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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 看海去

时间:2023/11/9 作者: 诗选刊 热度: 9736
潘洗尘

  

雪的谬论



  这么久了 人们一直漠视

  有关雪的许多谬论

  现在 该我说了

  在北方 雪其实是灰色的

  与纯洁无关

  尤其在城市 雪就是一种自然污染

  它们习惯与灰尘纠缠在一起

  腐烂成泥水 再腐烂城市的

  每一条大街

  每一个角落

  如此简单的一个事实

  却长久地不被人们正视

  这到底是因为真理懒惰

  还是谬论都披着美丽的外衣?

辩护



  童年的乡野 广袤的夜空与

  无遮拦的大地

  要为云辩护为风辩护

  面对无时不在的饥饿

  还要为贫困

  辩护

  穿越城市宽敞的大道

  要为乡下泥泞的小路辩护

  在命运的曲曲折折里屡挫屡战

  必须学会为可怜的自尊

  辩护

  偶尔有恨袭扰心头

  要为爱辩护

  与蝇营狗苟和小肚鸡肠擦肩

  还要为胸怀与胸襟

  辩护

  讨厌这个世界的混杂

  就要为简单而直接的抒写辩护

  而对着满目欺世盗名的黑

  就不能不为破釜沉舟的白

  辩护

  只有在真理面前

  我会放弃为谬误辩护

  就像面对即将到来的末日审判

  我绝不会为今天

  辩护

父亲的电话



  我离家四十年

  父亲只打过一次电话

  那天我在丽江

  电话突然响了

  “是洗尘吗?我没事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

  父亲就挂断了

  這一天

  是2008年的5月12日

  我知道

  父亲分不清云南和四川

  但在他的眼里

  只要我平安

  天下就是太平的

自画像



  这些年

  除了这些药片

  我的生活

  就像一块

  碎玻璃

黑夜颂辞



  这无边的暗夜

  遮蔽了太阳底下

  所有不真实的色彩

  连虚伪也

  睡着了

  这是我一直爱着的黑夜

  我在此劳作与思念

  拼命地吸烟却

  不影响或危及任何人

  我闭上眼睛

  就能像摸到自己的肋骨一样

  一节一节地数清

  我和这个世界之间

  所有的账目

  寂静的齿咬之后

  天已破晓

  我会再一次对这个世界

  说出我内心的感谢

  然后不踏实地

  睡去

对一些劳动及其成果的认定



  我不赞美插秧

  更不会赞美收割

  我只赞美这些水稻

  它们用自己

  每一季的生死

  喂养劳动者

  和他们的子孙

  还有更多的劳动

  不值得赞美

  比如人类给自己造房子

  给自己织布

  但房子和布匹

  应该得到赞美

  制造枪炮也是一种劳动

  但这种劳动

  连成果也不值得赞美

  不论它们带来正义

  还是非正义

  但我赞美诗人的写作

  尽管很多时候

  诗人也制造垃圾

  但那不是他们劳动的目的

  再蹩脚的诗人

  也想写出

  伟大的诗篇

太阳升起时并不知道我的沮丧



  天亮了

  树看见了落叶

  风看到了尘土

  一些人去打卡

  一些人去乞讨

  一些人盯着另一些人

  在看

  剧本是重复的

  我面带菜色忧心忡忡

  看上去像个坏人

  光天化日下的舞台

  不适合我

  我去睡了

  太阳下山时我将醒来

  你们没来得及带走的道具

  会被夜色淹没

  患有被迫害恐惧症的

  植物和动物

  正和我一起做深呼吸

  我听清了它们的交谈

  但并不想转述给人类

  黑夜如此静谧而庄重

  好事的风在收集善良的呼吸

  或邪恶的鼾声

  我只是负责把它们各归其档

  这看上去是一项毫无意义的工作

  我却乐此不疲

  不知不觉中

  天又亮了

  太阳升起时

  并不知道我的沮丧

撒谎



  成年后曾立志不为任何事撒谎

  谎言的背后要么是虚弱

  要么另有图谋

  但就在不久前

  我向患了绝症的妈妈

  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今天傍晚

  在我长大成人后

  妈妈还是第一次摸着我的脸说

  “儿子又瘦了”

  那一刻我强忍住的泪水

  夜深人静后

  终于流了出来

平生最讨厌的事



  平生最讨厌三件事

  第一是撒谎

  来自亲人的谎言可能

  另有隐情

  谎言如果来自朋友

  务必断交

  而情人撒谎

  则无需原谅

  平生讨厌的第二件事

  是来电话有事没事先问一句

  “你在哪儿”

