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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诗选

时间:2023/11/9 作者: 诗选刊 热度: 16225

燕山纪事



  刘向东

  回想

  据说我已经是诗人了

  一个乡土诗人

  土得要命。而我

  在离家很近的贵宾楼过夜

  家乡依然在我梦中

  我的父老兄弟

  当年饿着肚子闯关东

  临走一个个瘫在柴门

  把锅卖了,把老宅留下

  让青山补墙头之缺

  有一天他们回来了

  有的珠光宝气

  有的背着儿孙和破烂行李

  有的至今在落叶上行走

  而我

  在离家很近的贵宾楼过夜

  家乡依然在我梦中

  落叶飞鸟

  燕山脚下

  老树比村庄更古老

  而树上的鸟巢

  比新娘还新

  半圓的巢儿朝天

  孵化日月星辰

  半圆的坟墓如鸟巢倒扣

  拢住大地之气

  土地说:落叶归根

  于是叶子下沉

  天空说:鸟儿凌云

  于是鸟翅向上

  厂沟小学

  在厂沟的北山上

  你看我们的小学校

  老坟地里

  四十多年前的四间瓦房

  当年三个年级的孩子

  而今流落四方

  房架子垮了,当柴火烧了

  连同它左边的养猪场

  上学路上,喇叭花老早遇见阳光

  迎面那不是翠兰子吗

  (如果不是她才七岁半

  必将成为我的新娘)

  一边上课一边磨镰刀

  只等散学一声令下

  胡老师说:快!快啊

  南山的草莲子已经发黄

  小黑板上的一笔一划

  总也舍不得擦干净

  把它们擦了,我重写一遍

  写成今生今世的诗行

  微小而又透明的鱼群

  巴掌大的陈年毛椴叶子

  被燕山老岭托举着

  卷着雨水和露水

  微小而又透明的鱼群

  迎着风,微微摆动

  你们怎样来到这绝顶

  是谁在叶子上留下种子

  晴空下

  毛椴叶子里贴满鱼干儿

  眼睁睁仿佛在等

  摆出有形的命运

  在一滴泪里缓过神儿来

  短促的希望与绝望

  摆出有形的命运

  当年老岭寻常见

  此刻,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但无法用例外说服自身

  微小而又透明的记忆

  以鱼的形式迎风摆动

  上庄

  1

  沟门子山门之内,赵大地

  草木庵、河西、花宝石、厂沟

  西沟,青山两列,清溪十里

  自然而然的六个村落

  在燕山六千尺青峰之下

  在避暑山庄外八庙的外面

  从出生到终点

  从灵肉到泥土

  上庄

  来去问宽阔于我的生活

  高远于我和我们的命运

  追溯一百九十九年

  老祖宗从泰山投奔燕山

  燕山雪花大如席

  先人把雪花铺在热炕上

  黄土炕上生儿子

  黄土坑里埋祖宗

  祖宗至今守在北台子

  守着儿孙和一草一木

  此刻他们在我身体里

  看我一笔一划写诗

  苦是寻常之苦

  乐是天伦之乐

  庄里人忙活,为活而忙

  男人打小儿就上山下地

  女人老早就推碾子烧火

  不用出远门儿

  家门口就能见到世面

  戚继光把长城摆到西岭

  老佛爷把霞帔晾在梁东

  老爷庙里住着的菩萨

  已经是家家户户的亲戚

  2

  赶赴此生

  这命中注定的生身之地

  我领来向阳向海两个弟弟

  领来一个妹妹名叫向春

  老屋和祖坟比邻而居

  栗子树下

  妈妈老早为我备下宅基

  祖上买山买土地

  我们卖柴买户口

  当年告别这山沟子

  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心里头暗暗一场大病

  留下老屋,不拆,不卖,也不租赁

  好让路过的人说:这

  是谁谁的家啊

  家

  可以没有炊烟没有门窗

  要有一盘土炕

  有一盘土炕连着地气

  留做梦归的眠床

  环顾四周无数山冈

  而今退耕还林的上庄之上

  总共还剩下三棵古松

  与三岁以下的童子一一对应

  在只有三个男孩儿的山地上

  小伙子梦里抱住枕头

  醉汉用山庄老酒瓶子

  垒成三面透明的院墙

  晚风里杜鹃花下杜鹃啼

  与呜呜的酒瓶子遥相呼应

  上庄

  在燕山深处,在河北兴隆

  西大梁上,晴朗的夜晚

  有人望见了天安门

  说是姥姥家门口唱大戏呢

  叫头的锣鼓

  隆冬仓

  (选自《微诗刊》公众号)

  

在深渊里的人,去看空无的世界



  指纹

  深夜的工作

  现在夜深了,该停止的正在停止

  现在夜深了,属于我的时刻已经来到

  这也是别人的时刻,他们在梦中

  在情人旅馆,在大海和云朵的起伏之间

  世上的喧嚣正在离我远去

  暴露着黑暗的礁石,空寂的大陆

  属于我的,是眼中的词语,额头的微光

  从四面八方聚集,我熟悉的名词和动词

  正在搭建,我,还没来得及构想

  在我的耳朵里,也会有雄辩的声音

  在我的唇齿间,将出现亚当式的命名

  现在,那里已经打好地基,一座门

  已经树立,很快将出现辉煌的柱子

  而天使的歌队,将环绕这一切咏唱

  在夜晚,我总是这样努力,做一个工匠

  我在与那旋转的星系竞技,对于

  一个陌生的国度,时间短暂,黑夜漫长

  而现实是,我刚刚完成的,都将

  在一瞬间摧毁,当又一天驾驶庞大的

  推土机到来,我会再一次成为废墟……

  石头下沉

  石头下沉,日子也下沉

  悬置于虚空的人,像一些水泡

  争相捕捉着雨丝,试图攀爬上去

  但他们为自身的重量所累

  破灭,沉沦,成为深渊的一滴

  日子下沉,黄金也在下沉

  耀眼的宫殿和美人们一起下沉

  你坐过的大理石台阶变成粉末

  巨大的狮子烂掉鼻子,发不出声音

  石头在下沉,泪水却在上升

  上帝的眼眶满含忧伤,失去了痛苦

  花朵凋落,在她们尚未绽放之时

  夜晚紧接着正午,此刻黑暗更深

  日子倒转,星河流进洞穴

  熄灭,破碎,石头压在眼皮上

  一个乌托邦建在数个乌托邦的梦中

  秃头歌女在上升,无声的歌:

