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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古镇

时间:2023/11/9 作者: 诗选刊 热度: 10539
韩文戈

  

活着的人席地而坐



  刚在一本旧书上读到陌生人写的一首我所喜

  欢的诗

  他写一群人干完农活,风正吹过远近的草木

  朋友们席地而坐,在地气奔涌的土地上大碗喝酒

  这使我想起,自古以来的虚古镇

  只有一种情况可以在露天的土地上畅饮

  当强壮的男人们赶在午时之前

  为刚刚亡故者挖好墓穴,他们被允许坐在新土上

  阳光晒着裸背上的汗水,无需悲伤地举起酒杯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景,清明或某人的祭日

  乌鸦围坐在四周的树上,活着的人把酒菜摆

  在墓碑前

  一边看死去的故人轻烟一样自斟自饮

  一边旁白似的叨念着往事,提醒阴阳相隔的人



  廢弃的老村庄都会留下一两眼古井

  当它送走最后一个原住民,便撒出一群鸟占

  据领空

  我藏起来,顺着老井与夜光往下爬

  世上所有井都像血管在大地深处相通

  那里,我遇到众多过去时代的人,我们平静

  聚会

  他们曾是我不同年代的邻居

  以及我一生景仰的人

  我们同处幽暗,劳心者失却光芒,劳力者不

  再奔忙

  所有人没什么两样,那些圣贤、脚夫和使徒

  但我好像回不到地面了

  再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那些地上的生者

真空地带



  日子透明,但稍有些浑浊,不同年代的人

  住在屋里和屋外,隔着玻璃张望

  我们这一队人马看到了那边一队人马

  他们也在向我们窥视

  有时候,我们中间没有玻璃,也没有空气

  一片真空,像打仗双方的隔离带

  我们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血

  我们看他们,他们看我们,潮湿的红色

  就像看一个被众人搁置起来的神秘年代

  没人敢碰触、打开或进入

  像看一部哑剧,疼痛与绝望哑默着

  看得到彼此的动作,却听不到呻吟与呐喊

  双方也从不往来,分属生、死国度

  风刮动双方的衣服,但从不传递体温

  像小时候村边的露天电影,站在银幕前后

  看到的场景正好相反,但却共时发生

每当我们谈起亡者



  我们会在很久以后谈起那些死去的人

  那时我们变得平静

  谈到他活着时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

  我们也会慨叹,或者开怀大笑

  有时我们惋惜他的一生

  每次我们谈起他们中的一位

  就像在谈论一个依旧坐在我们中间的人

  他有一副与己无关的神情

  随便我们怎么谈他,他都懒得搭话

  仿佛我们在谈论一棵盛夏的树

  而谈论他们一群时

  好像是在谈论一片秋天的树林

  有时他也像大雨中的一滴水被我们谈论

  而在谈论他们全体时

  则像是在谈论星光下的一条河

鸽子和我



  坐在悬崖草丛,像棵松树

  我俯视,深渊处,田野正成熟

  一只鸽子飞来,离我不远

  立在另一块巨岩上

  它也在茫然远眺

  嘴里咕咕叫,像在召唤

  稍后它转身,尾巴凌空悬着,拉屎

  嘴里还在咕咕

  鸽子屎一段段掉下崖去,崖高十丈

  它又转过头来,独舞

  大部分时间望着远方

  身下是荒林,山下是村庄,庄里是人

  我们望着身下、山下和村落

  它看它的,我看我的

  在秋日,自顾自地,静待在相邻的石头上

  却分属人类与鸟类

  隔着云山烟水,风带来诸多秘密

我向南的房间



  我向南的房间,摆放着一只唐代花瓶

  某个初夏的夜晚,它在月光轻抚下迸裂

  因为墙上挂的那幅明代牡丹图

  花朵绽放得太过猛烈

  我听到远处的朝代,有一种拉伤肌肉的疼

  童年时,我曾被一匹小马驹掀翻在虚古镇

  它踩过我后背,消失在那个倾斜的下午

  现在它苍老的马头探进窗子,嚼我诗里的青草

  我看到,山谷里,一棵熟透的野葵花

  压低硕大的向日葵盘,它逼着自己探向大地

就像麦种与稻种



  就像麦种与稻种,一千年,古老的植物

  麦子依然是麦子,稻子依然是稻子

  它们忽略了时间与人,兀自在露水里新生

  从每一棵麦子,每一株稻子上

  我看到远古的风吹弯它们

  看到同一颗落日照在那时的田野上

  金色光芒照亮动物、植物

  也在冷兵器时代的水面上闪烁

  如同战火燃烧在自然、人类与城邦之间

  我不再刻意探究沉淀的事物

  只要太阳还将成为每天的朝阳与夕阳

  以往的细节就注定还会再现

  当它们再次出现,我会提醒自己

  看吧,这复活的时刻,开始又一次复制

  像一千年前,麦子与稻子在田野摇晃

  没有什么是更旧的,也没有什么是全新的

镇上新开一家妇产医院



  妇产医生从不化妆,也不滥用修辞

  但依然是一首诗,像安静的河谷连着源头

  对于她们,我从不刻意制造能指与所指

  有如她们也从不区分灵魂与肉体

  这些灵魂的摆渡员,肉体的接驳车

  就像产房总使我想到花房

  她们使我想到对神示与俗世的赞美

  但赞美出生,不如赞美一次新生

  审判之后,复活的时辰,绽放的时辰

  这疼痛使女人发光

  而婴儿头颅从始至终都悬空朝向地面

  现在请忽略血和止血钳,药棉,麻醉剂

  血压测量仪以及绷带,也请忽略胎盘

  倾听女人内心的歌吧,倾听孩子的第一声哭啼

  剪断脐带之后,像颗果实,他离开母体投向大地

  走廊上,一个男人走调的摇篮曲

  血缘在泥土里的呼喚,仿佛钢琴声

  无论是五月,还是十月,都充满爱意

  那架钢琴只会在旷野上弹响

  露天琴房里,每个饱满的日子都是产房

  孩子在里边匆匆赶路

  他用十个月才走出母亲的身体

  他还要继续走几十年

  才能走出母亲模糊的视线

  所有女人也在赶路,所有奇迹始于妇产科

  就像歌者与她的歌剧院,自由鸟与自由的云朵

  在源头,在幸福河谷,产房、琴房与花房的

  三重奏

姐姐和妈妈



  想到天下的姐姐全是别人的,我就嫉妒

  年过半百的我,干燥的眼窝还会被泪润湿

  而一想到妈妈,我的心就疼

  以往的日子,她操的那些心、受的那些苦

  爸爸知道,我也知道

  等到我有了能力孝敬她时,她已离去

  (以上选自《诗潮》2020 年1 期)