  我们已经活得像一块

  案板上的肉了

  可不可以不再让自己

  动不动就要亲口说出

  我在哪儿

  尤其大多时候的这个

  “你在哪儿”

  仅仅是打电话的人

  没事找事的说辞

  平生还讨厌

  席间一些与诗无涉的人

  嚼着大鱼大肉的嘴一张:

  “诗人给大家来首诗吧”

  情绪好时我会沉默

  情绪不好时就掀翻桌子

  扬长而去

深夜祈祷文



  深夜里的这个瞬间

  让我再一次抵达了一天中

  最明媚的时刻

  为什么人或什么事

  我刚刚放声痛哭过

  感谢这深深的夜

  把自由、天意和福祉

  带给一个内心灰暗而

  深情的人

  我不会为在明天的阳光或

  暴雨中再遇到什么人或

  什么样的命运而

  浪费一分一秒

  此刻 我每多写下一个字

  这宝贵的黑夜都可能被

  黎明删除

  我要深深地 深深地闭上

  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

  哪怕用废自己的身心

  也要为每一个善良或

  不善良的人

  再做一次

  祈祷:

  我看见了妈妈肺部的肿瘤

  正渐渐缩小

  这是什么样的恩泽啊我将

  用刀刻在心上

  为此我祈求上天:

  也迟一点给那些坏人报应吧

  我这带病之身愿意死上千次万次

  也要帮他们在遭报应前

  一个个都变好

论一个诗人的想象力缺乏综合症



  最近一直心情不大好

  所以特别想去一趟

  1937年的上海滩

  目标当然是百乐门

  至于我的身份

  可以是青帮或红帮中

  有点正义感的配枪小头目

  也可以是中统的 军统的

  或中共地下组织的交通员

  那一晚百乐门唱歌的

  可以不是周璇不是白光不是李香兰

  但我一定要听到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一个不夜城

  然后我会破例喝一杯酒跳一支舞

  然后一曲终了我就把酒杯重重摔在舞池里

  然后拔枪——

  然后是四散奔逃的人群和

  一场激烈的枪战

  然后我可以重伤 或被乱枪打死

  但就是不能被抓去宪兵队

  不能坐老虎凳灌辣椒水

  让自己成为一个

  想象中的

  叛徒

时间仿佛只有对他才是温柔的



  45年前我就看着他

  靠在这堵墙下

  晒太阳

  45年后我看见他依然

  靠在这堵墙下

  感觉连姿势都不曾变过

  他叫郭有发

  大我十几岁

  是当年村里

  人人都可以奚落几句的

  郭傻子

  45年里

  我們早已面目全非

  尤其是当年奚落他的那些人

  很多已不在人世

  但时间仿佛只有对他

  才是温柔的

  温柔得就像看不见的水一样

  流过他永远波澜不兴的脸

  和处变不惊的心

  并温柔地

  任由他把自己和这堵墙

  固执地留在

  回不去的岁月里

写给一群羊



  跟你们走在一起 多么好

  一想到你们的名字

  时间也变得吉祥

  羡慕你们散步时的神态 心情

  不失眠也从不吃药

  我后悔那么早就离开了你们

  任由岁月把一个曾经顽皮的童

  洗劫一空 变成沉默寡言的叟

预防性谎言



  最近与母亲聊天

  总是有意无意说到

  现在的医学发展得真快

  我的某个同学

  连癌症都治好了

  有时 我也会和母亲说

  人总是会死的

  外公不到50岁就去世了

  就算他能活到80岁

  现在也早已不在了

  甚至有一次

  我还和母亲说

  凡是能走在儿女前面的老人

  都是有福的

  世上还有很多不幸的父母

  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是越来越担心

  我们已骗不了母亲

  她就要悟到

  自己的病情了

这一年的黑暗无与伦比



  这一年的黑暗

  无与伦比

  很多时候 只要我闭上眼睛

  就能看到朋友们

  错愕或痛惜的表情:

  洗尘得了癌症

  可是我的朋友们啊

  让大家如此牵挂

  于心何安

  更何况我的病情

  与这个时代和国家相比

  并不算

  重!