  陨落的日子,石头……

  空白之处,人们经历的繁华之地。

  城堡之梦

  一座城堡从未离开我们自身

  它的灯锁在它的内部

  一个人无法接近的,欲望的火

  他被拒绝,他的墙壁,他卑微的性

  马匹的象征,载着他徘徊

  绕着迷宫的甬道,隐蔽的门

  那一年,某人与他结伴而行

  时而存在,时而消失,一个幽灵

  将他带进地狱,他看见自己的鬼魂

  他号叫,痛哭,他一声不吭

  黑夜被无端延长,他知道出口

  但走不到出口,身后黑烟滚滚

  在午夜深处,阵阵鸡鸣,时辰到了

  没有返回的路,天堂啊

  也许是一座肥硕的肚子,加上钱币

  时间停止在所多玛,他的一部分

  成为盐柱,黑暗的水

  正在上涨!他将融为黑暗的部分

  一场噩梦,不仅仅是噩梦

  在城堡之中,听到传说中的敲门声

  细小的尘埃无法追忆

  我看见的,都是我看不见的

  跟我在一起的,都是远离我的

  我拥有的,都是不值得拥有的

  在空白之地,我停了下来

  只想知道,空白之外是什么事物

  星空。爱情。贫困。诗。

  和一个时代一起结束了

  我无法怀念她们,像怀念第一个吻

  甚至已忘记吻过的第一张唇

  我却记得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

  一列绿皮火车缓缓开走了

  它曾经停在我的窗下。

  盛夏之河

  这里有停滞的风景,它有中年以后的面貌

  这里有平缓的流水,它带走时光的粉末

  我只是从浮云的人群中走过

  我看不见盛开与腐朽的花朵,它们同样将我忽略

  在盛夏的杯盏中,盛放着人们称之为善的抽象物

  亦有那燃烧的焦渴,我何时曾啜饮过

  在遥远的地方,一部鸣笛的列车

  将生殖的呼喊插入了大海,野兽们孕育的腹部

  我驻足于爱欲交织的边界,呼吸着隐蔽的星群

  我向你发出缤纷的请柬,赠予你一钩神性的弯月

  潮水上升于一个秘密的奇点,成为豪华的屋宇

  我将打开一部黑暗的书,将其中的光明向你诵读。

  无意义

  叶子还在为雨争论不休

  风已割掉了云的头……

  一路上我默念这两句

  好像着了魔,我并不知有什么意义

  而流散的白云排起队列

  就像一群囚徒的队列

  就像待宰的羊只的队列

  就像迎亲时刻新娘和伴娘的队列

  就像一串棉花糖的队列

  风已经割掉了云的头

  而其后晴空连接着一万里

  而一只直升机在楼群之间盘旋

  就像一个天使在众人之中挑选

  而最终将某个人带走。

  玻璃房子

  我困在一问玻璃房子里

  你们看见我,我看不见你

  你们看着我,我的裸体和隐私

  看我吃饭,刷牙,大便,流血

  你们看着窗棂的影子交叉

  一个巨大的十字压在我的床上

  而我难以起身,解开阳光的绳索

  作为一个伪装的受难者

  我努力把头抬起來,像一个高潮降临

  在深渊里的人,去看空无的世界

  看来来往往的天堂列车

  把轰鸣的歌剧送到大海去

  再把成吨的月光之盐运回

  而我只在一问玻璃房子里

  表演剪指甲,拔头发,练习腹语

  模仿植物,在透明墙上书写咒符

  偶尔也会让一只手穿墙而过

  摸到墙外面的墙,从空无中取物

  比如一些词语,断简,散乱的梦呓

  你们看着我,直到看不见我。

  我不说话

  我再也不想说话

  语言对我已显得多余

  妈妈

  在黑暗里,我的影子

  也沉默,它扑在灰色墙壁上

  仿佛哭泣,妈妈

  我已经知道,为什么

  变成这样,一个夜晚

  等于更多夜晚,是那些死去的

  夜晚堆积,妈妈

  一个孩子死去,埋葬在黑夜

  另一个代替他

  赎罪,用疼痛,用破碎的夜

  与昼,妈妈

  他们来了,他们又来了

  灯打碎了,灯光流淌一地

  像打碎的奶瓶,变黄,变黑

  我不能说话,我再也

  不会说话,妈妈

太行山中(外二首)



  晴朗李寒

  太行山中,我坐在一棵松树下,

  等候走散的朋友。

  一朵低低飘过的乌云被山尖划破,

  向密林间洒下稀疏的阵雨。

  一群清脆的小脚丫,从叶子上跑过去了——

  太阳透过云层,照亮金色的雨线。

  树上的果子脱却青涩,好风从山谷中吹来,

  核桃、柿子轻轻晃动,一个都没有遗漏。

  石径上一汪清浅的雨水,风没来得及舐干,

  一只蝴蝶痴迷于这片闪光的魔镜。

  一根鲜嫩的松针,挑着一粒晶莹的水珠,

  欲滴不滴,映照出整個尘世。

  地上是散落的松果,空中是隐现的鸟鸣,

  一股清丽的泉水环绕在脚下。

  太行山中,我坐在一块青色的石头上,

  失散多年的自己,忽然回到了身边。

  大寒之夜

  住了才十年的房子,就四处透风了。

  室温降到十四度。

  窗外是粘稠的大雾,哈气迷蒙了

  玻璃,仿佛把世界

  推向梦境之远——

  我们早早睡下,这是中年无言的默契。

  被窝冰凉,

  我们可以相互取暖。

  不再轻易说爱了,拥着,抱着,

  其他都显得多余。

  青春之火,慢慢烧尽,

  我们欣然爱着彼此的体温。

  白天怄的那点儿气——

  孩子成绩,工资,保险,档案关系,

  为了生活,哎,都是些鸡毛蒜皮,

  算了吧,别再提。

  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对于

  两把渐老的骨头,双人床显得过于辽阔。

  “睡吧,把被角再掖紧些。”

  听,窗外起了大风,树枝呼呼作响。

  明天,多日的雾霾就要退去。

  我爱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我爱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两日暴雨,三日响晴

  落花随流水

  蝉鸣加深了寂静

  蓬勃的绿草掩盖了废墟

  死神的铁骑下

  冒出一簇簇倔强的花影

  我爱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雨水在地面上沸腾

  火焰从大海底诞生

  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腐烂

  向着天际溃退

  有什么事物,在悄悄来临

  我们预感到

  它宽广的羽翼携来的爽风

  我爱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愤怒和绝望没有用

  相信爱,信念,善,一切的美好

  都可以浴火重生

  一粒糖果,一块面包

  就能让饥寒的孩子停止哭泣

  一句问候

  就能让绝壁上的母亲转回身

  我爱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它让我们透过泪水

  微笑着

  看到它的高远和辽阔

  时空的纵深

  那些脚步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

  我们还可以交付给

  自由的心灵

  (选自《飞跃新诗》公众号)

