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方杰

　　

3

　　有一块沉重的钢，悬在

　　沙师傅的头上

　　压迫着他的神经和浓缩了的愁肠

　　父亲生病住院，花光了家里的积蓄

　　负债累累。他伫立在车间

　　黑暗的角落，拿着女友请求结婚的信

　　恒河细沙一样密集的哀叹

　　和一种浓重的不知所以的悲喜交集

　　在头顶上方，蔓延

　　他的父亲，已在弥留之际

　　企图用消失，移动他头顶上的钢

　　这恼人的生活之累

　　这失去动能的日子

　　这艰辛的跋涉

　　所有期待的时来运转

　　都将被一件件难以应付的事情湮没

　　当欢喜成为了忧愁的深渊

　　除了愁肠万断，他的生命已经无处安身

　　这是黄昏，或者黄昏之后的某段时光

　　沙师傅回到家

　　看到他的父亲已经穿上了绣着龙凤的寿衣

　　人们想把他抬到门廊

　　却怎么也抬不动。除了沙师傅

　　没有人知道，他父亲的身上

　　还压着一块沉重的钢

5

　　一块很大的钢，自什么时间开始

　　腹部以下被埋在了深深的土中

　　腹部以上被袒露于静静的风里

　　硕大的钢，半埋土中

　　它的情绪已一日不及一日

　　就在昨天

　　我还听到它在那么勇敢地歌唱

　　它坚硬的身体已经开始一层层地松动

　　那斑斑的锈迹

　　究竟要作哪些方面的说明

　　渐渐瘦去的日子

　　多凝望几眼身边那棵树上还绿着的叶子

　　就会好的

　　一个坐轮椅的人

　　从它面前驶过时停留了那么长时间

　　半埋土中的钢，他们久逢知己的样子

　　或许谈了些什么

6

　　搬起一块钢，压在另一块钢上

　　然后再搬起一块钢

　　压在这一块钢上。我看到它们的表情

　　始终如一，好像原本就应该这样

　　一块被另一块压着

　　底下的一块，基石般牢固

　　它那神情庄重的样子

　　就知道决心已就

　　要在最后的时刻，继续坚持

　　并在竭力的承受中不住地唱一些昂扬的咏歌

　　中间的一块，毫无怨言

　　在承上启下的艰巨中，举起誓言

　　让我们从它身体的任何一部分

　　都能截取它灵魂深处的光芒

　　最上面的一块，领袖般豪迈

　　高高地站立，如一朵金属的花蕊

　　开得鲜艳而又灿烂

7

　　静静地，注视这些钢

　　它们紧靠在一起，兄弟般亲密

　　感情真挚而热烈，又表现出活下去的渴望

　　我知道它们的心愿。现在

　　正是阴雨连绵的时节

　　对于潮湿的天气和雨水的冲击

　　它们已经忍受够了

　　被轧制之后，它们已经在这里伫立了很久

　　我看到它们的裙裾

　　正在以锈的含义，一层一层地褪去

　　但它们的意志绝没有垮下去的意思

　　这些钢，都是我的好朋友

　　冶炼的那天晚上

　　我们的眼睛，同时被熬得通红

　　注视这些钢，深入它们的思想之中

　　能够让我在最绝望的日子里

　　继续活下去

9

　　鋼铁邀请我的灵魂外出

　　散步。又结伴归来

　　每次外出，钢铁都走在前面

　　为我带路。或在一个开花的树下

　　等待。它带我去过的地方

　　都没有名字，有铁栏护卫

　　却生性甜美

　　它带我走过那么多甜美的地方

　　用那么炽热的火焰

　　焚烤我，熔化我

　　改变我。在一个冶炼之夜

　　跟着钢铁走了遥远的路

　　它甚至多次领着我到了我的出生地

　　那是大山深处的一个矿洞

　　当我归来，再次隐进依附已久的钢铁

　　并随着钢铁昂头，仰望天空

　　帮着钢铁召集群星

　　之后，一只小猫溜了进来

　　它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我和钢铁

　　在银河边漫步。那平静的呼吸

　　和轻轻移动的样子

　　仿佛正在走过，钢铁和我

　　走过的所有地方

10

　　刚出炉的黛色的钢铁，在货场上

　　列阵。一阵风，一阵雨

　　蚂蚁爬上爬下，他们没有找到食物

　　看上去，却并没有失望

　　一只蝴蝶，在上面停了很久

　　似乎对着钢铁叮咛了什么

　　先是隐隐约约的一个点，被氧化

　　后是很多的点，似乎同时出现

　　渐渐地，出现了锈迹的颜色

　　像是一个人的苍老，脸上和身上

　　涌现出的老年斑

　　似乎是一个点传染给了另一个点

　　似乎是斑斑的锈迹，连成了一片

