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的永生入门
仅存的理智让我意识到
那最后的远眺不会因为
大海的冷漠而消失。回到现实,
边界已模糊。感谢时间的洞穴
抵抗住了时间的变形,
依然幽深在生命的秘密中;
蒲公英、马齿苋、月亮草、
葡萄藤和山楂树的阴影
维持着洞口的秩序——
我从这边进去,黑暗是黑暗的方向
就好像丧失的沉重中
黑暗也是黑暗的仁慈;
你从那边进来,那渐渐缩短的,
我永远都不会称之为距离;
就好像隔着生死,我和你
因这比黑暗还要固执的摸索,
依然能组成一个怀抱——
仿佛再用点力,瞬间的永生
就会屈从于我手中是否正握着
你曾用过的一把小铲子。
骨灰学入门
炉膛的门打开时,死亡已落伍。
阵雨滴落在绿叶的微光中
就好像时间从不记得
我们也可能是雨的客人。
等待冷却的骸骨仿佛还需要
一万年才能彻底冷却;
而快要凝固的空气似乎
比命运的情绪还专业;
但呼吸里,却刚刚形成了
一个连最深的隐痛都感到
无名的深渊。传送带上,
除了有一个年轻的形状
酷似生命的浮雕之外,
炼狱里仿佛再也没有
别的东西,值得你试探一下。
世界太沉重,借着陌生的,
拿着扫帚的手,你留下
最轻的你,就好像它是
你瞒过了人生的诡计
单独留给我的,最后的正义。
更残忍的,仿佛一个人
只有成为最好的父亲,
我才会意识到,那正向
无底的内部,加速坠落的,
断线的眼泪,比已知的所有真理
都要可靠得可怕。
比深心再进一步入门
最好的慰藉就是
我能确定自己在你生前,
并不总是低估你的年龄。
宇宙中不存在别的底牌,
也没有任何一种时间
仅仅凭借它自身的流逝
就能弥合这突然绷断的
生命之弦。除了你的影子,
我再无其他的人生底片;
但我猜,假如我试图
借着时间的力量来减轻
这悲痛中的哀痛,我就有负于
你曾对我有过的,任性到
纯洁的依赖。在你我之间,
还会有什么样的信任
能胜过比神秘还平静:
窗外,我们一起种下的柿子树
依然油绿得像一座伞状纪念碑。
我并不吃惊,我的目光中
突然会加入你的目光:
这无边的悲痛其实也是
一种人生的果实,和此刻
铁青在枝条上的果实的差别
并未大到我无法判断——
雷雨的间歇,尖锐的蝉鸣
既是生活的伤口,也是记忆的粗盐。
盆栽植物入门
宜家的付款台前,小小的好奇
即将惊动你的零花钱。
每一次,只要有你在,
排队的时间就会让人类的灵感
幽默得像一场显摆。
来自父亲的教育,想要不被你识破
已经很难。我变着花样儿,
但主要是厚著脸皮,
冒充父亲的角色里始终藏有
你的一个兄弟。你会记得
每周给它浇两次水吗?
“会的”。但标准答案应该是,
“我保证”。其实在内心深处,
我有点惭愧,我不该这么早
就让你提前熟悉承诺的语气。
“我还知道它叫瓜栗,原产墨西哥”。
好吧。经你提醒,因为叶子
太好看,它好像还属于木棉科。
你还是教育的对象吗?
假如回答是肯定的,那么教育你
更多意味着教育我自己。
我爱你深到即使在如此虚弱的时刻
我也能深深感到你爱我
其实更多,更慷慨,更无条件。
人世艰险,你却放任我
带你来到这世界上。作为回报,
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也只是
放纵你的好奇;鼓励你
在你的好奇中体验有什么东西
会真正出于生命的喜爱——
就如同这一回,我纵容你
买下这可爱的盆栽植物,
并诱导你迅速认出
它就是你小小的植物妹妹。
比死亡还纽带入门
随着你的降临,原先隐匿在
世界背后的很多东西
开始显形为我和你之间的
纽带。最早的纽带
看上去就像是江南的腊梅
在早春的记忆里打了一个小结。
我鼓励你用鼻尖触碰
它的冷香,而你却另有偏好,
伸出小手拍打枝条上的残雪。
宇宙不会因任何纽带而变得温良,
但是如果我没记错,抻一下,
原来小小的痒痒为生活贡献了
那么多的起点。稍一区分,
无形的,令诡谲的命运
尖锐在人父的责任中。
