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祈祷的诗
那么多人在祈祷——
在黑夜里,在阳光之下
谁触到了它深处的
悲凉的闪电,以及花朵
你看尘世间行走的人
你看地上明灭的草木
——它们有着雷同的脚步,千篇一律的脸孔
从不把一首诗指认为教堂
鲜花宁静
鲜花开在那里。鲜花
宁静
鲜花开在草原,河谷。鲜花
开在山坡
鲜花开在孩子和羔羊的眼睛里。鲜花
——开在墓地
风吹……风不吹。鲜花,如此宁静
大地渺远。天空无限
活着与死去的人,一次次从芳香中走过
旧天堂
——我去过的一间书店
那么多书!那么多书那么多书那么多书
在夜的宁静里
仿佛睡熟的婴儿。灯光照亮的我的影子
是否惊扰了他们?
嗯。这是我想象的旧天堂的样子
虚掩的门扉
离咖啡和茶的人间只有一小步
我在旧天堂发现
久远的挚爱——寻归荒野。路法西效应。布罗
茨基
和曼德尔斯塔姆……
旧天堂之外的喧嚣声,滚烫的咖啡
一点点变凉
我是怎样离开的?
亲爱的旧天堂,我走在星光低垂的黑暗里
忘了身在何处
但是,我穿过布罗茨基和曼德尔斯塔姆
一次次回去了
你的无雪的冬夜——
在教堂
你的左手按在《旧约》上,而右手抚着胸口
“阿门……”你声音里的
白昼和黑夜,你嘶哑的、颤抖的小宇宙——
爱。仇恨。杀戮。上帝宽恕了所有的人?
临终者和新生的婴儿
——从一个人,到一群人,一个国度,一个种族
钟声之外,一只鸽子的洗礼的夏夜
你的脸淹没在暮色里——你最美的脸
悬着泪水,以及肃穆的羞耻
我听见你去年的低语——含混的,干涩的,孤
单的
鸟儿的影子,消逝在幽蓝的天空下
你的肉身也是我的——洗礼的
夏夜的星群,从我体内
传来秋日落叶的喧响:轰隆。轰隆隆……
所有的玫瑰
所有的玫瑰:所有不同颜色的玫瑰。
在早晨,
都带着尖刺和潮湿的香气。
你们把最深的秘密,藏在自己的花蕊里。
所有的玫瑰:我在不同的季節
相遇你们,在不同的地方,
想到少年时光的爱情,内心动荡不已,
在返身现实的
一瞬间,眼里有泪光和花瓣一起落下来。
我停下脚步,靠近摇曳的枝头:不是
嗅闻,而是试图啜饮
花蕊的光——你们蓬勃而盛大的寂静和忧伤。
——我总是这样,一次次地
把所有的玫瑰,
都指认为一朵玫瑰——我深深爱着的最后一朵
玫瑰。
绵绵的桂花的香气袭来
绵绵的桂花的香气袭来—在街头
它困住了我——
绵绵的桂花的香气,以及水上不散的雾霭
桂树和香樟茂密的叶子里
找不见鸟儿的影子
绵绵的桂花的香气里,雨声沙沙的街头多么安静
打着伞走过街头的人们啊
我从马头琴的草原来
在绵绵的桂花的香气里沉迷,但真实的桂花在
哪里?
小雨点湿了我的眼睛
请不要对我说桂花开在秋天
或说举目皆是
不要说过些时日它将把绵绵的香气和花瓣一起
藏起来
这一城灯火也被雾缠绕,细草间的
月色多么不真实
而我沉迷于绵绵的桂花的香气,一次次走失了
自己
为一位女画家而作
画笔和颜料,
并不能把所有的美都画出来。
你还需要更大的画布,纸墨,砚台,
断折的光线,
一个绘画者超凡的想象力。
需要先醉死梦生,
在酒精深处做完一场酣畅的肉体之爱。
甚至摸索着把另一只耳朵
也割下来。
即便如此,
你能画出蒙娜丽莎的微笑里的阴影吗?
你能画出八百公里之外的一滴海水的葬礼吗?
你能画出二十亿光年的孤独吗?
你能画出一厘米的爱情吗?