富有者(外五首)



  东篱

  我不喜欢预报、预谋、有准备

  我渴望一夜乍富

  这个世上,还有比遭遇突如其来的财富

  更能加速我的心跳吗

  当我伏案疾书,一抬头已是白茫茫一片

  当我大梦初醒,窗外干树万树梨花正开

  我不喜欢那些细粒儿的碘盐、白砂糖

  我渴望泼妇般大喊大叫地搓棉扯絮

  这个词再不用,我担心该被冬天删除了

  北风那个吹啊,雪花那个飘

  让人间贫穷得只剩下歌唱吧

  让世上贫穷得只剩下雪花吧

  让字典只剩下动词飘

  封山吧,覆盖吧

  让无家可归的动物,都有藏身之地

  让我足不出户,就拥有满地的碎银

  一天天

  我把一天的时间,给了

  吃饭,上班

  吃饭,上班

  吃饭,睡觉

  这其中,我必须挤出点儿时间

  给探亲访友、读书写作、娱乐休闲

  给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顺着人情说好话

  给未雨绸缪、防小人、防患于未然

  给无聊、恍惚、走神儿、发呆和发呆时的

  一片空白

  给爱与私欲及爱与私欲中

  无休止的追逐、思念、起腻、表白、伤害、消耗

  由此,我有理由相信

  我在一天天地活着

  我在一天天地死去

  减法

  多年后,我会将我的肉身

  还给父母

  不过此前,我要将多余的偏见

  还给教科书

  将可耻的贪欲,还给这个

  卑鄙的时代

  那时,油葫芦泊将昔日重来

  我把自己涂成一条泥鳅

  我要让过路的人,捎话给

  正烧柴做饭的母亲

  我是干净的

  那时,大地上蹲着几个土丘

  蜻蜓低飞,诡秘不语

  理想

  有时候,感觉自己

  就是一只蜣螂虫

  多年来,推着一个

  被称作理想的粪球

  一直,往前滚

  泥土啊腐水啊草末啊

  粪球,越滚越大

  远远超出我的承受

  如果我不选择逃离

  终有成为齑粉之日

  晚居

  余下的时光,就交给这片水域吧

  还有什么不舍?还有什么纠葛

  难以释怀吗?

  一把水草,可食可枕

  一捧清水,足以涤荡藏污纳垢之心

  风声、鸟语、波浪,是阅尽人世的

  无字之书

  做个明心见性的听众吧

  以戴胜、夜鹭为邻,但请勿打扰

  见鹬蚌相争,也不行渔翁得利之事

  閑暇就划船去看水中央的那棵树

  静静坐一会儿,“相看两不厌”

  仿佛两个孤独的老朋友

  泥瓦匠之歌

  我喜欢大雪天,怀想一个人

  风在天地间,搅动成堆成堆的棉絮

  我在心里,来回搬运与她有关的字眼

  像个笨拙的泥瓦匠,不知该选用怎样的词句

  砌垒她,使之还原并复活

  我有不可言说的沮丧,泥瓦匠有推倒重来的

  破坏欲与倔脾气

  (选自《中国诗歌学会》公众号)

绿窗的诗



  绿窗

  冬虫夏草

  谁吃了我的胭脂,就做我的茧

  谁善行穿肠术,就请舞动你的前腭

  给。我敞开的肉体

  别担心,就这样深深地嵌入吧

  我的身体就是爱情的道场

  足够昏天暗地纠缠一个颤栗的冬天

  如果你是归来的王子

  请俯身下去,用悄悄的吻

  让一条虫子开出花朵

  长成高贵的救世主模样

  朝向秋天的窗户

  夜晚催促父亲起身,也不知他走到了哪里

  二十年了,一想他他就到了

  驾驭的光还是空气,或者就是一朵菊

  他是哪个给予恩惠又与我一笑而过的人?

  夜总是守口如瓶。他停下来,我继续走

  明明灭灭,我们方向相同

  越过一百座南山响亮的菊花

  与踯躅的老翁们抱一抱拳,切磋下种豆的妙招

  喝够一百家子菊花酒,我们同时站在自家的南山

  菊自己开疯了,每年这时候都疯一回

  灿过葵花,高过燃烧的晚霞

  让南山外有形无形的手掌,摸到老屋的热度

  菊睡着了,柴门没睡着

  茄子枣子睡着了,朝向秋天的窗户没睡着

  土炕睡着了,母亲耳朵里的秋声没睡着

  涂抹

  有时一天过得密不缝针

  比如黑夜拿大雪说事,章法急就不留口风

  掩盖者袭击了村庄,眼神在树皮上窥视

  谁更忍不住埋没

  除雪者纵横切割,枝干簇黑

  花与果实隐在大理石深处,真相呼之欲出

  黑与白互侵,又彼此俘虏

  你不知道的山河有无限张力

  太阳一个闪电挠,积雪忍不住痒,吼吼滚下瓦

  乌云假着雪威立刻加厚了一百层天空

  而民间以树枝为盾长风做刀,冲出一道道雪蓝

  镐头下马不停蹄,垄沟荡漾,马铃薯占领大地

  窗花霸占窗,桌子抓住炕席

  葱花搅乱豆腐,火光烤炙锅底,尘世纷纭

  施与者与承受者,终将在桌子上把酒言欢

  必得臣服于筷子,臣服于幽暗的道场

  “明天,又是新一轮对峙!”