有形的,暗中助我低调在
存在的希望中,将琐碎的辛劳
兑换成比喜悦还正确。
给父亲的骄傲加点油吧,
因为除了有可能轮回在
你的成长中,我知道
此生,我并没有其他的秘密。
刚刚换过尿布的摇篮
曾是轻轻晃动的纽带;流露在
你脸上的微笑是绽放的纽带;
甚至你熟睡时,只要我愿意,
八月的月光也是闪烁的纽带。
在我面前,凡试图和你竞争的,
最终都会输给因父而名。
现在,参与竞争的是死亡——
它的暗示强大,并且咄咄逼人,
它暗示时间,它已后来居上,
成为我和你之间的纽带。
但我知道,我们还另有纽带,
它神秘到这真实的悲伤
也不过是它的小小的花边。
童年之光入门
瘦瘦的,但精力却充沛到
由海浪点燃的东西
连海浪本身都已认不出来。
挥舞着,小小的生命旗帜
在蔚蓝的海风中难得一闪而现;
更清晰的,欢快的叫喊润色着
沙滩上的雀跃,直至童年之光
看上去,比生命之光还耀眼。
最后的目击者不该轮到
父亲,除非愤怒能升华痛苦。
一个秘密偏僻到仿佛只有我能承受
它的全部重量:世界的意义
也许不是由你单独提供的,
却是由你单独提取的。
但是,人生的精华的确很无耻,
因为此刻,宽恕令我对你的爱
软弱到我只能神秘地指认
这诡异的现场:就在离我
不到十米远的地方,而且还
隔着透明的大玻璃,死亡
夺走了你赋予世界的一个意义。
如此,假如我原谅我的无辜
就是在背叛你曾天真地快乐过。
八月之光入门
堤岸上,八月之光
轻轻抚摸着芦苇的耐心。
河面墨绿,穿梭的紫燕
如同从倾斜的天平上坠落的砝码,
令世界的称量显得可疑;
用秘密给人生减速怎么能和
用儿子给世界减速相比呢。
抱歉,我的汗流常常
比我的感叹准确。但更准确的,
我的汗水常常流向儿子的背影——
那里,低垂的柳条人性得像
自然留给我们的小辫子。
随便揪一下,平原的气息
便强烈到能令时间走神。
唯一不受影响的,叠加在
我的童年之上,你的童年
如同一块宽银幕,将世界的角色
又重新分配了一遍。四岁
就像一道时间的皱纹,
我从后面把稳自行车,缓缓助推着,
你坐在车椅上像只小熊
一觉醒来突然发现世界
只剩下一座独木桥。我倾着身,
把面颊贴近你的小耳朵,
以便口令和鼓舞能更准确地
混淆在你小小的领悟中。
只用半小时,你就学会了
骑在黄昏的脖子上。
事实上,每一次,你的成功
都在世界的晦暗面前
成功地混淆了我的骄傲。
和豆芽一起童话入门
小小的儀式里,一百粒黄豆
已在你的胖手指点拨下
列队完毕,等候在发芽中
找到新的捷径。你练习了计数,
我练习了你是如何想象
一个顽童般的影子深深跌进
黄豆的黄中去触摸语文的
又硬又圆的。它们看上去
就像安静的眼睛,所以它们也是
深睡在自己的眼睛里的
警觉的种子。它们正梦见
我们两人中有一个人
必须是小白兔;世界上
最难的问题这么快就来了:
你愿意是爸爸的儿子呢,还是
愿意当自在的小白兔?
你练习了人生的选择,
我也练习了你从不选择另外的答案。
假如没有天真,我的诱导
无异于一场幼稚的诡计。
接下来,最好的节奏
始于在你好奇的目光下
我在洗净的碗里铺上了
一小块柔软的纱布。它的
准确的用途是,你猜。
每一次,你的参与都敏捷得好像
我还没说完你能帮爸爸
把这些小黄豆整齐地放到纱布上吗?
下面的步骤仿佛和悬念有关;
我试图练习你如何应付
这可疑的疑问:在黄豆上
铺三层纱布和放四层纱布
会有什么不同?而你练习的是
伟大的反击:为什么就不能
铺五层纱布呢?哦,儿子,
还是你的悬念更厉害,逼我沦落到
只好求助于脑筋急转弯:
我们家里只有五块纱布呀。
每天定时换水必须在你的监督下
才能防止变形记的走神。
第四天,新芽已完胜新生,
你惊异于父亲的允诺如同
一场游戏,总能令世界节外生枝。
泪眼举着我来到秋天的高处入门
平原尽头,這九月的黎明
犹如一面半旗,平坦在
稠密的鸟鸣里。屋檐的翘角
看上去像被人生的黑暗
匆匆丢弃的大钻头;
假如我说失眠是失眠的漏洞,
你会返回并从父亲的爱中
找到那唯一的出口吗?
