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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学与飞鸟集

时间:2023/11/9 作者: 诗选刊 热度: 16988
胡弦

  



  1

  之后,你仍被来历不明的

  声音缠住—— 要再等上很久,比如,

  红绸缀上鼓槌,

  你才能知道:那是火焰之声。

  —— 剥皮只是开始。鼓,

  是你为国家重造的一颗心脏。

  现在,它还需要你体内的一根大骨,

  —— 鼓面上的一堆颤栗,唯它

  做成的鼓槌能抱得住。

  ……一次次,你温习古老技艺,并倾听

  从大泽那边传来的

  一只困兽的怒吼。

  2

  刀子在完成它的工作,

  切割,鞣制。切割,绷紧……

  刀子有话要说,但我们从未给它

  造出过一个词。

  切割,像在沉默中研究灵魂。

  鼓,腰身红艳,每一面

  都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据说,

  听到血液沸腾的那一面时,你才能确认

  自己的前世。而如果

  血液一直沸腾,你必定是

  不得安息的人,无可救药的人,沉浸于

  内心狂喜而忘掉了

  天下的人。

  3

  鼓声响起,天下裂变。回声

  生成之地,一个再次被虚构的世界,

  已把更多的人投放其中。

  鼓声响起,你就看见了你的敌人。

  鼓像一个先知,在许多变故

  发生的地方,鼓,

  总是会送上致命一击。

  —— 制鼓人已死在阴湿的南方,

  而鼓声流传:有时是更鼓,

  把自己整个儿献给了黑暗。有时

  是小小的鼓,鼓槌在鼓面

  和鼓缘上游移,如同

  你在恫吓中学会了甜言蜜语。

  有时是一两声鼓吹,懒懒的,

  天下无事。

  而密集鼓点,曾在一瞬间取走了

  我们心底的沉默,和电闪雷鸣。

  4

  守着一面衰朽、濒临崩溃的鼓,

  你才能理解什么是

  即将被声音抛弃的事物。

  —— 鼓,一旦不堪一击,就会混淆

  现在和往世:刀子消失,舍身

  为鼓的兽消失,但鼓声

  一直令人信服—— 与痛苦作战,

  它仍是最好的领路人。

  5

  一個失败者说,鼓是坟墓,

  一个胜利者说,鼓是坟墓。

  但鼓不埋任何人:当鼓声

  脱离了情感,只是一种如其所是的声音。

  鼓声,介于预言和谎言之间。

  它一旦沉默,就会有人被困住,

  挣扎在那些不存在的时辰。

镈 钟



  相对于成排的编钟,这单独的一只

  像音乐的弃儿:仍有自己的声音,但不负责

  挽留一支远去的曲子。

  悬在忽明忽暗的光中,患有轻微的嗜睡症。

  它早已知道,什么是应该结束的事——

  现在,任何敲击对它都形同勒索。



  是时刻,而非时间,

  完成过对岁月的确认。

  —— 疼痛参与了祭品的制造,但它

  已不再返回。现在,

  一个重新圈出的深腹,敲一敲,

  就会说出

  关于完整的第二性。

玉 磬



  黑暗,像受惊的鸟群。

  这些玉,和土待在一起太久了,

  改变了心境。

  一切将归于土。可光阴漫长,

  —— 仿佛应得的礼物,从一片失踪的天空中,

  有人押回了云,和云纹。

  —— 你已知道了音乐的住址,

  以及它掌控的微妙静寂。

  此刻,曲谱就是音符,你要的

  永恒之美,正美如朝露。

饮 茶 经



  语言是激情,而耐心是水。

  漫游归来,我们曾向岁月索要

  丢失的声音,和嘴唇。

  —— 仍像在一列闷罐火车里,有一次,

  我们去一座

  灯火通明的房子里饮茶。

  当叶片春风般

  缓缓舒展在杯底,保险丝爆了。

  无声无息的黑暗中,

  烧水的人从此再没有回来。

  (以上选自《诗潮》2019 年10 期)