  针穿过线时,冷笑着说。

诗四首



  蒲阳河

  初夏,是享受光芒的开始

  季节,初长成。

  叫声,褪去硬壳

  毛茸茸,从檐下露出头来

  在窗前开成一朵朵石榴红

  高于墙头的绿色

  散发着枣花的清香

  所有的阴晴,和解

  交给一只忘记回家的蜜蜂

  日子与阳光

  在一株铁树上结成同盟

  夏夜,村口落满一地槐花

  趁着月光

  端出一簸箕一簸箕

  陈芝麻烂谷子

  就着风响

  摇动一蒲扇一蒲扇

  西家短东家长

  村口的那棵老槐树

  让厚厚的农家肥

  滋养得很粗壮

  后来满街的杂草

  盖住了旧时光

  闷在老屋的老人老事

  也不再出门纳凉

  夏夜的村口

  一地槐花

  落成鸦雀啄不尽的余粮

  记忆中的一些碎片

  回溯。时光深处

  总有一些无法安放的记忆

  穿过夜色,来到窗前

  滴落一串串露珠

  白云山下的懵懂

  随一棵歪脖老杏树酸甜

  蒲阳河上的顽皮

  跟一条光屁股小鱼起伏

  这些含着体温的碎片

  别成梦的窗花

  时常在一个人的日暮日出

  温暖着我的心灵老屋

  六月,用芒种捕捉故乡的声音

  扬花,灌浆,泛黄

  不声不响的日子

  突然在麦田长出锋芒

  无数根针

  扎进六月的后背

  刺痒,在华北大平原掀起麦浪

  我的镰刀

  还挂在太行山的石墙上

  不知用什么来收割

  这一茬,布谷鸟的啼唱

词语里有清晰的风向



  齐宗弟

  依然是雾

  风是最为可靠的

  我无力用双手撕开驱散或消灭

  围困 阻碍 限制并干扰我的目光的雾

  尽管我知道此刻滦平的现实

  只是雾没有霾

  一阵风 从南偏北的地方吹来

  阳光一下子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的影子也一下子刻在了涝洼的岩石上

  足以证明我的存在

  我在世界就在

  就清晰就明确

  一首诗就写在了一片红叶之上

  随风而去 到远远的炊烟里

  忽然 假如我幻化为一团浓雾

  一定是当下最美丽的

  一幅虚无

  四月天

  四月的正午 我仰望天空

  寻找一滴尚未完成的泪水

  不然在这个杏花放荡的日子里

  我白长了一张沧桑的脸

  安匠屯的风像坏脾气的女子

  把阴柔藏进语言刻薄的指甲里

  逼走那些不怎么白的云朵

  让天空适合于行走 甚至奔跑

  此时 花儿无处可葬

  只有此时 大地响着的风声

  更像安匠屯的一根胫骨

  看那些匆忙赶往夏天的人

  过早地脱去了长衫 脱去虚构

  把整个冬天最真实的部分留下来

  留给长发 留给胡须 留给短裙

  岁月的痛和苦同在 他们在深处

  和我灵魂一样住在星光里

  只是我已不能回到前朝 成为骑士

  一手持战旗一手持长剑

  在安匠屯在落日血色的光芒里

  策马而去

  庄头营

  庄头营的庄头 死了不知多少年

  种庄稼的地还在 庄稼一年一茬

  这么多年 往事被一条窄河撂在了对岸

  撂在了黄昏暗暗的光芒里

  三只羊 已忘记了前世的姻缘

  它们关心草 关心雨水 关心收买它们的人

  除此之外 什么都与它们无关

  新娘点燃的油灯 一百年了

  依然还亮着 就亮在我的掌心上

  闪动星光 闪动香闪动隐约的喘息

  被涂红的小嘴 像一枚小巧的印章

  印在那一夜红红的被面上

  在庄头营 听锣鼓 听唢呐

  听一百年前的某一时辰的一声吆喝

  仅一声吆喝就把天吆喝黑了

  把灶堂的火吆喝滅了 烟袋也灭了

  把整个冬天吆喝得辗转反侧

  咳嗽声一阵紧似一阵

  丙申年的三月 我来到这个村庄

  我看所有的人都是我的亲人

  他们都像我的父母 我的兄弟和姐妹

  一滴泪 就是一百年前的那一滴

  一下子就挂在了我的眼角

  暖暖的

  词语里有清晰的风向

  在天亮之前

  我要把我的名字拆开

  拆去虚伪 拆去虚构 拆去虚无

  分解 打乱 修理破损的部分

  然后交给阳光

  让光芒把所有的原罪昭告于春天

  流浪者 在词语间侧身而过

  词语的衣襟擦掉泪 擦掉汗

  擦掉鲜血掩盖的恐慌

  词语的花开放在伤口之上

  比什么都灿烂

  被词语围困

  沿着词语暗示的风向

  回到唐朝

  普照

  葵花 开得久了 开出光芒

  洞穿夜洞穿一切尘埃

  伤口暴露血已经不再是红色了

  任其苍茫任其汹涌任其漫无目的

  一条不归之路火焰燃成火焰

  光芒的花瓣 一片 一片

  打翻了一地玉米和麦子

  翻过山梁的那个人一点点小了

  小到一粒谷子

  今天我看见了一大片太阳花

  就像看见丢失的自己

  我要在阳光普照的日子里

  把自己找出来

  有人喊我的名字 喊了几次

  还好还有人记得我

  我抬头望天太阳在

  一低头我的影子为什么

  又黑又长

  与茶说

  一杯茶盛着我要讲述的一切

  它可以让一个夜平静月亮远撤

  当梦沉成死水 没有光

  谁都看不见我是怎么走进黑暗的

  必须有虚假的花束装点悔意

  用无用的诗歌书写无用的波澜

  一个恨你的人把你爱的表白

  写在墓碑上 作为审判的证据

  让自由体温一样一点点丧失

  许多年都有这样一个时刻

  一首歌总也找不到时机

  而今天我是一个唱经的人

  唱出自己的圣经

  已经三九了 南方突降暴雪

  一定有一个眼含的泪水女子

  从此音信皆无

我们播种



  幽燕

  我们播种

  种下良辰,叫醒恋床的人,

  长出新鲜的空气、露水

  种下吉言,即使它气虚像假话,

  但它多好看,像春天的花瓣

  种下好心肠,很可能长出农夫与蛇、

  东郭先生和狼

  但还是要种,像榜样催生春风

  更多的时候,

  我们在钢筋水泥里种口粮种贪欲

  在霓虹里种醉酒种假面

  在暗算和铁石心肠里浇水施肥

  大风搬动更多的石头

  我们种下更多的荒芜

  但还是要种,一滴汗水摔八瓣地种

  只知耕耘不问收获地种

  直到把自己——

  也种进土里

  反刍

  我,偶蹄动物,牛或者羊

  此时,瘤胃正把一知半解的草料

  返至我的口中。粗梗、老叶、缠绕的死结

  连同那些属于一只羊的心事、纷扰

  一头牛的失败、颓废,突然的风暴

  片段或者连载的雨雪

  很难一次性消化,必须二次加工

  必须不停地咀嚼、再咀嚼

  我在哪里弄丢了你的信

  又在哪里被捆住了思想的手脚

  我饮水的那条小溪怎么干涸了

  闪电过后,同伴们都去了哪里

  很多时候我内心悲伤

  可为什么还整天甩着若无其事的小尾巴

  不停地蠕动嘴巴,眼神空洞而迷离

  没有谁能阻挡我的咀嚼

  直到我能嚼碎所有的疑问

  咽下所有的悲欢

  慌张

  我观察过,小鸟在地面觅食的时候

  都很慌张,小脑袋不停地转动

  眼观六路,有点儿动静就起飞

  人也有慌张,人间的历险比鸟儿觅食更惊心

  当然,飞,那是鸟的事情

  人,不会摁下按钮就会飞

  或掘开卡夫卡的地洞把慌张藏起来

  假装镇定的时候

  他会从别人的嘴里认识另一个人

  他坏掉的牙齿会有咀嚼的酸痛

  并最终在是非中击痛别人

  以确立自己

  现场直播

  直播的桥,架在现实的河上

  我们乱红飞渡,去看一场球赛

  一台秀场,一段新闻实况

  此时无人机驾着摄像镜头在空中漫游

  多讯道转播车忙着调试信号

  现场导播通过耳麦大声喊话

  原装出场,没有剪辑的中间商

  直播略显紧张:镜头切换到主播站位时

  该出口的台词没有说出

  镜头切走后,又说了太多的废话;