　　整个货场，发着颤栗和惊慌

　　而时间，散发出了很怪的味道

　　我始终没有移动地方

　　黑色素沉淀在脸上，在身上形成

　　先是一个点，后是一块斑

　　我在时间中，找不到退路

　　却看到了终点

　　钢铁的锈迹，一层层脱落

　　一层层地脱落，在地上

　　像极了一个个鼓起的坟丘

　　我在一个里藏身，似乎也隐身在了另一个

11

　　我打了一副钢铁的棺材

　　以自己青春期从不服输的事

　　是争执之后智取的

　　是坚持不放获得的

　　如果我就此入睡

　　把一些没有做完的事情

　　就此放弃

　　我正好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

　　去爱一个人，或者有足够的胆量

　　承担错误，有足够的勇气

　　对做错的事，说声对不起

　　我有时候很懦弱

　　我不敢告诉风

　　我偷走了一个黎明

　　我不敢告诉月亮

　　夜晚笼罩的灌木上

　　我的青春正在蜕皮

　　如一只蝉，渴望着飞走

　　我打了一副钢铁的棺材

　　我的青春在里面，等待盖棺定论

　　由于傲气和张狂，在我的血液里

　　躁动不止，由于和她

　　在一起的时间久了

　　我的心充满了力量

　　和留恋。因而，亲人们举起锤子

　　怎么也无法砸上，钉紧棺椁的钉子

14

　　轧好的钢板，在货场上

　　叠罗汉。那堅硬的脊骨

　　像我的工友，卖着憨厚的力气

　　被风吹斜的草茎下

　　秋虫的鸣叫，婉转又迷离

　　比钢铁击打钢铁的声音

　　更嘹亮

　　秋虫的鸣叫，是雄性的

　　在它们的得意时刻

　　放任着青春的孤注一掷

　　它们的背后，有着太雄壮的渴望

　　它们振动翅膀，划动清亮的情歌

　　钢板缝隙间的婚房

　　接纳了成千上万的婚礼

　　这求爱的声音，也是它们的挽歌

　　在基因传家和生命的舍弃之间

　　它们从来都是顺其自然

　　就在轧制钢板的那个晚上

　　我的声音也颇似这些秋虫的声音

　　在钢厂这个属于男人的世界里

　　每个人的鸣叫，都需要

　　一声漫过一声

　　比钢铁击打钢铁的声音更嘹亮

18

　　转炉车间巨大的烟囱

　　有黄褐色的浓烟被气压倒逼下来

　　曾经暗算过我的李师傅，正在拼命地咳嗽

　　经常帮助过我的丁师傅

　　递过来了一个口罩

　　气压很低，我看见那些

　　坚持干活的人露出了不耐烦的怒气

　　几乎要窒息。炉火在燃烧

　　浓烟在加剧

　　有一些事物在浓烟中滚来滚去

　　在我的头顶上方

　　被气压逼迫着做上升和下落的运动

　　幽暗里，传来几阵嘶哑的笑声

　　在浓烟里，我的双手

　　在炉火上移动，像一个双目失明的人

　　感受着身边的世界。我不住地颤抖

　　在熏黑的柱子旁边

　　当一坨炽热的钢水烀向倒霉的人

　　我对自己的幸运，感到耻辱

　　我要离开气压低沉的日子

　　不想隔着浓烟和暗算过我的人说话

　　也不想和给我口罩的人说话

　　在浓烟里，来不及埋怨暗算我的人

　　也没心情感激给我口罩的人

　　而是等着闪电，把天空撕开一个豁口

　　心情复杂地看着浓烟消散

　　当等待成为拯救的唯一方式

　　只有在焦虑中等待，没有他法

　　如果一个人，长久地在抵抗中生活

　　除了忍受，再没有什么

　　世界和我一样，也只能远远地看着

　　等待那个豁口，出现

19

　　停炉检修的车间里

　　没有任何声息

　　一切都是清冷的，寂静的

　　泛白的月光照在幽暗的钢坯上

　　仿佛挽歌躺在了废墟的床上

　　仿佛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

　　不幸跌入钢包里的那个人

　　借着阴影走来

　　一阵风吹过，他沿着风的路径

　　在车间里逡巡

　　收留他生命的那炉钢

　　已经运往远方

　　他的肉身，他的灵魂

　　以及他留恋尘世的念想

　　都不复存在。他在这里游荡

　　只想从这些沉寂的事物中

　　从这些硬冷的钢铁里

　　从这葬身火海的地方

　　找回那颗被罚了奖金之后

　　倍感失落的心。看一看

　　工友们曾经被一再挤压的生活

　　现在，是否有所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