永 生



  一个从不言语的老头,已不会说话

  他住在虚古镇祠堂的对面,幽暗的小阁楼

  鸽子在青苔上散步,在树木间盘旋

  他轻易不下楼来,更不出小院

  只守着一屋子书籍

  可人们却说他根本不识字

  那些书堆满了老家具和靠墙的书架

  他很少打开门窗

  让外边的空气吹进,也拒绝鸟鸣与雨声

  他的书传自上一辈人,或许更久远

  所有书页都是鞣好的人皮和兽皮

  他能摸得出哪些是男人的皮

  哪些是女人皮,哪些是羊皮和狼皮

  他孤身一人与书度日

  寂静里,能听出那些人皮在聊天,宛若腹语

  偶尔,他们也与他搭话和插话

  大部分时间,皮上的文字自己发声

  他能分辨那些低语或哭泣

  兽们怀念曾经的天堂,亡者回忆人间地狱

  而他内心四季循环,地方天圆

  这无关乎识不识字,也不必去阅读人皮、兽皮

  只需与那些书在一起,他即永生

一枝谷穗,一千枝谷穗,一万枝谷穗



  一枝谷穗在幽冥的晨光里升起

  一枝冀东的谷穗穿透薄雾

  在虚古镇的山冈升起,露水滴答

  早起的鸟扑棱着湿翅膀从这里蹦到那里

  河流环绕的山冈,一枝谷穗在升起

  村庄安静,夜在撤退

  穿过又一年的又一个夏夜

  一枝谷穗在逐渐明亮的清晨升起

  起早赶路的人碰落悬浮在空气中的水珠

  打湿他的鞋和裤腿

  群山放亮,一千枝谷穗伴着晨曦升起

  而隐去的幽灵有一双看不到的手

  轻摇谷穗,留下他们经过人间的踪迹

  赶路的人已站上高处

  只一会,天地明亮,山顶一抹阳光

  漫山遍野,一万枝谷穗次第升起

响 器



  夜深人静,烟火被打更者藏进灰烬

  睡得浅的人能听到黑暗里的动静

  厢房中,久已闲置的响器在灰尘的震动下发声

  此时,一眼眼死泉汩汩复活

  那些羊皮鼓、铜锣,马尾松香的二胡、弦子

  羊群抱团酣睡,黄铜被草根吸到梢头开成黄花

  山中的松树一边吐出新松脂

  一边发出铁硬的光芒

  祖上留下的马头琴已失去曲谱

  正被一个影子乐手拉动

  马厩里的马依旧听到那个马头在落泪

  月光惊醒古装的驴皮影人,他们扁扁地爬出箱子

  倾听树丛里刮来的风

  我就是那个在人间睡得轻浅的人

  倾听这些异响,在夜里,在万物的生长中

  这是永恒之声:当我听到

  往昔的声音再次回归无人之境

  我坚信,死后,我的文字也会成为某种响器

  夜深人稀、烟火收敛之时发出乐音

  被黑暗里的少数人听到

  星辰在植物上滴下露水,在动物上滴下血

  我的肉体化为尘土,我的话语

  与人的呓语、夜鸟以及昆虫的鸣叫汇聚

  在星光与幽灵中间飘荡

喜 鹊



  秋天的喜鹊站上快要落光叶子的白杨枝头

  它用粗嗓门不停地对着我大声叫

  就像从前,一群熟悉我的大喜鹊、小喜鹊

  反复飞过村庄的屋顶

  从这棵树到那棵树,它们追着我的脚步

  正如我跟我的伙伴们,在秋天,在父母的土地上

  所看到的那样

  就像在海上,南十字星悬在南半球水手的头顶

  北斗星悬在北半球水手的头顶

  为地球上所有迷失的船只指引回家的方向

虚古镇之夜,人间之夜



  我穿着我防潮御寒的名字,让夜在名字外弥漫

  星座穿着先贤的名字,亘古高悬