  红牌罚下,大屏幕上一张

  汗湿沮丧的脸部特写;

  虚假的表演者感动了自己,

  他声泪俱下,而那个羞赧的人,

  面對镜头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更多的人举着手机自造事端

  渴望驶出人不知的码头

  进军知名度的殖民地

  有人展示腰间胎里带来的黑痣

  有人把别人的花举在自己的头顶

  无数的细浪和惊涛

  被直播翻出又瞬间被淹没

  那些没看到的和不能看到的

  一座戒备十足的城堡,

  一潭深不见底的水的内部

  未来的长亭连短亭

  直播说:我不能抵达,我无能为力

没有乌鸦的麦田(外三首)



  裴俊兰

  五月的麦芒顺风如兰

  麦地挺直正午的腰身

  投下的影子

  极像路过的那个女子

  走一步,摇三摆

  乌鸦还在非洲的天空

  刚刚起飞

  村庄在阳光与麦地的尽头

  顾不上打呵欠

  来不及伸懒腰

  谷子和黍子重返故土

  贫瘠的沟垄旧事旧人

  有时还透出一丝惊悚

  形状各异的十字科花穗

  时而圆润,时而犀利

  自由的苦孩子吃完紫桑椹

  桑叶敲打碱滩的空陶罐

  这是五月唯一的古色青釉

  乡间小路分开青草与青麦的纠缠

  一丛艾草

  一个村妇的老去由青变白

  恰如暗淡的坟头

  麦田比夏风温柔一点

  克制不住的水克制着清贫

  麦香赏心悦目的时刻

  是我们心地柔软多汁的时候

  卑微的守望者

  嚼着麦粒

  半是青涩,半是羞涩

  冬天的一点点幸福

  想过歌唱

  也想到了饥饿

  风骨傲人的枝头

  孤独与时间老去无关

  我有你不敢相信的翅膀

  如果将春天放在心上

  也会与颜值齐飞的小花扑面而来

  寒冷的冬季,一碗浓浓的热汤

  润着你的喉咙,户外

  麻雀们反复咽下口水

  它们等待

  万一幸运来到身边

  冬天的一点点幸福

  就是穷人逮着个好天气

  就是十来只麻雀

  在阳光满满的枣树上,眺望

  两只小小的虎猫

  爬上附近的另一棵枣树

  隔着草莓丛咪咪地注视

  就这一点点幸福

  屋里的人啊

  火焰

  在烈火面前

  连鬼都失去了意志

  它在一夜的熊熊燃烧中

  逃得无影无踪

  夜的墨水瓶粉碎

  火,精挑细选

  最温柔的那部分火焰

  唤醒春眠

  剩下最热烈的

  留作爱,燃烧

  火赦免罪恶

  仇恨的人为何不止步

  看看吧,看着黎明

  从火焰的繁华中醒来

  大雨过后

  大雨过后,清晨,不同寻常

  扩展的每一寸湿地被马齿苋重新活过

  大雾至上,带着绝决,返回巅峰

  被洪水倾倒的菜地不停颤抖

  暑期不敢奢望什么

  夏日的好时光

  再一次揽住蓝花碗

  盛满金灿灿的米汤

  玉米面饼子不掺糖不加鸡蛋

  小咸菜就着,踏实

  不得不回忆

  眼下,远方大雾弥漫

  空气里反复传出断裂、脆响……

  七月的清晨,雨又悄悄下了一遍

  雨滴的马蹄声远去,随夜的黑缰绳

  此时,是中午,谁愿和我一样

  想飞翔,簇拥清空的自己

  等风来吹,吹开泪花如此的丰硕

  (选自《原创高地》公众号)

黄昏的麻雀(外三首)



  陈红为

  院子里的麻雀

  略显疲惫,叽叽喳喳的嘈杂

  省略了许多

  语速也慢了下来

  “我、老、吗”

  没等到我回答

  “走了”

  这次和起飞一样利索

  落到了屋檐

  缩起脖子

  一动不动的样子

  像是黄昏

  遗落的一滴墨

  下弦月

  三岁的孙子指着天空

  _那是一个香蕉。好明亮的香蕉

  也像一條小船。我不会说出

  他爸爸的游戏里

  早就拥有这样的兵器了

  我的老父亲,一辈子

  把它看成一把镰刀

  还有上弦月

  不长庄稼的地方

  平原的牧场叫荒地,零散的山羊

  积攒起来学费。后来

  有了简陋的作坊。第一批富裕的人

  把这片不长庄稼的地方

  称为故乡

  最佳仰角接近的高度

  听觉过于敏锐的人

  夜晚就是折磨。鸭鹅睡着了

  被恶鬼偷走了翅膀,丑陋的赤裸

  上不了岸,不再安静地聆听

  有节奏的水

  不论水滴还是流水

  又一块石头失聪了。制造黑夜

  制造海水,又制造了潜水设备

  不会再淹死一个人

  紧张、惶恐、急促

  最佳仰角接近的高度

  刺穿不透房檐,切割不开树荫

  在湖面也只是虚线

  没有规则的虚线

  写诗的人那么多

  能有几个可以听到神的嘱托

  那么多嘴成了铁嘴

  加上轴承就那么灵活

  配上扳机就能射出子弹

  冬雨再次打湿了棉衣

  犹如春天,无法抱怨

  不请自来的雪叫做春雪。毕竟

  不如夏雨秋风那样

  疯狂得细致

  (选自《仲夏诗刊》公众号)

做一件让时光都无奈的事



  李唱白

  大开元寺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

  从一处佛堂,拜到

  另一处佛堂

  像一炷香火在走动

  在书房

  在书房,常感觉到

  一阵阵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斯大林说,胜利者总是对的

  他说得对。他不会在意

  亲手制造的一批又一批死难者

  耳边总会响起果戈里的声音:

