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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笔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诗选刊 热度: 12341

私人档案



  世纪之交,单纯与文字为伍,

  在《红岩》看红梅花开了三茬。

  解放碑的某个小巷还有人对接暗号,

  沙利文的刀叉不见了踪迹。

  一枚闲子被《星星》唤醒,

  从沙坪坝经桑家坡直抵燕鲁公所,

  组织给我接风在克拉玛依,

  新华路一个有隐蔽意味的地方。

  红星路上没有红颜色的星星,

  惨白的星光爬上额头分行,

  第一行和最后一行都挂在铁门上,

  与沧桑越来越匹配。

  十五年以后,我把星星的密电码,

  在星光灿烂的夜晚交给了接头人,

  不带走一个标点符号。

  九眼桥在那天夜里,失眠了。

  少陵老爷子夜游浣花溪,

  和我不期而遇,小店里喝的那杯酒,

  有点猛,在茅屋折腾了一宿,

  醒来发话,过来种植点花草吧。

  花甲挪窝《草堂》扎寨,

  还是那套种植的手艺,横撇竖捺。

  茅屋没有岗哨,没有砖瓦磕磕碰碰,

  随心所欲、所不欲。是为记。

  2019 年5 月27 日

我被我自己掩盖



  我被一本书掩盖,

  文字长出的藤蔓相互纠缠,

  从头到尾都是死结,身体已经虚脱。

  我被一个梦掩盖,

  断片与连环铺开的情节清晰,

  梅花落了,枝头的雪压哑了风的呼啸。

  我被一句话掩盖,

  舞台与世界的悬浮幻影,

  喜鹊飞过头顶,窗台停靠一只乌鸦。

  我被我自己掩盖,

  草堂的荒草爬满额头,

  碑林之间,只看见天空的背面。

  2018 年12 月23 日

城市的深睡眠



  睁眼闭眼之间,

  在梦的边缘辨别这个城市。

  府南河楚楚动人的样子,

  九眼桥喝嗨了的样子,

  夜幕挂满霓虹的样子。

  睁眼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闭上眼睛,

  才看见这些形形色色。

  眼见为实越来越不可信,

  看见一堆笑,

  看不见笑里藏刀。

  十字路口目睹一只蚂蚁,

  横穿斑马线,看见肇事的车辆,

  看不见血。

  我看见和我看不见的,

  都不能指认。

  这样的情形已经很久了,

  让我自己给自己纠缠不清。

  在城市进入深睡眠以后,

  我的另一个我,游离,

  我的灵魂出窍。

  我就是埋伏的天狼星,

  在天上看,看城市揭开面膜,

  看赤裸裸的人。

  2019 年3 月26 日

我肉身里住着孙悟空



  我的肉身里住着孙悟空,

  迷迷糊糊我进入了自己身体,

  从哪里进入不得而知,

  但我是自上而下,有坠落感。

  与孙大圣相遇的时候,

  没看见妖精和妖怪。

  五脏六腑犬牙交错,

  无休止地博弈和厮杀,

  并不影响我面对世界的表情,

  真诚、温和而慈祥。

  我清点身体内部历经的劫数,

  向每一处伤痛致敬。

  我和悟空相見恨晚,

  一个眼神可以托付终生。

  从胸腔到腹腔相伴而行,

  胆囊的结石在火眼金睛照耀下,

  正在生成舍利子。

  悟空说,妥妥的,

  比我师父的肉肉更金贵。

  肠道里巡游十万八千里以后,

  分不清我和悟空,究竟谁是谁?

