忘了我们吧？
柳庭芝 我还理不出头绪，你先来寻着落。
烦了。我去睡觉了。
【转身上楼。】
众歌姬 （谐谑）东打铁，西打铁，打个剪刀送姐姐。
姐姐喜，姐姐恼，姐姐手里有剪刀。
剪刀长，剪刀短，姐姐心思剪又剪。
【李商隐佩剑上。众歌姬谐谑声骤然止。】
众歌姬 迟迟客官为哪般？
三更歌舞，夜已阑珊。
李商隐 节度判官李商隐，请见柳庭芝柳絮影。
歌姬乙 这里有絮影，没有庭芝。
柳庭芝 （缓缓下楼）各位姐妹且去歇息，请把前厅给我一用。
【众歌姬上楼。】
【其中一人从右侧下。】
【柳庭芝走近李商隐。李商隐下意识地后退一小步。】
李商隐 近在眼前，我却看不清你。
你可看得清我？
柳庭芝 我看得清我心目中的你。
你看得清你心目中的我。
李商隐 你要看清你眼前的我。
让我看清我眼前的你。
柳庭芝 眼前的我就在你眼前。
就是远在天边，我也一直近在眼前。
你究竟想看清什么？
李商隐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仰首，出神）你看那颗星，你要它温暖它就温暖。
你要它凉爽它就凉爽。
就因为它在天边。
等它近在眼前，等你捧到手心，你怕它烫手那就迟了，你怕它刺骨那就晚了。
柳庭芝 你不是星。我也不是。
即便你是。我不怕烫手。我不怕刺骨。
李商隐 那你跟我去长安，去洛陽。
柳庭芝 你为什么要离开东川？
李商隐 河东公若回京华，他的幕府即当解散。
河东公若执掌吏部，会征召万方贤良，我又怎能自安偏远？
柳庭芝 我不会再去长安。
我不会再去洛阳。
那里，埋下了我的青春，埋不下我的哀伤。
我的父亲被人算计。
我的母亲受尽屈辱。
我温暖的家变成透风的鸟巢。
透风的鸟巢，摔碎在地上。
冥冥中流落东川，冥冥中与你重见。
我今生的守候，今生的期望——
巴山夜雨，秋满池塘;烛影灯花，月照西窗。
我不再去长安，去洛阳。
我不再去水的中流，漩涡的中央。
你有一万个理由，我只认一个理由。
你要一万颗星，我只要一盏灯。
李商隐 那里。那里也到处，到处是我的酸楚，我的疼痛。
我为什么来东川，来蜀中？
我要逃开那堆满四周的泪痕，灰烬，污垢和暗影。
我感谢柳节帅，感谢河东公。
从长安到东川，长长的路，长长的井绳。
长长的井绳，把我拖出深深的井。
柳庭芝 长长的井绳，深深的井。
你想再回到那大雪覆盖的井边？
你想再跌进那口井？
你缠绵悱恻优柔寡断的天性，若迷途孤往，就别想再逃出那口井。
李商隐 在此之前，我确实，我总是心不由己。
总有一种东西，一种声音，不是在身后推我，就是在前面叫我。
一次又一次，我想要的东西，眼看抓住了，却一次次从指间滑落。
柳庭芝 你要抓住一条江，你抓不住一滴水。
你要抓住天空，你抓不住一片云彩。
李商隐 一次又一次，我厌倦的东西，明明扔到墙角，扔到昨天，谁料想，它总在未来的日子，找到藏身的驿站;它总在必经的路上，拦在我的脚边。
我灰心。丧气。我恼火。我慨叹。
柳庭芝 那也许就是命。
你不认命，它就不放过你。
李商隐 在梓州、遂州、渝州，我生命的车辙慢慢转弯。
我的心像火把一样坚定⑤。
我的生命又被我的心点燃。
柳庭芝 心有灵犀，命有因缘，我今生的守候，今生的期望，是巴山夜雨，秋满池塘;是烛影灯花，月照西窗。
李商隐 在梓州、遂州、渝州，我开始站稳脚跟，排开纷扰，天大的事做得结结实实，芝麻大的事做得粒粒饱满。
柳庭芝 天大的事，你的肩膀真能承担？
郑奄第处处爪牙，虚伪，无耻，心狠手辣。
就在眼下，我担心你能否蹚过泥潭？
李商隐 我一定能蹚过这泥潭。
也许，没有什么能斩草除根。
没有谁能灭绝恶棍。
我祈愿，但不指望他们转换品性。
我只有这双手。我的左手。我的右手。