  我怜悯你们,你们这些战无不胜的人……

  历史的伟大

  不是胜利者

  伟大的

  就是做一件

  让时光都无奈的事

  初冬

  风在提速

  吹疼了怀乡人的骨头

  有多少肉体

  己不能再按原路返回

  远道而来的云

  为万物染着白发

  一片雪花落在枯枝上

  没开过花的也开了

  工匠

  我一直努力

  把黑色的句子

  打磨成一道闪电

  田

  木

  秋天

  一只鸟

  在院子里的果树上落着

  一阵风吹来

  又飞向天空

  仿佛神摘去了一枚果

  石头

  没有嘴巴

  却时常身负着别人的声音

  窥探者的铁锤下

  是一片破碎的失望

  飞沙走动时的石头

  是那些高处的厌倦者

  喜欢火的石头

  它一定也喜欢清白

  想说话的石头

  一开口就落满了尘埃

我在练习幸福的姿势



  梁立杰

  午后

  午后,我去楼下

  借阳光翻晒一下自己

  我不是个爱贪便宜的人

  如果太阳让我还,我借过它的光

  我该怎么还

  这个问题困扰过我的童年

  我爱发呆,晚上回家的路上

  错把月亮当成了一直跟我追账的太阳

  后来终于还是问了妈妈

  这个问题才有了答案

  妈妈告诉我

  去吧孩子!把心里盛满阳光

  它们自己就会跑出来

  这个光亮,不需要还

  要对每个人都好,对不好的人

  也不要不好。

  对不会说话的蚂蚁也要让路

  给看门的狗要舍得拿出自己口袋里的食物

  不要摘取路旁树上的果子

  路过,也不要停留

  别伤害一棵一生只开一次花的幼苗

  也不要折断月亮唱给合欢树的歌谣

  别想着斩断溪流

  不要把石子投进深潭湖心

  不要捡拾雁阵遗落的羽毛

  不要挖出被大风刮进岩石的草籽

  是蝎子它也不会轻易放毒

  你试着把它放归山林吧

  万物都有自己的归宿

  你要还,要用一生

  把自己内心盛放的温暖

  给予相遇的万物

  我在练习幸福的姿势

  我在练习幸福的姿势

  我把双臂打开,尽可能向远处伸展

  指尖的方向,就是胸怀的方向

  山川种树,河流有家,燕子呢喃

  它们都是我的风景

  我试着把米煮成粥

  可是这个过程让我发现一个秘密

  就是水一定要纯净

  才能还原米的纯真味道

  我试着把窗子打开

  抬眼看着周遭,我发现

  没有一个地方是永远不变的

  包括人

  一块橡皮跟了我8年

  这块橡皮跟我8年了

  它還是那么干净、好用

  我一天都不能离开它

  一天看不到它心里就不踏实

  有它在,我就能把我的错误

  擦得一干二净

  不留下一丁点痕迹

  关键是,一看到它

  我就突然知道我哪儿错了

  它不用出来,我就能改正

  至于写在纸上的铅笔字

  那些需要擦掉的,并不是错误

  而是自己用心做的小记号

  第三条道路

  这样的午后

  金黄的叶片闪出一条缎带

  我知道这么走下去的结局

  或者回到起点。或者没有终点

  没有中间地带

  我到了这面海水的身旁

  辽阔、深邃、沉默

  把长长的椅子放在身边

  他耐心地,笃定地

  等着我的到来

  潮湿的木柴无法燃烧

  干枯的芦苇。冬阳中

  随风摇曳。像对人世最后的一瞥

  我还是愿意这样梦着

  自己来世的模样。把今生憾事了结

  多么美好的枯萎啊

  凋谢,如此令人神往

  树木走到了可以交付的时分

  死亡,走向新生,多么幸福的完结

  学会吐纳。每次呼吸都把心底排解干净

  潮湿的木柴无法燃烧

  不容易被复制的

  我的伤口和你的不同

  我的疼痛和你的不同

  我的夜晚和你的不同

  我看到的和你的不同

  我听到的和你的不同

  我的心跳,骤停的时刻和你的不同

  提篮里的薰衣草是前年夏天的

  床头的灯盏是12年前的

  喜欢的粗布衣衫是用杨树叶子的梗缝在一起的

  但我住过的屋子,都是新房子

  并都有着宽大的玻璃窗

  卧室有两张写字台

  一张陪我在白天忙碌,一张

  伴我在夜晚凝神

  我用过的纸张和你的不同

  我用半边写字,半边画画

  画不出来的时候

  那半边,就空着

  偶尔睡个整宿觉

  梦中的事物和你的不同

  有些羞于示人,且章节模糊

  我平淡的恒温,多么爱一个人

  也不会忘形于色

  只会感觉沉重的单元门

  像被人帮着推开,轻了很多

  原谅

  我终于选择了

  原谅

  面对自己明亮的微笑

  温润光洁的额,温和的眼神

  我不再纠结我的那些破败的门窗

  那些众生面前的耻辱

  不再感到疼痛

  我一直在水里游走

  越来越宽的海水冲淡了这一切

  把它们变成了沙粒

  有的甚至,藏进了贝壳里

  变成了珍珠

白小茶诗歌



  白小茶

  荒野

  一截废弃的铁轨,绿皮火车

  不经过它。一段枯枝,春天

  不经过它。一条龟裂的河床

  河流不经过它。

  这个下午阳光明媚,窗台

  有新开的茉莉,繁茂的绿萝

  金鱼游起来,有好看的姿势

  没有你经过的每一天,它们都是

  虚无的每一天,也是荒野

  经过我的每一天

  无畏之虫

  一只苍蝇和另一只苍蝇

  在窗台上,欢爱