你来画一粒小小的芝麻吧。
黑的芝麻。白的芝麻。红的芝麻。
你一定要把一粒芝麻深处埋藏的无边无际的香
气画出来哦。
亲爱的,
你来画一首诗。
你来画一首诗和它的光芒吧。
孤独啊,它拧紧了你
你用一张纸写孤独
写孤独开花:开蓝、白、红的花
在脸上,身体上,在眼睛里
堆积的腐草,散发沉香木的气味
你用纸上的池塘,白天和黑夜
写十二种孤独
你用沸腾的手指,写十二个时辰
十二支爱与死的颂歌endprint
你写看不见的影子,雪及其反光
突然飞起的乌鸦
旋着铁黑的袈裟,你一个人怀抱石头
你一个人怀抱石头的天空,安静地,走在人群里
——孤独啊,它拧紧了你
你说“疼”。你看不见星星的纸枷……
中秋夜梦见母亲
那么多人写母亲
那么多的诗写母亲
花开富贵的母亲,高雅的母亲
两手空空的母亲,卑微的母亲
汗水摔碎的母亲
流水线上昏迷的母亲
倚门出卖花容月貌的母亲
乌发飘飘的母亲
烟熏火燎的母亲
瘦枯的母亲,风烛残年的母亲
脸上结满蛛网的母亲
雨中的母亲
大小便失禁的母亲
红母亲,黑母亲,白母亲
掌心的母亲,怀抱的母亲,墙上的母亲
一缕青烟的母亲,随风飘散的母亲
黄泉路上不回头的母亲
万物生的母亲
我这个不肖之子
从没有写下一首诗赞美你
而只在梦中才记起已多久没去看过你
我记起你时
三千白发正穿过微茫的针眼儿
月光下
你仿佛一个婴儿睡熟——
去菜市场的路上听到鸟鸣
去菜市场的路上,
忽然听见路边的树上传来鸟儿欢乐的叫声。
一棵杨树。仅有一棵杨树。
但鸟儿的叫声
源源地从密匝匝的叶子深处传来。
一定有无数鸟儿。无数鸟儿
和一棵杨树。
但看不到鸟儿的影子,也没一只鸟儿飞起来。
一树鸟儿的欢乐的叫声!
在黄昏的光线里,在白昼隐入黑夜的肃穆时刻。
我停下来。默默地聆听
并注视着
这一树密匝匝的叶子。这一树鸟儿的欢乐的叫
声。
草垛之诗
少年时光,我常在草垛间迷路
一个一个的草垛,藏着我说不出的秘密
大地上,它低于泥土,卻高于云朵
它向上生长,带来冬雪、炉火、深藏,牲口的
咀嚼
父亲的鼾声。当春天来到
我从弥散的灰烬里,最后看了一眼它孤单的转身
一个一个的草垛,在属于我的黑白记忆里
承载了炊烟,落日,疾病,一个少年的悲欢
当暮色四合,它不在母亲的唤归里远去
而是栖满了星星的光芒
在此独享背靠草垛甜蜜睡眠,梦见邻家少女舌
尖上的蜜
那时我想草垛会生根开花,生生长流
但一个一个的草垛
如今都去了哪里?我用一个失败的中年
表达着对草垛的敬重
大地上灯火明灭,独寻不见草垛哑默的身影——
阴影之诗
阴影不断生长。但如此不足以证明
它必在未来占领世界,我们的身体和灵魂
“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世上”
我们从母体里呱呱坠地,张开眉眼
好奇地打量世界,仿佛草尖上的露珠
如此的圆润,透明,清澈
多美啊,我们从母亲的掌心站起来
在父亲的臂弯里舒枝展叶,用鲜嫩的哭泣
表达内心的欢乐,和悲伤
我们在阳光下撒欢,阴影绊倒了
也不喊痛,而把它理解为阳光的一部分
我们在大地上种植葵花
种植孩子的笑脸,把绵绵的爱
酿成蜜汁和酒浆,送给相遇的人
有时我们也陷在阴影里
流下屈辱的泪水,长夜里坐等天明
如果这时手指发光,一定是自我之神
召唤你从阴影里走出来,
去到缤纷的大地上,诗意地劳作和安居
我们安静下来,如一棵草,一棵树
一只昆虫,一只燕子,一座山脉,一条河流
我们真实地活在世界上——
在悲伤里也在欢乐里,在阴影里也在阳光下
自行车之诗
我有过四辆自行车。一辆永久牌
加重的车型。那时我18岁,在小镇上教书
我用三个月的工资买来了它
我骑着它,回村里帮父亲收麦子
去县城约会女友,每天去邮局取回订阅的报刊
这个顶呱呱的家伙,一路载着我
风光无限地飞驰在大路上
如果不是晕头晕脑地扔在了邮局门口
我不会有接下来那辆28型凤凰,闪着银光的
小尤物,它在我梦里,也系着小偷的牵挂
终于在一个月明之夜消失了踪影
那一年,女儿磕破脸,妻子动手术,父亲外出
被收容
倒霉事儿一桩接着一桩
它的丢失不过是我又触了小霉头
我甚至怀疑是小尤物主动选择了出走
第三辆只能算一夜情,我从车行里买来
扎在楼道口,去到屋子里招呼妻出来过眼
转脸已被谁顺手牵去
最后我买来一辆二手,骑着它,转遍了
这个城市的大小胡同
直到把它骑成一堆废铁
我的自行车人生,我的被时间磨损的青春
因为一次次丢失
才作为尴尬的供词,被一首诗记录下来endprint
在消逝的途中停留了一会儿
两只鸽子之诗
它们有时撩动翅膀飞起来,有时落上门前柴堆
间或蹬开柴草,下到院子的泥地上觅食