多么脆弱,但正是凭着
那无名的苦涩,泪眼举着我,
来到秋天的高处。怎么攀登,
一个仅仅失去了儿子的父亲
不可能有气力仅凭自身的执念
攀登到这样的高度。怎么俯瞰,
就好像在我们的亲爱之间,
领略不过是一种宇宙的效果。
比痛苦还偏僻时,人生就像
低垂的帘幕,随着曦光缓缓移动。
模糊的远处,儿子,你不可能只是
我一个人的目标。我的怀抱里
仍有无形的沉重,它令无名的悲哀
具体到我甚至比上帝还愤怒。
也只有无名的愤怒能洗刷
这新的耻辱:失去你就如同
神秘地失去了一种资格。
人父的偏爱入门
艰难的拂晓。麻雀的喧哗
敲碎了黑夜的玻璃后门。
但是,静寂毕竟不同于死寂;
静寂将美丽的晨光放牧到
朦胧的河岸上,善念来得太迟;
初秋的雾轻轻解开一个白色包袱,
尝试着令命运之谜柔软在
世界的假象中:就好像
“太阳照样升起”在我和你之间
拉开的,不是一种距离,
而是一种角度。我不祈求
父亲的思念会感动任何奇迹,
我只祈愿我对你的爱
永远都不会在时间的慰藉中
低于我对你的承诺。
儿子,你如此独一,但触及的
见证,却又如此之少;
以至于任何人类的倾诉
都无能将你完整地回溯到
存在的本意之中。更可怕的,
随着地轴的转动,季节的推移,
在我周围,能代替你的事物,
不是很少,而是太多:
这才是世界最可鄙的一面。
假如我放纵人的虚弱,或者
假如我试图削弱我的愤怒,
那些令你模糊的代替物,
立刻会像浮云一样将我麻痹在
命运的围栏中。所以
更艰难的,其实是人父的偏爱。
那曾令生命本身生动的,
正将记忆吞噬成一种骄傲——
既然从背影看去,你依然生动如
万物更愿处在小小的好奇中。
世界只有四岁入门
下在秋天的雨,提示的
却是夏天的事情。收割的声音,
包括收割的声音本身
也被收割着,重新聚拢在雨中。
凡敏感的,不能及时形成
自我之歌的,都将被收割。
凡幸运的,最终也将可耻于
幸运是一种神秘的克制。
通往小荷塘,熟悉的野路上,
风提着风头,忙于信任
世界只比人类少了一点更可疑。
我经历过什么,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经历了漫长的演变,
厌倦了真假的区分是否真的
有可能只会出自人类的愚蠢,
在你纯粹于快乐的那段日子里,
世界更愿意世界只有四岁。
而我们俩仿佛有同样的困惑,
我们困惑于我们可以互为玩具。
出于责任,我随时都是
你的大玩具。你骑上
我的背,宇宙便是一头大象。
任何地点,时间是时间的树叶,
你躲在碧绿的云后面,
等待着一个来自父亲的
仿佛永远都不会出错的托举。
曾经的圣地入门
把能算上的,全都算上——
两小时以内,即便现实看不惯,
生活也会小于八月的荷塘。
这是我们的圣地。甚至无需
多余的暗示,仅仅因平坦而朴素,
大地之歌就能在我们身上
推迟很多东西。多么幸运,
居然还会有这样的事情:
我成长在你的成长中;
你天真在我的天真中。
更精确的,僻静的收获
竟然牵扯出父亲的骄傲
乃至人生的骄傲,无不始于
你的快乐。甚至给自然放长假,
都赶不上我们之间的相互追随。
夏日的天光和草木的阴影
从不同的侧面涌向我和你,
在我们身上寻找世界的替身。
好吧。就换一道简单点的题吧。
现场取材,蝉和人的
最大的区别就是,这么大的宇宙,
只有我,才会管你叫爸爸。
以黄昏为例入门
隔着芦苇,两只白鹭
沿河道的中央,由北向南,
结伴飞向它们的秘密家园。
多少次,我叫喊着,引导你捕捉
世界是一个可以捕捉的对象。
但其实,真正对我们开放的,
仿佛只是已有很长时间
无人将这样的飞禽视为完美的信使了。
过于悲伤即过于骄傲;
儿子,我有更好的理由,更充分的暗示,
但它们却不示范最好的过客。
最可怕的危险是,爱并不能颠覆
人心的愚蠢。我在河堤上慢跑,
将茫茫苦海跑成一条近郊的小河。
你从里面流出来,像新鲜的汗。
而它们赶在世界关闭之前,
将优美的身影悬浮成
针对我们身体内部的黑暗的
一种测量。如果你在听,
请相信,死亡已不能对我构成任何挑战。
自封的厨神入门
再往前,人世的见证
已不足以润滑父亲的情感。
虚无已被用滥了。僻静反抗着
人类的尽头,将大自然
悄悄还给真实。多么奥秘,
安静才是更好的线索。
淡淡的云影在远处用九月的碧蓝
晒着我们的人生观。
郊区的河边,我的轨迹安静如
垂柳的倒影。儿子,这技艺
或许会失传:命运从来就不是对手,
重要的是,赢得比自由更孤独。
我也从不相信死亡会是
你的尽头。来吧。让我独自
成为死亡的尽头。让我的安静
成为我们的见证吧。盛大的秋天
让这午后的平原看上去
像一个刚刚磨完时间的种子的磨盘。
如果你饿了,请记得你嘲笑过:
我曾自称是你的厨神。
(选自《钟山》2017 年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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