  它们旁若无人地拥抱在一起

  幸福而安静,仿佛什么也不能

  打扰它们。窗外突然飘落的秋雨不能

  毛桃儿们偷窥的眼神不能,甚至

  它们头顶上迟迟未落下的苍蝇拍

  也不能

  弯曲,棉布与丝绸

  当我的弯曲,贴近

  你的弯曲,棉布贴近丝绸

  我们重新打开铺展,我们让疆土

  互为疆土,领地互为领地

  也让一种皱褶

  种植进另一种皱褶,一种起伏

  分蘖出千万种起伏

  有闪电,瞬间穿透

  两个不同质地的身体

  也瞬间擦除,忧伤和夜晚的漆黑

  当弯曲缠绕进弯曲

  我们被重新命名

  我们是绳索,勒进彼此的

  血管和骨头里

  我们忘记原来光滑或粗糙的质地

  也忘记原来平坦或凹凸的纹理

  只紧巴巴地拥抱撕扯,或

  不遗余力地挣脱

  一千种皱褶里潜伏一千种

  命运的寒凉

  我们不断掏出自己的体温

  覆盖它 温暖它

  并不断擦出璀璨的烟火

  直到把所有的纠结

  燃成灰烬

  让所有的弯曲,都匍匐在

  灰烬的余温里

虚拟世界



  孙彦星

  真相

  猎人或是盗贼

  没有什么区别

  反正效果都一样

  也许并不是为了获得

  而是愉悦于追逐、逃跑和挣扎中的挑逗

  为了被盗和捕杀

  需要举杯庆祝

  无需叮嘱杯子里是毒鸩的血汁

  我喝下去

  轰然倒塌前

  看清了

  您用离开的身影抹掉的容颜,还有记忆

  灭寂瞬间,你胜利了

  其实

  你并不是个猎人,也不是个盗贼

  只是一个骗子,稍微超级一点点

  其实

  著境生灭起

  本无我,何又有心

  虚拟世界

  毋庸置疑,这里是一个虚拟世界

  包括所有物质与意识,更别提名利权情

  我不承认存在时间,你也不用怀疑

  现在存在吗?你看到我的文字便已成为过去

  你反驳的话还未出口便已成为过去,

  怎么能说有现在呢?

  既然没有现在,又怎么会有未来与过去呢

  既然没有现在过去未来,怎么会存在时间

  轨迹在遵守规则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发挥自由

  这个世界往复循环,不然所有星球不是圆的

  也没必要,谁围着谁转

  我们并非在老去,而是另一个开端

  别再计较那么多,更无须贪嗔痴

  我们也许只是几行乱码

  想没想过,那些坏人肯定是病毒

  我们的宇宙只是一张磁盘

  这里采用二进制,即阴阳雌雄有无与正反

  这个空间经常重复启动,每次你我不变

  所以一定遵守虚拟规则去创造美好

  在无数个轮回里都能与你重逢,把酒言欢

  时光

  黄昏的光晕里

  总是

  柔和氤氲着苍茫

  在恍惚间

  我突然

  看到了

  上一个轮回的前世

  真切而平和

  礼堂

  高大的杨树

  起脊房

  压水井

  女人,男人,孩子……

  也有风沙

  在月光下回旋

  空气的涟漪里飘荡着

  远方的思念和近处的低吟

  有人在長长的台阶上相遇

  他们有些老态,有些颤危

  沧桑的脸斑驳着岁月的斑驳

  目光呆滞,没有语言

  此时

  我多想掰开这温柔晦暗的时光

  让他的折痕里流尽爱恨离合

  人间悲欢

  一起去草原

  太阳出来

  有些内容势必土崩瓦解

  我们雪藏在内心的某些事物

  需要永远存于阴暗与冰冷

  所以喜欢一路向北

  在严寒里

  以寒冷压迫躁动

  用旷野的苍茫

  抹除头脑里恍惚的枝末

  多么羡慕风中赤裸的那些白杨

  可以一丝不挂

  肆虐无忌地调戏

  如此纯净的天空

  收割年龄的刀,无比锋利

  你还在犹豫中计数果实的多少

  我却喜欢一同奔驰

  去旷野昼夜缝合处的苍凉暮色里

  一路为你捡拾

  风暴中摧折的格桑花

素居



  赵鹏飞

  在龙凤山

  喜欢这里的地势

  有唐诗的韵脚,和写照

  是的,不再留恋其他的高度了

  在这里,你就是龙凤山的高度

  你比海水和村庄高出了1400多米

  远处的村庄如瓦片,被踩在脚下

  你会心疼脚下一只蚂蚁

  你不忍心再把脚步抬高

  你不忍心再吟诵: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此刻的唐诗啊,穿越万千沟壑

  抵达我的耳边

  只为落日的钟声敲响的一刹那

  ——它在跳崖的瞬间

  携带着飞溅的余晖

  帮我穿越了千年的绝唱和经典

  在测鱼镇

  在井陉,测鱼镇的名字

  让外人容易产生遐想

  龙凤山其实是一个虚拟的名字,

  因为在山上

  我没看到龙,也没看见凤

  但是,这并不妨碍我

  诗意的穿行和抵达

  我是说,

  我乘坐的小车像一个七星瓢虫

  顺着一条被乡民搓成了

  七拐八拐的麻绳

  一点点地拐上了山顶

  山路是螺旋形状的,

  沿途尽是沟壑啊,岩石啊,

  一个山峰和另外的山峰

  在一步步的挪动中相互在凝眸啊

  终究是一个村庄挨着一个村庄

  零星地散布在山顶上

  像极了陶渊明的桃花坞

  像极了泊在水里的乌篷船

  有山鸡在觅食,有黄狗在犬吠

  有野猪在蓬蒿的深处,

  用一双枪口一样的眼睛在瞄着你!

