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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致辞

时间:2023/11/9 作者: 诗选刊 热度: 13666
阿信

  

黑 颈 鹤



  在湖水中央,黑颈鹤飞起来,拍打着水面。

  千山暮雪只在垂顾之中。

  天际空茫。被羽翅划过的,又被水光修复。

  那掠过浮云,掠过湖边枯草、野花的鸣唳

  掠过我:那短暂的灵的颤栗。

月 亮



  它的美,缘于一头狮子纷披的毛发

  和与它之间

  看似贴近实则邈远的距离。

  它的美,唤醒我们沉睡的、

  古老而单纯的

  动物性情感。

  来自云团、尘埃、雪霰……的遮蔽,

  加深它的神秘。

  互为存在,我们

  孤独、纯粹的事物。

孤 儿



  — — 父亲五周年祭

  我有五年时间没见过父亲了。

  他情况很糟,溺在水中,透不出气,眼中的

  光正在涣散。

  我使劲够他的手,刚触到指尖,又滑脱了……

  我驱车两百多公里,凌晨時分

  推开老家堂屋的门。

  他们正把一张麻纸覆盖在他脸上。

  在我的感觉中,那一刻

  我被隔在茫茫尘世,成了孤儿。

现 场



  有一次,在雨季咆哮的白龙江边

  三只红色冲锋舟系在一棵傍岸的柳树上。

  江水中它们互相碰撞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白色尼龙绳时而像弹簧一样绷紧时而像

  抛物线一样甩开。

  江水浑浊,油菜鲜亮,青山夹岸

  绽开的云层中射出刺目的光线。

  我看见三只红色冲锋舟在咆哮的江水中挣扎、

  冲撞、跃跃欲试,但除了我好像没有人

  注意到它们。

  是谁把它们安排在这里又弃之不顾?

  视野之内,只我一人呆立峡谷之中

  看三只冲锋舟互相挤撞被排浪一次次推至

  岸边撞向岩石撞向大柳树的根部……

  峡谷中回荡着闷声的呐喊、嘶吼。

  我隐隐有种冲动我

  克制着自己

  我知道一种方法可以使它们获得解脱和自由。

湖 畔



  琴师桑其格死后两个星期,尕海湖结冰了。

  入夜,一场雪从玛曲卷过;沿湖一带的牧场

  黑土被深埋,露出枯干的草茎。

  早起的人,远远看见

  他的女人在凿冰,高举木勺

  猛击狗棒鱼的头。

  湖畔小学的校工,小有名气的三弦琴师,我们

  在操场边合影。远处,一个藏族男孩

  弯腰在草丛中拣球;更远处的湖面,几只

  黑颈鹤起落。

  又一个冬季,我途经这里。

  一大群牦牛踩着冻土,在黄昏的

  逆光里疾行,像赶往

  某个落日下的集市?

  湖面发出可怕的声响,似有什么东西

  由远至近,从湖底,使劲向冰面撞击。

致 读 者



  我习惯在夜间写作。

  写清晨的草原,露水上的光。

  写白天的事物,不远处正发生的事。

  写一匹马,穿过细雨的峡谷;

  另一匹,独自在山冈。

  写一个人的死,自然的死,也许有过屈辱

  但最后归于平静,获得安宁。

  写很久以前的某个暖冬,炭火燃烧,新生命

  降生,屋子里充满生气。

  写更早的时候,跟着父亲,去河滩看望玉米。

  写恐惧,试图摆脱它。

  写到星辰,写到大海,写到晚年。

  我也在白天写诗,但更多的诗篇,

  来自完全沉静、独处的时刻。

新年致辞



  在冰雪高原驱车夜行的朋友,

  于今晨抵达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

  他们用镜头拍下了

  层叠而建的僧舍和山谷之上的一缕晨曦:

  雪国静穆,佛土庄严,万有慈悲而安祥。

  他们曾邀我同行。

  他们曾邀我在旧年和新年之际做一次冰车行。

  他们的美意被我谢绝了。

  我会独自前往,像蜜蜂返回蜂巢。

  一个词,找到词窟。澄明之心

  融入夕照和暮色。

  在不久的将来,在确定的

  殊胜的一日。

  现在我只想祝福他们:心灵洁净,前途美好,

  一路平安!

红 桦 树



  红桦孤立于雨后的松林。

  我收集过它的皮,用它裁剪、装订过一个

  小本子,但还没来得及在上面写好一行诗。

  红桦于我,不止是美学意义的存在。

  它从世界的另一端涉水而来,带着

  陌生的水滴、光线,区别于其他的清凉气息。

  我找到属于自己的小板凳,远远坐下。

  红桦的世界里似乎有寺钟,但不是

  每刻都敲响。

  山鹰的翅膀变蓝,正从高处,弹落雪粒。

一只野蜂紧贴在挡风玻璃上



  车行了多久?我一觉醒来

  发现一只野蜂紧贴在挡风玻璃上。一只

  触足和绒毛粘满花粉的野蜂。

  —— 高原上,六月的花海

  浪峰一样起伏……

  但一只野蜂是从何时何地搭乘上我们的车子

  并执意前往雪线下长满怪柳的阿万仓河谷?

  荒月下,冒出沙土的一个个神秘的树蔸,是否

  吸附着它的蜂盘?

  那高海拔的方言,它熟悉吗?

  这只来历不明的野蜂

  它的平安,令人揪心。

夏天的故事



  把淡紫的马兰花送给她,插入

  窗台上细颈的空瓷瓶。她佯装无视

  低头摆弄清洗出来的水果。她的

  窗外是一小畦菜地,沐浴着阳光,长有

  新鲜欲滴的草莓。

  我告诉她我的夏季计划:一座冰川

  邀请我去访问,但需要一名助手。

  “那么,可不可以一个人跑出去

  看河源日出?”

  “会见到狮泉河吗?”

  “要准备氧气、防晒霜、霍香正气水?”

  “或者,只是……随便说说?”

  ……二十多年后,我一个人

  住在临海的一座大房子里,在这个同样清新、

  明媚的早晨,我突然想起她,和那个

  高海拔的夏天。

多少静谧时刻,我……



  我有过一次,躺在一顶

  黑牛毛帐篷中数星星、数雨滴、数夜半雪花的经历。

  记不清在桑科草原,还是尕海湖边?

  抵足一夜的朋友,早已失去联系。

  侥天之幸!我还活在人群中。

  我曾在大陆的西海岸欣赏过落日之美;

  也曾在千岛之国,长时间举起镜头

  拍摄原居民攀上树巅收割椰子的场景……

  无数静谧时刻,我整个的身心

  放松,敞开着,以此接纳

  迎面或俯下身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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