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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

时间:2023/11/9 作者: 诗选刊 热度: 16908
杨碧薇

  

写伊尔库兹克的清晨



  写伊尔库兹克,写一段金锵玉鸣的冒险,

  写滢光浮闪的履印,在白桦林深处辗转。

  从安加拉河岸写起,最初的词,

  沦入温存的松软。

  相信我:没有比雪更可靠、稳当的镜像了。

  堤岸漫长,容我再写几条直线——

  远处,人和他的狗,一前一后,

  行在蓝冰的棱面—— 前奏与尾韵之间,

  四五束浅粉色晨曦,层染出冰雪世界的丰饶。

  该来条折线了。舒展的拐弯,

  将我领至街心花园。

  像一把精粹的银匙,天鹅

  在白露生烟的水池里迴旋;

  我须得确认:与随性相比,

  任何时候,优雅都只是它的第二品格。

  嗨,太阳出来了,

  我们快戴上墨镜,去一趟马克思大街。

  看看沿路的小型露天画展,

  青年们用新绿,为西伯利亚预订了春天。

  哎呀呀,到了到了,美丽的店铺全关着门,

  别沮丧,只需轻推一下,

  屋内暖气保准熏得你头晕!

  同样内热的,怎少得了俄罗斯男人,

  爱情是伏特加,不饮则已,一饮即入秘境。

  脸迎着阳光,我想起你毛衣上的蜜糖,

  我的自由披着精灵的头纱在记忆中眯起眼睛。

  转过身,雪堆在街角,雪人打着新鲜的喷嚏;

  伊尔库兹克的清晨是圆满的玉,

  一半是我,一半是我不曾拥有的美玉。

  时间不早了,现在,

  我要重拾汉语,用一种新的步伐原路返回。

  我将经过十二月党人的风琴,

  经过普希金、叶赛宁、托尔斯泰、

  陀思妥耶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

  索尔仁尼琴,还有亲爱的塔可夫斯基……

  一个奇妙的清晨有千万次诞生,

  我愿以这次书写通往无限的颂赞。

给冬妮娅的信



  现在想起你,还不算晚吧。

  虽然我逝去的青春,

  已为一种透明的燃烧献身。

  我曾坚信世界的奥义就藏在白桦林,

  每当红尾巴的狐狸跑过,

  便毫不迟疑,用皲裂的手扣动扳机。

  那时,在插满蕾丝花束的屋里,

  炉火照亮你落雪的脸庞。

  黄昏的窗前你饱读毫无用处的诗,

  恰如几年后造访的婴儿:

  因为无辜,只剩原罪。

  爱情凋谢的地方,现实才肯发芽;

  你宴请已知的叙述,把海锁进橱柜。

  出于本能和教育的双重喂养,

  你从不与怀疑一同生活;

  服从当下,是你朴素的宿命。

  而我要经过无声的灾难方能靠近你,

  它那么大,吞吃掉一切语言,

  狡猾得让每个人都失去具体的敌人。

  这不是战争,但人们都受了伤,

  接受失败成为人类共同的命运。

  冬妮娅,直到此时我才回首你胸膛的火苗,

  体谅缤纷又自私的柔情。

  你是多么轻盈甚至从不知道,只有梦可以拯救

  失重的感觉。

  我想趁梨花浩荡赶到你身旁,

  给你拥抱,和你依偎。

  亲爱的小姐,我鹅黄色的姐妹,

  春风正摇落满树芬芳,天空的空目还噙满光。

  你并没有说出永恒而我

  几乎快要陷入不曾妥协过的美,

  在虚构与虚无之间,

  我们被捆绑的舞蹈啊……

  (以上选自《芙蓉》2020 年6 期)

远 山



  二十世纪的万花筒已被秋水载去,蜕身为下

  个纪元的漂流瓶

  我想起你,如同遥望一座雾中远山

  我们的窄道终会于星轨的重组时刻合一

  走过的脚印,都在大地上扎下静谧而稳定的根系

我们的父辈



  他们瘦弱的童年,地道战游戏和纸飞机,

  是最寻常消遣。对甜的畅想抽著一双双竹竿腿,

  在没有南瓜车的马路上狂奔。

  一不小心,就闯进春雷炸裂的夤夜,

  拨开收音机的靡靡雨帘,听到了漂亮姐姐邓

  丽君。

  那一夜,他们有了另外的梦,

  披着梦的战衣,对高考考场拱手:“久违了,

  兄弟。”

  不待揉搓睡眼,糊涂小儿已变成

  令老年人恨、同龄人爱的喇叭裤精英;

  迅速学会了用电影票恋爱,

  对街头诗歌、摇滚乐和寻根热发表高见。

  改革开放带来迷狂的转动:

  海鸥手表、凤凰自行车、令人骨骼昏颤的伟

  大浪潮。

  从连环画少年到“三高”中年,

  他们搭上了一列史无前例的宇宙飞船。

  速度,是虚无的最佳温床,

  他们开始怀疑意义、道德、爱情,在心里

  先后放下了李铁梅、林道静、丽达· 乌斯季

  诺维奇。

  然而对崇高的记忆,总能点燃他们气喘吁吁

  的理想主义,

  再一次,我们接受忆苦思甜的鲤训,

  在他们内心的伊甸园,那篮相对论的秋苹果

  失而复得。

  我们在一片挺进的蓝天下长大。

  父亲们小时候不曾坐拥的玩具,堆满我们的

  婴儿房。

  生日蛋糕、少儿英语、反客为主的互联网,

  构成了我们的成长。但在很长一段时间,

  小心翼翼地变老的父亲,是我们叛逆的青春期

  最主要的斗争对象。

  透过蛤蟆镜看到的世界,与VR 影像隔着

  星系的距离;他们的丹顶鹤难以自洽的飞行,

  他们不自觉地掩藏的妥协,更是掀起我们

  蓝鲸的志气,或逃跑的决心。

  这些在我们蝶变的身高中不断矮下去的中国

  男人,

  宛如一个个能说明含义、却总有哪儿不对劲的

  病句;像二十世纪最冒进的程序,

  布满漏洞和补丁。

  这种困惑一直伴随我,直到现在,

  对他们的理解才姗姗来迟,而他们已学会

  用孤独的仪式迎接任性的晚年。

  —— 我们的父亲!其实你们并不曾真正反对

  我们的反对;也未曾轻易赞许

  我们的赞许!

  挪开时代的反光板,我们也并未如自身所虚

  构的——

  对迎面卷来的气旋作好了充分的准备。

  徘徊在2020 年的悬崖边,我们目送着你们

  一点点变回六岁的孩子,返回那座

  渴望了半个世纪的糖果密林。

  在我们脚下几千里,下一代正在破土,

  很快,他们就会以加速度垂直攀升,

  而父亲留给我们的领地只剩一条曲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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