我用左手推开左边的黑，我用右手推开右边的恶。
我不敢着急。我一点一点推进。
柳庭芝 好人只剩好心。
坏人总有好梦。
李商隐 这疼痛的世界，对它祝福我弯下身，我开始，学做一个躬耕的农人。
今春播种，明春播种。
播种时想着收割，收割时想着播种。
我为自己的祝福竭尽所能。
这苦难的人间，愿好人不只有好心，坏人不总有好梦。
柳庭芝 好人，坏人，什么样是好人，什么样是坏人？
李商隐 好人坏人，都是人，要么贪财，要么贪生。
要么贪图享乐，要么贪图虚荣。
要么怕喧嚣，要么怕冷清。
要么怕泥淖，要么怕强横。
弱点就是死穴。遭人利用就会致命。
甚至爱、纯真、善良、诚实、美丽，甚至高雅和高贵，亲情和友情，慈霭和慈悲，都会成为人的软肋。
好人会因为人有弱点去呵护人，扶助人，坏人会利用人的弱点去算计人，祸害人⑥。
【三个蒙面人突然闪入，手中剑器寒光凛凛。其中一人挥剑劈开一张几案。众人惊骇。】蒙面人（嗓音怪异）让人杀不死才是好人。
柳庭芝 说鬼鬼来。
李商隐 蒙头罩面，也有脸说好人坏人？
蒙面人 六亲不认，非要置人死地。
你，你，你这个一身酸腐的臭判官，为什么跑来阳间？
李商隐 因为你们要把阳间弄成阴间。
你是郑奄第的爪牙吧？
柳庭芝 蒙上面目，捏着嗓子，别人就听不出你的声音？
乐营使，你是不是乐营使？
李商隐 乐营使？
蒙面人 索性，让你看看我是谁。
【摘下蒙面，把口中的一颗枣吐到地上。】柳庭芝 真的是你！
李商隐 在自家庭院，杀人更不受猜疑。
心思真细。
乐营使 楼上姐妹听着，我平时待你们不薄，给我做个目证。没想他今晚来此，临时起意调教他一番。
不过，他不给我们情面，我们还给絮影情面。
李商隐 你们？哦你们。
你们伤人，杀人，欺行霸市，巧取豪夺，给谁留过情面？
乐营使 把你的剑给絮影拿着吧，在她手中比在你手中管用。
柳庭芝 （稍顷）给我吧。
【与李商隐四目相对，良久。李商隐取剑，犹豫着递上。】乐营使 楼上的姐妹们，拿点结实的、绵软的带子，帮我把他吊起来。
絮影，你不想让他死，就站一边去。
【絮影持剑走到一侧。众歌姬下楼，战战兢兢，用丝带缚住李商隐双手，左一只右一只吊在房梁上。慌张上楼。】
李商隐 郑奄第的刑案文书已连夜上呈。
你吓唬谁都没用。杀死我就是。
这等花样只会让你自己遭殃。
乐营使 递上文书就板上钉钉？
我们可不止一个靠山。
今日先给你提个醒。
你不怕我们，我们也不怕你。
（转看楼上）她们，她们不会告发我。
（转回头）你也不会。
李商隐 你这种人，你自己冥顽不化，你不知别人也会针锋相对。
乐营使 来，撕开他衣裳，扯下他裤子，让他露出本相。
看看他那点东西，是否算个男人？
不行就给他割掉算球。
【两个蒙面人上前，跳起脚一把撕扯下李商隐大半截长衫。柳庭芝手指两个蒙面人，對乐营使声色俱厉。】
柳庭芝 若再胡闹，我就死给你看。
你知道我的脾气。
我会把这儿一把火烧掉。
【楼上发出惊恐的叫声。】
乐营使 （犹豫）我本人和他无怨无仇。
那就给他留条裤子。
让他在这吊着。
等日头出来，他就蔫了。
留不留裤子，都一个屌样。
【蒙面人将撕下的长衫丢在眼前。】
乐营使 拿把笤帚，扫扫这一地斯文，看有几斤几两？
【两个蒙面人发出轻蔑的笑声。】
乐营使 絮影，把剑给我，我用他的剑给他留点记号。
柳庭芝 乐营使。别把自己弄得像个坏人似的好吗？
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你不会那么下作。
你不会那么下作是吧？
乐营使 少废话。把剑给我。
它在你手中不顶一根木棒。
柳庭芝 你再逼我，你就试试。
【柳庭芝剑指乐营使。】【乐营使上前，也以剑相指。转而放下剑，哈哈大笑。】乐营使 这一刻，你就是逼我动手，我都懒得一动。