  看见自己手执金箍棒,

  站在身体之外,一路昂扬。

  天地之间有祥云驾到,

  额头上的时间,年月日不详。

  2018 年9 月4 日

经常做重复的梦



  我有一个梦,

  在不确定的时间里,

  重复出现。

  我记不住它出现的次数,

  记得住情节、场景和结局。

  这个梦是一次杀戮,

  涉及掩盖、追踪、反追踪,

  和亡命天涯。

  我对此耿耿于怀,

  这与我日常的慈祥相悖,

  与我周边的云淡风轻,

  构成两个世界。

  我怀疑梦里的另一个我,

  才是真实的我。

  我与刀光剑影斗智斗勇,

  都有柳暗花明的胜算,

  甄别、斡旋、侦察和反侦察,

  从来没有失控。

  而我只是在梦醒之后,

  发现梦里那些相同的布局,

  完全是子虚乌有。

  2019 年2 月13 日

在某个夜里突然失踪



  然后,夜里多了很多追灯,

  从不同的方向追踪我。

  在追灯与追灯的缝隙间,

  有一张红木八仙桌、一壶酒,

  空置七个座位、七个酒杯,

  想象七个人陆续到来。

  我看不见他们的五官,

  他们说自己的方言,

  而且自言自语,滔滔不绝。

  我发现他们看不见我,

  根本不知道是我摆放的酒席。

  此刻有一束光打在桌上,

  像一把利刃划过,

  几只被切割的手有点惨白,

  酒杯稳稳当当没有泼洒。

  我的酒杯,和我又一次失踪,

  夜还在继续走向纵深,

  再也不会有人与我萍水相逢。

  2019 年3 月26 日

欲 望



  我的欲望一天天减少,

  像电影某个生猛镜头的淡出,

  舒缓,渐渐远去。

  曾经有过的忌恨、委屈和伤痛,

  一点一点从身体剥离,不再惦记,

  醒悟之后,行走身轻如燕。

  我是在熬过许多暗夜之后,

  读懂了时间。星星、睡莲、夜来香,

  它们还在幻觉里争风吃醋。

  天亮得比以前早了,窗外的鸟,

  它们的歌唱总是那么干净,

  我和它们一样有了银铃般的笑声。

  我的七情六欲已经清空为零,

  但不是行尸走肉,过眼的云烟,

  一一辨认,点到为止。

  2019 年4 月1 日

石 头 记



  裸露是很美好的词,

  不能亵渎。只有心不藏污,

  才能至死不渝地坦荡。

  我喜欢石头,包括它的裂缝,

  那些不流血的伤口。

  石头无论在陆地还是海洋,

  无论被抬举还是被抛弃,

  都在用身体抵抗强加给它的表情,

  即使伤痕累累。

  我的前世就是一块石头,

  让我今生还债。风雨、雷电,

  不过是舒筋活血。

  我不用面具,不会变脸,

  所有身外之物生无可恋。

  应该是已经习惯了被踩踏,

  明明白白的垫底。

  如果这样都有人被绊了脚,

  那得找找自己的原因,

  我一直在原地,赤裸裸。

  2019 年5 月23 日

取 舍



  把帽子扔了,

  把头上的光环扔了,

  一颗没有附加清清爽爽的脑袋,

  五官端正,脸面有了辨析度。

  西装、中装打包收拣,

  衣着越来越随便,休闲。

  身心放松的轻,像一片羽毛,

  越是自由飞翔,越懂得爱惜。

  帽子是不会爱惜你的,

  光环是不会爱惜你的,

  放弃这些才能活出人的模样。

  所思、所想不再左顾右盼,

  吃咸、吃淡不看别人的菜单。

  把每天都过成节日,

  为自己的好心情加冕。

  唐僧的紧箍咒里悟空天马行空,

  何况我是活生生的人。

  那天我走过红星路的斑马线,

  交通岗红绿灯已经失灵,

  秩序还是那么井然。

  2019 年6 月15 日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所以面对你就是一个问题。

  你的名字和根底,你的小道具,

  比熟悉的我自己,更明了。

  你是不是你不重要,

  你在和不在也不重要。

  镜子面前我看不见自己,

  别人的眼睛里我看不见自己,

  我是我自己的错觉。

  跟自己一天比一天多了隔阂,

  跟自己一次又一次发生冲突。

  我需要从另一个方向,

  找回自己,比如不省人事的酒醉,

  比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只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才不会有事无事责怪别人,

