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

　　给自己的新春祝词

　　被窗户把阳光让进了屋子

　　我端来茶水，在阳台上坐下

　　这是慵懒的安静的冬日

　　新春伊始，生活中遍布睡意

　　我愿顺从你的指引

　　珍视这沉重的肉身

　　我愿由此获得轻逸，无碍

　　像涧溪之水顺从草木的牵制

　　旧时光

　　埋头吃草的牛

　　吃着吃着就翻过了

　　半阴半阳的山冈

　　最后一眼看它的人

　　也消逝在了芝麻地

　　玩弹珠的孩子

　　弹珠一样蹦跳在彩色的山坳中

　　黄昏已然降临

　　远去的牛铃声在远去

　　远去的呼唤声

　　却越来越清晰

　　抹香鲸在睡觉

　　我第一次看见抹香鲸在睡觉

　　一根千年古木倒插

　　在大海深处

　　大海在睡觉

　　我第一次被一个庞然大物的睡姿

　　感动了——它漂浮

　　在蔚蓝的梦境里

　　像婴儿一般漂浮

　　在母亲的子宫中

　　阳光从高处插下来

　　像栅栏维护着抹香鲸

　　漆黑的身躯

　　这透明的黑暗

　　让整座大海忽远忽近

　　在弄拉看日出

　　日出弄拉

　　群山来朝

　　我在山顶，仿佛山腰

　　大声喊阿妹

　　阿妹不回头

　　大声叫唤自己的乳名

　　嘶哑的喉咙吓走了幼兽

　　十万大山头顶云雾

　　匍匐在十万道沟壑中

　　我见过朝霞

　　但没有见过

　　日出時的

　　刹那间

　　群山的

　　疯癫与静穆

　　无题

　　年纪大了梦想就会变小

　　我意识到

　　某一天

　　我从大梦中醒来

　　脑海里却没有梦过的划痕

　　脸上也无悲无喜

　　当这一天无声无息地

　　来到我身边

　　像今天这样

　　蜷在床头

　　窗外，樟树叶正在经历隆冬

　　寒风熨着苍茫的人境

　　我几乎就要度过

　　这风平浪静的一生

　　鸡冠颂

　　我喜欢看血红的鸡冠

　　锯齿一样长在公鸡的头顶

　　夕阳西下的时候

　　透过它就能看见

　　冬日里

　　雪地上

　　鸡群零散的爪痕

　　一只公鸡来回走在爪痕之上

　　拍打翅膀，警觉地

　　张望着

　　踢毽子的我们

　　河对岸的人也与我们一样

　　在忙腊月的事情

　　河对岸的公鸡打鸣了

　　这是庄严的时刻——

　　所有的鸡都往鸡笼附近归拢

　　惟有公鸡独自站在夜幕中

　　对着河水流逝的方向

　　鸣叫起来

　　我在公鸡的叫唤声中

　　进屋，拉上门闩

　　在火塘边坐下

　　周围都是黑夜

　　我喜欢那个坐立不安的人

　　墙壁上有他的身影

　　雪地上有他身体的凹痕

　　（选自《当代诗人》201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