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是第几次来到你们的坟头,
但我知道我很惦记你们——
如同牙齿不忘咀嚼,
如同小溪不忘奔流。
长眠在大山深处、丛林深处的兄弟啊,
我不烧香,也不点烟,
我不敬酒,也不拜叩,
我就是面对着你们墓碑的方向唱歌,
唱来自遥远北方的民歌,
一首接着一首。
那是儿时缠绕在肚脐周围的歌,
土炕上扑腾的歌,
米汤里沸出的歌,
一龚一龚黄土里收割的歌……
我开口的时侯哽咽,
唱到最后全是嘶吼……
那是家乡的声音啊,
父老乡亲的声音啊,
思念你们的声音啊,
高吭、苍凉、粗犷,
与南方的委婉、温润、细腻格格不入,
但这声音会沿着墓草的根须渗入地下,
唤醒你们沉睡的灵魂睁开明亮的双眸……
70年代与80年代交接之际的生死场,
和小白杨一样年轻的你们应邀“入席”。
你们不知所措,
含泪写下留给亲人的遗书;
你们别无选择,
轻轻挥动再见吧妈妈的手。
因为什么理由,
你们非去不可,
付出你们这个年纪的付出,
一夜之间走向有去无回的路?
这是一段至今不能细说的往事,
这是一个时代无法愈合的伤口。
你们和我一般大小,
甚至是同年同月入伍。
身上的军装还没穿旧,
也不懂啥叫战略战术。
一个个操枪弄炮的生手,
得从战斗中学会战斗;
一次次风雨兼程的奔袭,
需要面对死亡的恐怖……
陌生的高山啊,
陌生的丛林啊,
陌生的邊境啊,
真的要这样一群年轻士兵的鲜血浸透?
谁都知道,
再见可能永别,
轮战就是轮死,
面目狰狞的死神近在咫尺,
来不及绽放的生命之花,
随时会在硝烟中随风卷入泥土……
那是一场“恶魔”导演的战争,
那是一次从北方到南方的远足。
前方,炮火连天,
后方,昼夜担忧。
我知道你们不想死,
而是想在这样的季节谈一场恋爱,
让爱情的烈焰腾空而起,
一次又一次燃烧个够;
等到来年退伍找一份像样的工作,
拿回可以养家糊口的钱,
卸掉父母肩上担着的疾苦。
我知道猫儿洞的危险和艰难。
突然窜出的长虫,
咬人不偿命的毒蝎、蚊子,
北方人不习惯的潮湿,
二十四小时包裹的闷热,
反复侵扰不离左右,
上演着无形的杀戮。
密布前沿阵地的地雷,
隐藏在暗处黑洞洞的枪口,
擅长丛林山地作战经验老道的对手,
以及突然而至的偷袭,
随时将你们活蹦乱跳的生命,
碾压成壮烈而痛心的最后……
我知道,
你们不适应那样的环境,
皮疹像瘟疫一样蔓延,
五尺大汉个个裆部溃烂,
只好一瘸一拐地走路。
曾经为之骄傲的器官贴着膏药,
无力再向心中的天空,
向心爱的女人,
挺起示威一般的颤抖……
说来有点寒碜,
除了炮弹子弹,
你们最需要的竟然是卫生巾,
去湿把千方便行动以利战斗。
每天,我在办公室编写消息,
一组组飞驰而来的伤亡数字,
站成了一排排活的雕塑,
撞击我的泪腺涓涓涌流。
每天都有一个声音在我心中怒吼:
你为什么不去参战?
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冲进枪林弹雨,
哪怕当一个俘虏?
每夜,我都在哭泣
在哭泣中睡,
在哭泣中醒,
行走在没有灵魂、失去快乐的歧途。
我同龄的兄弟啊,
我该向你们道歉,
哪怕是无声的道歉,
因为我已在世上活了这么久。
我亲亲的祖国啊,
您该向他们问候,
即便是迟来的问侯,
因为这场战争不能言说的理由。
死是一朵英雄的花,
开在木棉树的枝权,
开在北仑河的两岸,
开在历史的断头崖,
开在亲人长满荒凉的骨肉……
血性的中华民族,
每一次都不惧强敌入侵;
血性的中华儿女,
每个人都不惜以身殉国。
为什么独独你们的死,
让人如此心有不甘,
让人如此痛心疾首?
值和不值仅仅一字之差,
却是天壤之别。
谁来捍卫我们的英雄?
你们脸上慷慨赴死的表情,
依然在拷问这个年代丧失的操守;
谁来洗刷我们的战旗?
你们身上血迹斑斑的征衣,
从未包裹住那些岁月狂飚的怒吼。
我时常梦见你们脸上抹不掉的泪珠,
那伸向天边的是想让上帝紧紧拉住的手……
我的兄弟姐妹啊,
我们能不能哪怕只有一次
抚慰这场战争的疼痛?
我的父老乡亲啊,
我们能不能给出生入死的勇士
一个还算温暖的以后?
成千上万我的战友啊,
你们走了,再没有回来,
连生养你们的爹娘都无法去守候;
成千上万我的兄弟啊,
你们伤了,再没有声音,
连疼爱你们的亲人都不愿提酸楚。
死是一朵英雄的花,
开在大漠边关,
开在海角天涯,
开在相思树下,
开在弹孔累累的心灵深处……
就让我一个苟且偷生的同龄人,
一个在你们坟前唱歌的人,
再唱一首《三十里铺》吧,
那是地上的声音,
那是天堂的声音,
那是你们自己的声音——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爱见个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选自《瓦窑堡》文艺201 6年3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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