恶性的一年



  X光下

  这真是恶性的一年

  绝症开始缠身

  往昔仅有的

  可以做一点点事儿的自由

  也丧失了

  好在这一年

  并不乏善可陈的记忆

  还有很多

  比如茶花落了

  紫荆才开

  抽了四十年的烟

  说戒就戒了

  从不沾辣的女儿

  开始吃毛血旺

  和水煮鱼

  最后的请求

  如果说这一生

  还有什么怕的事

  不是死

  而是透不过气

  所以我请求

  死后不要埋我于地下

  不论黑土或红土

  更不要装我于任何盒子中

  算了

  我清楚请求也没个鸟用

  还是有朝一日

  让我一个人坐毙于苍山

  或小兴安岭的深处

  一个人化作肥料的过程

  你无须知道

  但终有一天

  你会看见远处有一株马缨花

  特立独行

  或一棵白桦树

  挺着铮铮傲骨

我有限的热情已成余烬



  一直以来 就经常遭到抱怨

  看上去你对这个世界那么热情

  为什么对我那么冷

  对此 我就一直懒得解释

  其实我的精力有限 所以热情更有限

  尤其是生病以后

  这半生 我把有限的热情给了诗

  甚至很少再给诗人

  我把有限的热情给了爱

  甚至很少再给爱人和爱情

  了了出现以后 我把有限的热情

  给了女儿 就很难再给其他女人

  而现在 我有限的热情

  已成余烬

分水岭



  2016年9月12日

  是我对时间认知的分水岭

  在此之前

  每当遭遇痛苦 挫折

  或者危险的时候

  我的心里

  总是会或多或少地抱怨

  时间

  怎么过得这么慢啊

  而在此之后

  哪怕是深夜里做了一个

  冷汗淋漓的噩梦

  醒来后也会觉得

  时间太短

  太短

夕阳赋



  将落未落的太阳

  拖着半明半味的影子

  在傍晚之前溜进病房

  此刻 它心怀某种慈爱

  想在黑暗到来之前 再照耀一会儿

  床上罹患肺癌的母亲

  和床前同样身染肝癌的儿子

  在这斑驳的光影里

  母亲突然咳嗦起来

  一阵阵 像是要把一生的苦辣酸甜

  都咳给这夕阳

  剧烈地咳过之后

  母亲的神态 儿子的表情

  以及整个病房

  瞬间又恢复了一片安详

  仿佛母亲和儿子心里都明白

  在这凄凉的人世

  操劳大半生的母亲

  和颠沛流离的儿子

  能这样安详地在一起

  已然是一种幸福

  當然 容易满足的母亲并不太了解外面的世界

  只有心如明镜的儿子懂得

  此情此景

  与那些本该更好地活着

  却被挫骨扬灰的人相比

  至少一点儿也不显得

  悲壮

如何再向北



  一条回家的路

  整整走了35年

  每一次 都是母亲笑吟吟地迎我

  再泪涟涟地送我

  ……现在

  就算我给自己再装上一颗

  铁打的心

  我又如何能迈得开

  向北的步履

  而窗前的那片稻田

  我已写了十年

  此刻正是夏秋之交

  原本那些大块大块葱茏的绿

  都被我扯成了黑纱

  一层层绞在心头

  一条条缠在臂间

  从前 我还可以说

  这是我广大的北方

  那是因为有我慈爱的母亲

  一直站在松嫩平原的最中间

  在南方的彩云下

  我曾时刻关注着北方的冷暖

  我已习惯了在一个没有四季的小城

  按着故乡的季节变换

  给母亲寄回一件件棉衣 单衣

  现在 我却不敢想象

  当我再次回到小城

  走过那些给母亲订做衣服的店铺

  自己会不会突然如雷贯顶

  碎成一地

  固执而诚信的苍天呵

  我不是跟你讨价还价过了吗

  用我的倾家荡产

  再换母亲一个月

  另外搭上我的这条命

  再换母亲一整年

  可是现在 你怎么就像没事似的

  沉默了呢

  没有了母亲的北方 就不再是我的故乡

  我也无法承受那零下一百度的严寒

  但我还是很快就会回来的

  空旷的墓穴里怎能只留下母亲一个人

  如果一路上我的骨灰也结上了冰霜

  母亲依然会抱紧我

  为我取暖

缺了一面的魔方



  这段日子

  父亲经常一个人

  呆坐在房间里

  摆弄魔方

  这双习惯了拔掉稗子的手

  在这个小小的魔方面前

  缓慢而吃力

  我能想象得出

  父亲到底要拼出什么

  窗外的公路上

  永远是赴死一样急匆匆的车流

  再远处是县城的灯火

  往昔父亲对这斑斓的世界

  一直以沉默相待

  现在 他要通过这个小小的魔方

  把内心的哀伤与无措

  都拼回到一种最简单的色彩

  那是他和母亲共同走过的

  五十六年的风风雨雨

  可是我的父亲

  这只记忆的魔方

  它的六面 就像我们的家

  一对父母和四个儿女

  虽然母亲走后

  往日里各自奔忙的孩子

  都一起陪在父亲的身边儿

  但我们心中的魔方

  毕竟已经缺了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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