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世事喧嚣
暴雨频来
但总有月朗星稀之时
在堆积杂物和空酒坛的
阳台上目击猎户座与人马座
之间古老又规律的空白颤动
算不算一件很幸福的事?
以前从不凝视空白
现在到了霜降时节
我终于有
能力逼迫这颤动同时发生在一个词
的内部,虽然我决意不再去寻找这个词
我不是孤松
不是丧家之人
我的内心尚未成为废墟
还不配与这月朗星稀深深依偎在一起
2
深夜在书房读书
我从浩翰星空得到的温暖
并不比街角的煎饼摊更多
我一针一线再塑
的自我,并不比偶然闯到
地板上的这只小灰鼠更为明晰
文字喂育的一切如今愈加饥饿
拿什么去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小灰鼠怯步而行
我屏住呼吸让她觉得我是
一具木偶
我终将离去而她会发现我是
她亲手雕刻的一具旧木偶
我攻城拔寨获得的温暖
并不比茫然偶得的更多
四壁一动不动仿佛有什么在
其中屏住了呼吸
来自他者的温暖
越有限,越令人着迷
我写作是必须坐到这具必朽之身的对面
3
像枯枝充溢着语言之光
在那些,必然的形象里
细小的枯枝可扎成一束
被人抱着坐上出租车
回到夜间的公寓
拧亮孤儿般的台灯
把它插在瓶子深处的清水中
有时在郊外
几朵梅花紧紧依附在大片大片的
枯枝上
灵异暗香由此而来
哪怕只是貌似在枯去
它的意义更加不可捉摸
昏暗走廊中有什么绊住了我
你的声音,还在那些枯枝里吗
4
如何把一首诗写得更温暖些
这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旧照片中你的头发呈现
深秋榛树叶子的颜色
风中小湖动荡不息
疲倦作为一种礼物
我曾反复送给了你
三十余年徒留下力竭而鸣的痕迹
当代生活正在急剧冷却
你的美总是那么不合时宜
5
终有一日我们
知道空白是滚烫的
像我埋掉父亲的遗体后
他住过的那间大屋子空荡荡
八大山人结构中的空白够大吗?
是的,足以让整个世界裸泳
而他在其中只
画一条枯鱼
这空白对我的教诲由来已久
奇怪的是我的欲望依然茂盛
在一条枯鱼体内
如何随它游动呢
物哀,可能是所有诗人的母亲
终有一日我连这一点点物哀
也要彻底磨去
像夜里我关掉书房的灯
那极为衰减的天光
来到我对面的墙上
6
老理发师眼力昏聩,剪着
剪着几乎趴在了我肩上
他不停踩着旧转椅下的弹簧
这样的店本城只此一家
年轻一代一律学习韩国
敷粉之面过于色情
我不能看到什么就
写下什么
午后瓦脊上的鸟鸣也是种障碍
木窗外小水洼安静
枯荷是一种危险的语言
老理发师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水洼上的空白是他的梦境
秋日短促,秋风拂面
我必须等着他醒来
等他把雪白的大围巾从
我脖子上取下来
我无处可去。我总不能得到什么
就献出什么
7
我常去翠微路一家名为
地狱面馆的小店吃点面条
酸菜牛肉风味最佳
这风味可能来自奈良?
这对小夫妻并未到过日本
可能来自失传的北宋?
我看见整整一代人即生即死
门口的麻雀,被扔进油锅的
还来不及褪去它在
轻雾中翻滚的笑脸
尚未被捕捉到的,在
灌木丛中叽叽喳喳叫着
我们吃光了大地上的黑麦、野芹
和鸢尾
我们只需半小时就煮烂一只羊头
但秋天并未因此空掉
新的生命产卵、破壳
新的写作者幻想着在语言中破壁
但破壁,又几乎是不可能的
合理的生活取自冷酷的生活
哪有什么可说的,连这碗汤也喝干吧
8
词,会成为人的长眠之地吗
一个词在句子中停顿
但下一个词中
的舌根有可能是冰凉的
发不出声音也好
缄默乃我辈天赋
把一个销声匿迹的人从
他写下的诗中挖掘出来也好——
人类所能出入的门如此之窄
据说正常视力在三百八至
七百八纳米的电磁波之间
正常听觉在二十至
两万赫兹的频率之间
写作是这空白茫茫中针尖闪耀
我们只是在探索不成为盲者或
哑者的可能……
只有唯一性在薪火相传
如果某日我的一首诗被
另一人以我期盼的语调读出
我只能认为这是人类
有史以来最狭小也最炙烈的传奇
9
那些曾击穿我的
石头,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石头埋掉裸体的死者比一个人
在土砾中烂掉然后一点点顺着
葡萄藤重新回到枝头更
贴近一个写作者的渴望
旧我不再醒来
但体内的石头需要一次清理
这些石头如此耀眼
它们洞穿我时会换一个名字
在同一个位置上,那些曾
凌辱我的,或者
試图碎我如齑粉的……
一个词内在的灼热
像奇异音乐环绕我
枯叶的声音暖茸茸
新我何时到来?不知道。
因恐惧而长出翅膀是必然的
我脚底的轻霜在歌唱这致命的磨损
2019 年10 月
(选自《钟山》2020 年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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