  所谓胸怀,就是放得下鲜花,

  拿得起满世界的荆棘。

  2019 年6 月22 日

过 敏 原



  半夜皮肤过敏,

  眼睛睁不开,在痒处抓挠,

  越抓越痒,由点及面,平滑的手臂上,

  触摸到密密麻麻的碉堡。

  想起昨晚睡前看的战争片,

  那些失守的阵地,弹坑、掩体,

  以及横陈的凌乱。

  我被迫翻身下床,

  极力保持情绪的稳定。

  常备药箱里找出醋酸地塞米松,

  涂抹左臂,找出地奈德乳膏,

  涂抹右臂,我无法确定自己的过敏原,

  翻箱倒柜把所有可以抵抗的家当,

  全部用上。痒,继续痒。

  有点生不如死了,窗外的黑,

  制造了满世界的沦陷。

  皮肤上的战事蔓延至胸腔,

  我在沙发上看见了路易斯·辛普森,

  看见他的胃,正在“消化橡皮、

  煤、铀、月亮和诗”,

  我羞愧于我的自爱自怜。

  我忘了夜幕放大的恐惧,

  在镜子前端正衣冠。

  大义凌然地出门、下楼、发动汽车,

  从致民路安顺桥横渡府南河,

  我不是去医院,而是漫无目的,

  想随机遇见我的过敏原,

  一个红灯,或者一颗子弹。

  2019 年6 月29 日

免 疫 力



  感冒不期而遇,

  喉咙发痒、咳嗽,一把鼻涕眼淚,

  見不得人,把自己隔离。

  病毒环游我的身体,

  所到之处:软,软,软,

  梦无颜色,羞愧难当。

  我的医生朋友说我自作自受,

  说免疫力下降,无药能敌。

  免疫力被敏感偷走了,

  免疫力被迟钝偷走了,

  免疫力被无辜偷走了,

  免疫力被牵挂偷走了,

  免疫力被心乱如麻的长夜偷走了,

  病毒乘虚而入,身体溃不成军。

  而已,只能自己下处方——

  最好的药是找回睡眠,

  净心、净身、净念,

  睡个糊涂觉,诸事视而不见,

  不闻不问不明不白,

  一觉醒来,还是丽日清风。

  2018 年1 月14 日

投 名 状



  水泊梁山的好汉,

  再也不可能成群结队了,

  招摇过市与归隐山林都不可能。

  四十年前读过的水浒,

  杀人越货的投名状越来越不真实,

  轻若鸿毛。

  而我,所有的看家本领,

  只能在纸上行走,相似之处,

  与水泊梁山殊途同归。

  那天接了个熟悉的电话,

  说江湖有人耿耿于怀,

  有人指名道姓。

  我不相信还有江湖,有团伙,

  即使有也绝不加入。

  老夫拿不出投名状,

  离间、中伤、告密、制造绯闻,

  诸如此类的小儿科,

  不如狭路相逢,见血封喉。

  所以,一笑而过的好,

  他走他的下水道,

  我写我的陋室铭。

  2017 年11 月17 日

花 名 册



  进入生命里的花名册,

  构成你生命的全部。

  比如家族基因的大树,盘根错节,

  枝繁叶茂。而这些之外,

  东西南北的张三李四王五,

  上下左右的赵八钱七孙六,

  都是人世间来回一趟,

  从始而终。起眼每一个站台,

  熙熙攘攘,勾肩搭背,擦枪走火,

  如同家常便饭。

  至于眼睛里夹沙子,

  鸡蛋里挑骨头的强人所难,

  就当是最轻松的游戏。

  所有邂逅与相识进入花名册,

  所有朋友与对手进入花名册,

  时间堆积,如同著作等身。

  珍惜你的花名册,就是珍惜自己,

  别在生命的呕心沥血里,

  假设敌意与对抗,平心静气。

  2018 年1 月16 日

我的南方不是很南



  我的南方不是很南,

  没有椰林、芒果、槟榔,

  没有奢侈的阳光、沙滩和海。

  我的语言被归类北方方言,

  我在北方说话不能任性,

  只能普通,努力降格为普通。

  我的丘陵与盆地,

  也有了太多的白云蓝天,

  一壶上好的竹叶青,

  喝得神清气爽。

  有了梦,梦见雪花飞舞,

  一瓶过期的青花郎,

  通透五脏六腑。

  这种安逸真是妙不可言,

  江山太大,只要落脚之地,

  诱惑太多,只要心仪一滴。

  我在不是很南的南方,

  知己、知人、知冷暖,

  向北,有草原毡房和烈酒,

  向南,有海鸥贝壳和花期,

  —— 不问西东。

  2018 年11 月26 日

耳 顺



  上了这个年纪,

  一夜之间,掩饰、躲闪、忌讳,

  绕开年龄话题。我恰恰相反,

  很早挂在嘴上的年事已高,

  高调了十年,才有值得炫耀的老成。

  耳顺,就是眼顺、心顺,

  逢场不再作戏,马放南山,

  刀枪入库,生旦净末丑卸了装,

  过眼云烟心生怜悯。

  耳顺能够接纳各种声音,

  从低音炮到海豚音,

  从阳春白雪到下里巴人,

  甚至花腔、民谣、摇滚、嘻哈,

  皆可入心入耳。

  以后任何角落冒出的杂音,

  都可以婉转,动听。

  2018 年1 月15 日

十字路口



  书院西街的如是庵,

  十字路很标准。

  东西南北已经四通八达,

  路牌有些模糊,指向不明。

  我在七楼上足不出户,

  精心圈养我的文字,

  如虎,如豹,一敞放,

  就万里拉风。

  窗外就是太古里,

  珠光宝气,琳琅满目,

  与我格格不入。

  我对脂粉过度敏感,

  以至于鄙视一切过度的抒情,

  那些文字的媚娘。

  我的文字,和我一样桀骜,

  积攒了一生的气血,

  咄咄逼人。

  2019 年1 月28 日

墓 志 铭



  我的祖籍、出生地,

  我的姓氏、名字、阶段性的身高,

  我血脉里的嘉陵江和长江,

  水流沙坝的赤条条,

  衣冠楚楚的标准照,

  都在这里。

  朝天门放飞的那只风筝,

  带我去了另一个城市,

  安逸、散漫、麻辣也柔和,

  盖碗茶滋润了与身俱来的干燥。

  干燥在我的母语中注入性情,

  比文字本身更凶猛,

  可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

  与我现在的温文尔雅,

  相距三百公里,间隔一杯酒。

  酒,可以删繁就简,

  在城市与城市之间相亲相爱。

  重庆,成都,生活的储存与流放,

  我身在其中,健在。

  我叫梁平,省略了履历,

  同名同姓成千上万,只有你,

  能够指认,而且万无一失。

  2018 年11 月25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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