  我知道星星也像堆积的朝代一样塌陷

  接下去,要么像野史熄灭,要么正史般明亮

  天上的风和地上的风从没间断

  大风会顺着时空通道,在夜晚送来远古的信息

  小风会挟着古人在风里赶路

  我的祖先也曾在某一颗大星的照拂下赶路

  鞍马劳顿,骆驼和泉一日日死去

  他们来自遥远的虚无之地

  那一夜,最大的星向上冲破流星阵

  当它进入自己的轨道,逃难的队伍也刚好来

  到虚古镇

  在山水、鸟兽和野火里扎下根

  我看到一只白羊、四朵莲花抽身黑暗飞向天空

  蹄下荒野灯火点点,河流漾出涟漪

  现在,人类的边缘,我想念山外伟大的同类

  他们正在另一颗大星照拂下赶路

  寻找家,有如众多的名字寻找星座

  哦,没有人不是寄居于地球

  死去的人留在遠古,活着的人留在古人的目

  光里

  正如那个叫西雅图的印第安老酋长所说

  “大地并不属于人,人属于大地,万物相互

  效力”※

  注:※ 最后一句源自印第安酋长西雅图的《印第安宣言》。

重 读



  想读年轻时那本枕边的哲学书

  它论述了生命存在的无中生有,有化为无

  介于叔本华、尼采与海德格尔的夹缝

  这天黄昏,我去厢房擦拭秋后闲挂的农具

  不经意地,在落满尘土的废书刊里

  找到了它:陈旧的书页上

  年轻时划下的句子像静止的波浪

  弥漫出早年青草地的馨香

  现在当我慢慢变老,再次打开

  划线上的文字已平淡无奇

  空白处写下的稚嫩批语像枯干的云朵

  而被我漏划的句子里

  却找到了从未阅读的感觉

  它们像沉没的岛屿浮出水面,裸露在光里

  散发干草垛才有的缅怀的气味

  某个深夜,当我重读结束

  几乎整本书全被我划出了线,新线连着旧线

  只是早年的线条已模糊,新线条墨迹未干

  它们连起来就像一条折叠的路

  这是一本关于生命存在的书

  一本肯定要破损、受潮或散轶的书

  看着连起来的新旧线条,像极了我的一生

我睡着了但肉体……



  我睡着了但肉体没有停止它自身的苍老

  另一些人在睡眠里曾抵达过彼岸

  那里,倒流的时光被落日照拂

  鸟群在无声的世事里盘旋

  每隔几天,我都会到旧书市场闲逛

  蹲在坟丘一般堆起的旧信前挑选

  当雨天我无事可干,打开信封

  感受不同时代人们的呼吸

  信中潦草的文字看起来像不曾熄灭的火苗

  照亮它们固守的时空

  偶尔我也会跟儿时的伙伴回到老屋

  过去的场景在脑海里清晰再现

  这是爸爸的家,妈妈的家,我的家

  也是我们饲养过的牛羊猫狗的家

  香椿树与合欢树的家,墙根下那丛芍药花的家

  伙伴们的说笑搅扰着老尘土

  小时候的趣事,掩住我内心的颤栗

  尔后,当我躲开众人,一个人趋于安静

  泪水像一群透明的孩童排起了长队

  爬下我的颧骨与胡茬

  在忍住悲伤与放纵泪水之间

  肉身是个负重的老脚夫

  一刻也没停止它一意孤行的老去

  (以上选自《扬子江》诗刊2019 年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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