清 晨



  —— 被鸟鸣唤醒。

  不知道这是些什么鸟。

  鸟鸣,像某个工作的入门,而我

  一直都有另外的活儿要干。

  不急着起床,我且听一听鸟鸣,

  树林里,落叶、山岩、干透的苔藓,

  也都正听得入神。

  —— 如此悠闲、专注的一天,

  只能是冬天。

  林子幽深。除了鸟鸣,一切都静静的。

  我像一枚鸟蛋,离自己的

  声音还远。

  但我已提前学会了谛听,知道了那些

  即便开口,

  也永远无法说出的内容。

各自鸣叫



  听鸟鸣。听它从故事中

  抽身而去的愉悦。

  —— 过于真实是琐碎的。

  我模仿过那鸣叫。

  口腔像个工作室,其中

  有隐秘的飞行:一枚细舌一直在

  细察听力对空间的渴望。

  难道你想发明一种声音?

  作为回报,鸟儿偶然作出回应。

  声音忙于诞生—— 有些念头,

  像鸟鸣那样古老。只是

  模仿得越像越荒谬。

  我还是再听一会儿吧,听到

  大地,像一根树枝在脚下晃动。所以

  最好我们还是各自鸣叫,用那

  相像的叫声,

  留住对方不知道的隐情。

描 述



  我醒来时,你还在沉睡,我独自听鸟鸣。

  等你醒来,我已不是那个听鸟鸣的人,只是一个

  陪伴着你的人。把我区别开的

  是鸟鸣,和你的睡眠,我却不能把它们

  联系在一起。把一阵鸟鸣

  带到你梦中,多么困难,描述这一切

  多么困难,而如果把你提前叫醒,

  我将只是个和你一起听鸟鸣的人,而非

  刚才那个听鸟鸣的人。

  —— 还好,除了我,世界尚未有所改变。

鸟 在 叫



  鸟在叫,在树丛中。

  北风的喘息,已有人把它

  从窗玻璃上擦去。

  —— 多少声音追随,飞掠向

  另外的空间……

  返回的,只是莫名的混响,

  稀薄,模糊,不再有用。

  粗大的木梁横于屋顶,沉默,稳定。

  漫长一日,

  由无数一晃而过的瞬间构成。

  石栏、水、书橱……

  都是被声音处理过的事物。

  —— 我还是离那只鸟儿最近,

  正站在

  它用叫声编织的阴影中。

失 眠



  鸟儿黎明时开始鸣叫,

  黄昏時噤声。

  现在是深夜,

  外面,没有一点声音。

  现在,能讲述这世界的是一根

  黑暗的枝条。

  但鸟儿从不失眠,树枝

  选择沉默。



  它蹲在树顶上,不动,

  只作天下无事。

  当它鸣叫,远方,

  小镇上走着出席葬礼的人。

  它飞下,无声地滑入

  意义稀薄的空间。

  —— 没有记忆,

  却收集我们认为死亡后

  不复存在之物,

  以之制造出

  与任何结局无关的黑暗,

  并维持其恒定。

白 头 翁



  做白日梦的是白头翁,

  求偶者,是掠过水杉的灰斑雀,

  崖上,眺望云端的棠梨树,一直

  有一颗漫游四方的心。

  而啄木鸟沉溺于敲打,它们

  辨识树林模糊的脸、空洞的心,见证

  许多时代的结束,

  自己的苦役却永无休止。

鸟 鸣



  如水滴,想念某个面颊的黎明;

  如新枝,在把握整个山林的激情。

  记得那年去杏溪,花雀子

  一路跟随,像一架会飞的收音机。

  一晃多年,现在,仔细听,

  这支在峰峦上飘荡了

  很久的曲子,一直还在修改中。

  其中,布谷的声音长而飘忽;灰椋鸟

  短促的啁啾像一把钥匙。甚至

  有种鸟会在夜间啼叫,滚动的声音里

  仿佛藏着岁月的膝盖,以及

  一座山曲别针一样的听觉。

  (以上选自《朔方》2020 年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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