  在龙凤山,我最终没有看见野猪

  也没有看见套野猪的套子

  只是下山的路有些抖

  像一只七星瓢虫在寻找来时的路

  素居

  我希望能够住在这样一所房子里

  简约,干净

  就像我每天擦拭的茶几上

  只放上一杯茶,茶杯里

  只养几片名叫铁观音的小鱼儿

  我希望推开门

  只有门前这样一棵小树

  它不长叶子

  它只陪着这间肃静的小屋

  这间关着风声雨声读书声的小屋

  关不住心肠狭隘的小主人

  我想,小屋子里的主人

  此刻一定上街卖豆腐去了

  他只把豆腐卖给那个

  面朝大海听春暖花开的人

  河边的垂钓者

  春风三两,再怎么吹

  依旧是水波不兴的河面

  看不见的河底

  小蝌蚪都在找妈妈

  而我,却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找故乡

  四五个钓竿,是横在心头的五线谱

  钓竿每钓一下,我的心就紧张一下

  不是担心春天不发音

  我生怕钓上来的

  是一个五音不全的小蝌蚪

  它还未有长出春天的小尾巴

月光隆起,我准备离开



  谷粒

  峡谷行

  沿着峡谷,我们像两条

  宿命的河流,并行着,向前奔涌

  不知道什么时候

  遇见白桦,沙棘柳

  我们才停下,忘记来路

  也找不到宿命的桃源

  峡谷空旷 乌云在头顶聚集

  這逼仄的人生啊 只有你

  能够识别我眼中的山河

  和鬓发间流露出来的悲喜

  我们俯下身去

  膜瓣的牛蹄草 散发着浓浓的夏意

  只有你沉默如我

  在更多难求的光波上

  我习惯于别无所求

  除了流水树林和暮色

  还有那深埋在暮色里的村庄

  我已经习惯了 无论谁

  都可以忘记我的一生

  至

  牧羊人打开山谷

  我体内迷失的羔羊啊

  在这个湖水清澈的早晨

  如约而至

  天空洁净山的远处

  早行人向着夏天呼喊

  这是个晴朗又令人忧伤的早晨

  它光阴平整

  草茉莉迎着流逝的水

  它节节后退暗香

  像我的心弦 等着不归的谁

  它——

  黑暗隐匿 闪电不至

  小露珠拥抱归途

  艾叶捧着现世安稳的钵盂

  它指令那些

  迷乱的雾松开手指

  说——

  去吧,你这疲惫的孩子

  立夏,你这个当归的人

  我要向这纯粹的人间

  偿还日光 雨水 不倦的鸟鸣

  和昆虫的动静

  我要交出我的渊源

  交出苦艾的美德

  灰灰菜的朴素和认知

  交出迷迭香

  我就会飞身变成一只蝴蝶

  倾倒满腔的虚荣

  爱上小事物的优雅

  爱上那一串一串浆果倒挂的修养

  和醉心的饱满

  当然 我还会爱上你

  像山石一样挺拔的叙事和抒情

  爱上你这个当归的人

  月光隆起,我准备离开

  月光隆起

  万物升腾 万物也会隐匿

  升腾起来的是月色如水

  是光与希冀 是幻灭

  是横空出世的洁白

  也是深渊一样的夜的黑暗

  而我 随着白杨树的影子转移

  像是一只逃避现实的山雀

  不识世事 忘记悲喜

  怀抱山月 而不懂春日

  打着趔趄却面濡微雨

  我亲吻着热恋的土地

  而又不得不 准备离开

沿途



  陈智扬

  几间空荡荡的房子,红砖红瓦

  在山脚下,从狭窄的窗户看

  山坦露着上半身,下边也仅有绿色的遮羞布

  她还看到了窟窿

  窟窿是想象开始的地方

  这个时候,她尽可以让自身真实:

  与他,是打小玩耍的朋友

  也是他,自己第一次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子

  坐在对面的老头鼾声大作,她竟然

  看到水杯里的热水泡不断地破裂

  也许,在那瞬间:列车前行的速度有过减缓

  事后她曾经如此回想

  比他只是小了一岁零几个月,坦然地说

  她甚至清楚对方身上都有几颗痣、几道疤

  但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

  他每天下班回来的汗臭味都让她陌生和好奇

  即便有相隔不远的灯,隧道

  还是黑漆漆的存在

  没有一丝准备的意识,一下被拉了进来

  在草原长大的人自然难以想象混凝土下的山体

  很多时候,自己都是她嘲笑的对象

  比如在镜子前、清澈见底的河边或湖边

  还有,一泡尿前

  于是提笔给女儿写了封信

  放在面前吃了一半的方便面在加速地凝固

  老头的手里的筷子还保持着正确的姿势

  嘴角不断动着还发出声音,她猛然抬起头

  看到了一张笑脸

  长长的隧道里,空间会令人神往

  如果有把锋锐的刀能够做个简单的截取手术

  同是洞穴,影子和列车都在飞奔

  向前!再向前!

  女儿的人生仿佛是她的翻版

  在梦中杂乱的碎片

  醒来后一点一滴拼凑起来

  这项工作,已经进行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

  旁边的哥俩从一上车就开始打电话,

  一边高声地谈论着工作,一边弯腰

  拍打着布鞋上的灰尘

  然后满足地挂了电话,满足地对酌

  那个男人混出了名堂,劈了腿

  他没有想过牺牲自己的家庭,就这样

  他玩,她也玩:只是

  他那两颗崭新的金色门牙总让她陷入回忆

  从进入第一处隧道,她就开始数

  到离开最后一处隧道,这条路的每次重复

  都是这样过来的:直到第一次看家乡的地图才知道

  前半部分的家是在草原,后半部分是一马平川

  的华北平原

  走廊另一边的两位大姐一直嗑着瓜子

  谈论彼此知道的人和事

  买了站票的一个小姑娘在看书

  是吉本的罗马故事,她眼里闪着光

  站在车站月台上,所有人本能地看向列车过来的方向

  夏天的中午,风一丝一丝地

  掏出车票,她再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大太阳

  鱼一样地钻进有空调的车厢里

  第一次在火车上钻进隧道,又很快地出来

  她觉得很神奇,从车窗里看两边岩石裸露的山

  第一次想到,这要是爬,得爬到什么时候?

  后来,自己驾车回家过隧道:像重新出生了一遍

  她拿起水杯去接杯热水,与拿着碗康的老头

  走了个照面,对方微笑地点头致意

  她也回以微笑。

  旁边座位上一对小情侣正激吻在一起

  快要到站的语音响起,远处

  不时四散着几处灯火,月光下

  田地里的玉米须清晰可见

那些风去哪里了(外三首)



  康彦军

  那些风去哪里了,那些风

  那些催开万物的

  动不动就破碎,忧伤

  呜咽的

  它到哪儿去了,那些善于制造曲线

  温柔

  到处游荡

  并不时地榨取花香

  发出尖叫的

  ——静悄悄的,雨水很冷

  关于春天……

  那些风,那些秘密的

  孤独着的,——黑暗

  它选择对峙的

  ——雨,又下了一次

  迎春花

  像一个预言者,它用

  一树细碎的火焰,叙述春天

  也许只是生活的索引

  快和慢总是并存的

  它只是先来了一步,正如现在

  众生寂寥,它盛开的一瞬

  便已用尽了

  ——奢靡的一生

  此后,无可抵挡地走出生活

  百花次第开,一个春天足够裸露了

  它能够继续地

  隐忍,回味,扮演沉默的寡言人

  雪

  有时候是这样的,刚刚走到一半

  突然羞怯起来

  仿佛构成了错误本身

  正如这场雪

  飘着飘着就飘出了羞愧

  只剩下冷了,一个春天骨头里的结节

  呈现出苍白和突兀

  毕竟是短暂的,我们有时候允许

  美有更大的外延,比如虚无,凛冽

  和融化

  比如一场雪也可以在三月的肌肤上

  清醒地盛开

  我们刚好感到疼,辛凉

  但不尖锐

  小草,是大地吐出的舌尖

  大地在日落之时显得从容

  形而上的山体,它的轮廓很美

  没有风,只有青草

  青草很美

  想想都觉得高兴,静静地

  光亮一点点接近,再接近一点儿

  明晃晃的

  除了丰腴,除了水

  草棵蓬起来

  小草,小草是大地吐出的舌尖

  (選自《巴蜀风文学》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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