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
这条路通向山丘、耕地、果园和山谷
谁踩出了这条路,没有人说得清
我们走得心安理得。从春天到秋天
我遇到的人,有三个
一对年老的夫妻,一个鳏夫。遇见的次数
没超过三次。陌生人,一个都没见过
这真好,不用频繁打招呼。不用虚与委蛇
我走过柏油路、铁路、高速公路
我又把自己,运了回来。我爱这缓慢的生活
爱这无用的思考:为什么梨树下有蚂蚁窝
栗子树下却没有。想给这条路起个名字
想一想,名字也没人用得上,只能摇摇头
算了。闭着眼睛,这条路就能
完整地呈现,路上有几粒石子都清楚
哪里有点儿坡度,在我迷糊、走神的工夫
也许会冲下山谷。农闲的时候
我打算削平它。在宽阔的地方
栽上樹木,最好木质坚硬,有着漫长的寿命
让人认为,接近了永恒。我把这条路
当成了我的。我在慢慢走向黄昏
我听到鸟鸣,仿佛寂寞淤积后,再也抑制不住
有点嘶哑,有点沧桑,有点声嘶力竭
我的愉悦数不胜数。花生拱出地面
樱桃慢慢变红,露水在青草上缓缓滚动
我可以唱,可以跳,可以做些粗野的事情
可以喊,可以叫,可以大笑,也可以号哭
饱经风霜后,听从内心的指引
仿佛走在永恒的路上,仿佛在轮回
饮酒
母亲每餐都想让我喝点酒。她想看到
我与父亲喝酒的场面,这是她头脑中
家庭和睦的象征。我记得第一次是在婚后
我迟疑、拘束,喝了三两,就感觉头晕。后来
我和父亲一人喝过一瓶。父亲的威严丧失
但获得我的尊重。很多事情,开始站在男人的角度
理解他。不再不分青红皂白站在母亲一边
让我表态的时候,就插科打诨。我喝酒
没瘾。不像老父亲,一天三顿。我喝多
主要是和诗人朋友。我和父亲喝多的一次
完全放下心中的块垒。他这一生历经苦难
活得乐观。78岁还在扭秧歌。给了我民主
一切人生大事,都由我自主决定。我这一生
活得自在,随意。带着一些野性。多半生
没有考虑过世俗所谓的成功。那次是秋天
我躺在水库边上。母亲找到了我。如今
她已经走不动路。做不了饭。她叫醒我
我说我睡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床。如果
母亲不记下,我不会知道我说过
如此美妙的诗句。我现在说出的话
十句有八句,母亲听不清。她不再像祥林嫂
诉说她的屈辱、苦难。这人世,她有浓浓的不舍
但她并不挽留。她谈起死去的亲人,如拉家常
对我们来说,每个名字,都是禁忌
这时候我们喝着酒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们都有不甘,都保持着死神来临前的平静
消逝
有些场景不再重现
我的父亲不再背着柴火回来
我的哥哥不再挥着斧头劈柴
我的母亲不再抱着柴火,在灶膛
烧火做饭
我再也没有吃过
草木灰中烤熟的花生、白薯和土豆
当然还有外祖母裹上泥巴的家雀
偶尔还会想起灶火映红的脸庞
让我忍不住求婚
历史性的时刻总是悄然到来
再也看不到抱薪的女人。让我忘记她们
心中的火焰。那明媚的、娇艳的、轻轻跳荡的
火焰。温暖的、热烈的火焰。我手指冰冷
触摸不到人心。我故乡的一根根烟囱
还保留在建筑中。烟道里藏着无尽的空虚
家里再也闻不到烟火的气息
一位抱薪的女人,在昨晚的大雨中走掉
还有抱薪的女人,要走掉
我需要火焰的安慰。烧掉我的
潮湿,阴冷,一座座坟
绿叶
在万物凋零的时候,我去过老南山
绕过峡谷中一块块石头。在峡谷的尽头
石壁中的洞穴流出泉水。石壁上
两侧山峰各自停下,留出一条缝隙
群峰环抱,盆地如大山之心
穿过缝隙,我看到一棵树上的树叶绿着
仿佛冬天,无法到达那里
没有路,没有梯子,没有办法到达那里
我们把它想成了桃花源
那些碧绿的树叶一直绿着,一直没有掉落
即使在深冬,寒冷已经包围了它
不断回到那一天,记忆却因用力
变得模糊。我不敢确定是否有光,打到了绿叶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