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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在弄关屯

时间:2023/11/9 作者: 诗选刊 热度: 18319
刘立云

  

森林覆盖的弹坑



  “我们在这里打过仗!”当我们乘坐的车

  在边境线我方一侧崭新的公路上

  艰难地爬坡;当我看见山冈上笔直的

  针插般密集的桉树;蓬蓬勃勃

  的松树;密密匝匝,枝叶展开如一匣匣

  子弹样的杉树,我在心里说是的

  是的,就是这样,我们在这里打过仗

  我想起了那年的情景,想起公路两边的山

  曾经光秃秃的,山上的树木屡屡

  被战争砍伐,被战火熊熊焚烧

  战争也啸叫着,砍伐我们年轻的肢体

  有时是我们的手,有时是我们的脚

  有时是我们的命!而我们是

  为祖国去战斗的,为祖国去冲锋陷阵

  我就希望我们的手,我们的脚

  甚至我们的命,插在那里

  能长出一片森林来;我就希望它们郁郁葱葱

  静静地,覆盖那些大大小小的弹坑

  我们乘坐的车还在行走,沿着边境线走

  我们是去看望边境线上的人民

  去看望他们的家,他们的孩子、学校

  和田野。山冈上的桉树、松树和杉树

  扑面而来。我认出了它们(不知道

  它们是否还记得我,也认出了我?)

  我认出了它们是漫山遍野的

  次生林,这让我惊喜并倍感安慰

  我知道凡是树木都有年轮,都有清晰的

  记忆;而边境线上这一片片次生林

  它们用自己的存在,用它们的郁郁葱葱

  蓬蓬勃勃,告诉人們——

  战争已远去

  它们的生命与和平生长的时间,一样长

给孩子们辨认一条河



  听说他慷慨地拿出自己家里的宅基地

  又慷慨拿出自己三十八岁的年华

  让这座小学,让在小学上空

  飘扬的那面旗,成为弄关屯最靓丽的一道风景

  之后,我在想:一个人的胸膛要敞开到

  什么程度,才能算宽阔?

  才能成为全校四十二个孩子的

  老师,校长,和他们的精神父亲?

  并且不止这些。并且他还拿出了他的学养

  他的憧憬,他早些年抛下村寨

  远走高飞的夙愿,在指给孩子们辨认的

  一条汹涌流淌的大河

  旁边,用汉壮苗三种语言,分别建造三条船

  他对孩子们说,你们必须渡过这条河

  河这边叫贫穷,叫蒙昧;而河那边

  叫现代,叫文明;或者叫远方

  叫诗歌—— 那是我们祖祖辈辈从未

  到过,但我们这一代人,必须到达的地方

  这个叫李春谋的人,个子不高,皮肤

  黑黢黢的,保持着他这个民族的

  朴素,坚忍,和深藏在骨头里的倔强

  他说他指出的那条河

  实际上,太宽阔太汹涌了,可谓

  惊涛拍岸;他那些翻山越岭来读书的孩子们

  没有几个能渡过河去

  而他要做的,是当他们被大浪打回来

  他就站在河边,不让他们上岸

  他要把他们一个个继续往河的那边赶

  李春谋是在上课的间隙说这番话的

  他让在同一个教室上课的三个年级

  临时自习十分钟

  我发现他有许多话要对我们说,但当他反复

  说起那条河

  我看见他望着层层叠叠的山峦

  眼睛里有一种落在井里,长久被遗忘的忧伤

与苗族汉子老B 喝酒



  我向四十出头的这位六个孩子的父亲

  问好;他笑而不答,酒气扑面

  怀抱一个硕大的饮料瓶子,给我们

  倒酒。用的是喝功夫茶那种小杯子

  色泽模糊,像他新房上锁的

  位置上,那块水泥砖上的包浆(说污渍

  或许更准确一些)。刚进门的时候

  我看了一眼他的家:有一台老式

  木壳电视机,五六张缺胳膊少腿的

  板凳。一根竹竿上晾着短裤、袜子

  围兜、尿片。火塘里的火刚熄灭

  低矮的饭桌上放着刚吃剩的饭菜

  他是一个热心人,每倒一杯酒都要用

  穿在身上那件汗衣擦一擦杯子

  他擦一下倒一杯,递给我左边的蓝野

  擦一下倒一杯,递给我;再擦一下

  倒一杯,递给我右边的驻村干部

  但驻村干部说不喝了,不喝了,老B

  你不能用酒堵我的嘴,我该批评你

  还得批评你,是不是?你把15 岁的儿子

  放到广东去打工是不对的,是不是?

  他还未成年嘛。老B 说,是是是

  按政府说的,我打电话让我儿子回来

  不能让政府受连累。相互推挡中

  酒杯从驻村干部的手中掉下来,杯碎了

  酒洒了。他迅速换一只杯子,再擦

  再倒酒。驻村干部趁机跑出去接电话了

  老B 把下一杯酒,放在驻村干部原来

  面对的桌子上,对我们说,我们不能

  凡事靠政府,我六个孩子,政府能给我

  盖六栋房子,娶六个儿媳吗?还得靠

  自力更生;还得靠孩子自己出去

  打工赚钱。说着他举起酒杯说,喝!喝!喝!

  我看看蓝野,看看驻村干部刚坐过的

  那张空凳子,咕噜一下,把那杯酒干了

先人身怀怎样的谦卑



  我真钦佩靖西老百姓的纯朴,他们

  把先人埋在村庄的四周

  埋在不妨碍播种和收获的田间地头

  甚至埋在大路边,好像先人们

  不是去另外一个世界

  而是继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家里遇到什么事,打开窗

  大声吼一嗓,他们就会扛着铁铲回来

  都是平平常常随随便便的一些土堆

  有的连土堆也没有,只是垒着

  几块石头;有的有墓碑但大多数连墓碑也省

  略了

  更多的已沉落,平复,还原为耕地

  种上了粮食、蔬菜、烟叶

  和政府及有关公司

  扶植推广的作物。因为清明刚过去

  告诉我的,是埋人的地方

  仍插着白幡,风吹来像酒幌一样飘扬

  我无法猜想先人们身怀怎样的谦卑

  他们活着的时候,拼命地劳作

  甘愿榨干最后一滴血汗。那时他们想的是

  向山村,向这个世界

  借几十年时光?那么死了呢?

  死了,便潦草地埋在地里

  这时他们是向人世间

  是向他们的儿孙,借三尺黄土?

  我在弄关屯小学大门口看见一个女孩

  坐在灰蓬蓬的泥土里读一本书

  在她的三步之外

  就是这样一个坟堆,插着迎风飘扬的白幡

  我问她:小朋友,你害怕吗?

  她说:不怕,不怕

  在那儿,住着我们的爷爷和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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