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但更多时候
它们比我年迈的父母还安静。屋子的横梁上
悬着它们的屋子。它们依偎着
似乎不关心屋外的事儿,羽毛乱蓬蓬的
鸽子自己似乎也发现了,忙不迭地尖着嘴巴
给对方梳理羽毛,偶尔停下来
眼神汪汪地凝视一会儿。这时我年迈的父母
正坐在客厅的竹椅上,肩挨着肩
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着什么。阳光从门楣上方的
窗洞里射出来,沐浴着父亲的光头
和母亲的白发,但他们似乎没有觉察
也没有瞭一眼屋梁上的鸽子
而是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着,目光空落落
的……
刀子和刀子
刀子和刀子,对坐在堂前
隔着一杯好茶
听到彼此的心跳
这时候,刀子的光芒还敛在鞘里
但月光唤醒了它,让它壁立三尺悬崖
生出了问斩流水的决绝
抽刀,挥过去,握刀的手
电光火石地抖了一下
只一下,千丈白发从空中落下来
刀子又坐回了,端茶近唇
吹了吹灼烫的涟漪,轻轻抿一下
从此消弭了踪影
刀子飘然离去的一刻,不再光芒护体
恍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回望一眼空荡的堂口
它败给了另一把刀子,也还原了
一座刀子的废墟
劈柴的父亲
总是在第一场雪之前
父亲要把过冬的木柴劈好
他找来一些废木头
那些白榆、杨柳、刺槐和泡桐木
雨季里生出潮湿的青苔
也曾长出鲜蘑
但现在,他必须把它们劈开来
让暗藏的温暖显形
我站在一旁,看斧光闪烁,木屑纷飞
白色的寒气从他的肺腑吐出来
木柴的生鲜气息很快弥漫了安静的院子
我小心地把劈好的木柴摞起来
越摞越高的木柴
遮住了苹果红的落日
那时父亲年轻,有不尽的力气
孔武而又高壮
我的课本摊开在板凳上
碎花书包,在屋檐下荡着秋千
多年之后,我和父亲忆及当年的场景
他的脸上竟然瞬间升起了
两朵苹果红
唉,多年之后,父亲早改了烧煤取暖
父亲说,其实炉子里的煤炭
亿万年前也是木柴
它们一辈子走在取暖的路上,走啊走啊
从青衣飘飘,走到了骨肉炭黑
走到了这一炉通红的火
我点点头,摸着手边温热的灰烬
心里渐生出源源的冰凉来——
祖国之诗
我的祖国不是茫茫宇宙
也不是蓝色星球上的某一片疆土
不是美利坚,法兰西,德意志,也不是亚非拉的
什么国度。我出生在太平洋西岸
但和太平洋没有丝毫瓜葛
我的祖国,只是一个指甲盖儿大的村子
只是村子的一棵树,树上的鸟巢,绕树的
乌鸦和燕子,是矮檐下更矮的老人
是那里的风吹日晒,花开花落,生老病死
它一万年都没有改变
我离开了那里,就再也不愿意回去
但祖国从不认为我是它的叛徒
我的祖国,只是生养我的父亲和母亲
如今他们白发苍苍,眼花耳聋,脚步蹒跚
并接近于化为灰烬和泥土
但从没有奢想儿女回报和反哺
我的祖国,只是我爱着的某个女子
是她的腰肢,手脚,眼睛,是她战栗的唇,丰
硕的乳
是她悲欣交集的性
当她老了,我就忘记她了
而仅仅记着了她的青春和美貌
我的祖国,只是一瓶烈酒麻木我
只是一根稻草的孤独压垮我
只是缠身的疾病捆着我绑着我
在尘世漂泊,仿佛丧失了最小的祖国——
午后之诗
在午后,持续地
阳光穿过玻璃,八平米的阳台上
这么多明亮的鸟儿,忽闪着翅膀
案上的纸,也激动起来
需要一行诗驻留纸上吗?
而我仍躺臥沙发里
散开的书页,茶几,杯子和茶香,当天的报纸
在盛大的午后
我青草的呼吸,遥远而又亲近
在午后,持续地
阳光带来暖意,以及关于春天的无限遐想了
比如鲜花
比如,爱上一个头簪鲜花的女人
但现在,阳台多么安静
这么多明亮的鸟儿,多么安静
而我只要一秒
或者,一亿分之一秒
我的眼睛湿润了一下,我手指间的烟蒂
灼疼了一下皮肤
亲爱的,我又回到了你们中间
我相信一只大雁的神秘力量
一只大雁如何从南方飞来?
我说的是一只,而非一群,是出秋而非入春
它逆风飞在漫长的路上
它飞过大海,河流,高山
风雨之夜,明灭的灯火
飞过暗藏的枪口,农药滚沸的田野
仿佛虔诚的朝圣者,它舍弃了一路的花朵和巢穴
吃力地划动僵硬的翅膀
——啊!我相信一只大雁的神秘力量
尽管他体内的蓝天已经所剩无几了
但它拒绝落下来
这只孤雁啊,逆风飞在漫长的路上
有时离地不足一尺,也有时
高过云端,它一边飞,一边用唳叫
抬起我瞬间的仰望
然后,继续向着更北的北方飞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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