走，我们回后院睡觉。
絮影，你喜欢那剑，你就拿着。
你替我看着他。看好。
柳庭芝 算你聪明。
【乐营使与另二人扭头走到一边，突然回身，将柳庭芝手中剑器打落地上。正走向李商隐的柳庭芝愣在原地。】
乐营使 看来你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还用得着你来放火。
我一高兴，我就一把火将这乐营，将你们，一起点了。
【乐营使飞身跃起，斩断缚住李商隐右手的丝带，下场。柳庭芝发出凄厉的尖叫。李商隐在半空悠来荡去。】
柳庭芝 （对二楼）都给我下楼。
怎么吊上去，怎么放下来。
歌姬丙 絮影姐姐，你不怕乐营使？
柳庭芝 你们不怕我？
【众歌姬下楼，放下李商隐，解开束缚，闪到一边。李商隐抖抖衣裳。柳庭芝弯身取剑，递给李商隐。李商隐弯腰欲捡长衫，柳庭芝一把捡起，抱在胸前。】
李商隐 给我吧。
柳庭芝 我缝好再给你。
把那半截也給我。
【李商隐放下剑，脱下长衫，交给柳庭芝。】
李商隐 （低沉而坚定）缝补时留个记号，免得我转眼忘了。
他不是想给个记号吓住我吗，他吓不住我。我不会怕他。
你越怕他，他越可怕。
柳庭芝 我不怕他，我怕血。
我怕他让你流血。
我也不想你让他流血。
我不想你和他撕来咬去。
我不想你斯文扫地。
李商隐 我不在乎那斯文。
他折辱不了我的斯文。我早就不要了。
我不要了。他们要挟人的斯文，我不要了。
那个虫一般在夹缝中蠕动的李商隐，任哪个结冰的眼球都看不到了。
能否做成顶天立地的大事，李商隐的心顶天立地。
【取剑，二人注目，下。】
柳庭芝 （目送）这就是命。他早认下的命。
李商隐 （台后）咬牙挺住的命。
心灰，心软，心无定所，心事重重的命。
（加重）心中泪水淹不死的命。
柳庭芝 傻瓜。可怜的傻瓜。
李商隐 （台后）因闻理与乱，在人不在天。
愿将此生事，君前剖心肝。
柳庭芝 不用剖。不用剖我就看见你心肝。
李商隐 君言我命定，我谓可移山。
股间风瑟瑟，何愧胆有寒。
胆寒且奋力，踌躇行亦远。
长安望中近，伊水念中甜。
【幕落。】
【数日后。李商隐住过的馆舍。】
【如性上场，芒鞋，竹杖，油纸伞。】如 性 我该早来，来留住他。
我该早来，来催他早走。
我该从遥远的树上带一声鸟鸣。
【柳庭芝上场，环顾，对如性视而不见，慢慢收起雨伞，放下包裹。四周雨声急徐不定。】如 性 我该早来，来帮她。
我该劝她离开悬崖。
我该把她推下深渊。
【柳庭芝慢慢坐下，在几案上点起灯烛。】
如性 我该让手放手，让心放心。（下）
【李商隐过场，左手把漆盒端在胁下。】
李商隐 我带走那个漆盒，给罗带打上结。
我不带走夔门剑门，不带走巴山夜雨。
我来生再学温庭筠、温飞卿。
一夕即故园、夔门、剑门，流连忘返。
每一场喧阗花事，都意兴神驰。
任一方巴蜀风物，都情采万端。
柳庭芝 何须万斛珠玉？
只一阕。只一句。
在我眼中就顶天立地。
何须万斛珠玉？
已经万斛珠玉。
众声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远处传来隐隐钟声。】
柳庭芝 巴山夜雨，秋满池塘。
烛影灯花，月照西窗。
【幕落。】
2020年1月24日晨写起
2020年2月27日晨写完
注释：①此句化用李小白语意。
②此二句化用惠特曼诗句。
③此句化用里尔克诗句。
④此处化用丁庆友诗句。
⑤此句化用王散语意。
⑥此处化用唐晓渡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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