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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二鸟

时间:2023/11/9 作者: 诗选刊 热度: 8934
◆◇ 单永珍

  一石二鸟

  ◆◇ 单永珍

抓喜秀龙草原的午后(一)

它用热烈修饰灿烂,走马的消息

  沸腾在牧人的风干肉里

  草尖上,格萨尔的伤口

  让政协秘书长扎西尼玛的解说有些慌乱

  这是抓喜秀龙草原,青藏高原最东端

  几丛苏鲁梅朵私下里开会

  商议着茶马交易,以及一匹疲惫的走马

  满脸羞愧地躲进青稞的阴影

  柔旦尕擦寺院,鲜花吟唱,这些

  阳光与风的子民,绽放神圣之美

  念经的阿卡放下经书,喝一碗酥油茶

  听着汽车的喇叭声,会心一笑

  来自远方的方方,惊讶地听着走马的脚步

  她实在想不通,马踏飞燕的造型

  竟藏在抓喜秀龙的草丛中

  让约会的蜜蜂,高声朗诵一首情诗

  午后。抓喜秀龙草原。万物生长——

  我醉卧阳光的手掌,磨牙

  回到章嘉活佛万人空巷的讲台下

  静听相思一章

抓喜秀龙草原的午后(二)

我止步于你疼痛的舌尖。黑暗的黄蜂漫漶于口蹄疫的叹息。

  有声音自狼毒花的根部患破伤风,这阳光的罪罚。这是抓喜秀龙草原的基层哲学,或者一个贫下中农的脱盲演说。

  “你在卖什么,啊,糊涂的姑娘裸露着乳房?”

  诗人仁谦才华在洛尔卡的谣曲中醉生梦死。

  而谁又不想醉生梦死?

  牺牲的羔羊,热爱着人类的牙齿,像烈士,义愤填膺成手抓肉和一锅寂寞肉汤,在欢呼的草原,风把失身僧人的语录还给鹰的翅膀。

  我多想醉生梦死于这荒唐人世。

  白日忏悔,举义的双手瘦骨嶙峋。

  夜晚谱录号角——你身体的温度以及卓玛的笑。

  主啊!请饶恕一朵野花的歌唱,在这不合时宜的时代。我面临深渊,无力自拔,只看见鹰翅划破虚伪和风的角力之阵。

  我满身鲜血,胸前挂着诬陷的证词。

  无物之阵的抵抗。

  独自舔舐伤口,一次咳嗽竟将我击倒。

  抓喜秀龙,我全部的知识源于谬误;我金刚的真理毁于一旦;我崇高的朗诵憔悴于章嘉活佛的开悟。

  我自取灭亡,一如飞蛾醒悟于酥油灯盏。

  我醒来,在一捧糌粑的灰烬里;一壶酥油茶的泥泞里;一蓑羊皮大衣的坦途上。

  “你在卖什么,啊,糊涂的姑娘裸露着乳房?”

  —— 洛尔卡咏叹着。

  我如此讨厌自己沉重的肉身——

  这阳光的午后,一赤子辩日。

  一俗人数着体内的舍利。

马 蹄 寺(一)

一群麻雀点名批判纷乱大雪

  难道是天空破坏了早餐秩序

  还是一炷香火

  让屋顶的白

  回到原来的青

  马蹄寺的台阶上,一场雪掩盖了

  法显的脚印

  鸠摩罗什的舌头

  和一个初生婴儿的姓名

  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有一双中年的老寒腿蹒跚而来

  向马有才学习西凉谣曲

  从才旺东珠口里偷走藏花儿

  马蹄寺。一群麻雀让雪地更白

  一个衰老的张掖僧人,一袭灰袍

  和我讨论叙利亚战争

  以及雪与春天的轮回

马 蹄 寺(二)

奔突。自我放逐的嘶鸣。河西走廊最后的巡游者。

  阵阵蹄音刺穿汉长城垛口,那些摇滚、秦腔、骚花儿、小调混杂在一起,像革命者投身梁山。躲在史册阴影中的征夫、戍卒、流浪汉、酒鬼、偷情的银匠,指点一盘残棋,手舞足蹈。

  矛与盾的血腥辩证。

  这是河西走廊常态的叙述画卷。

  古代的行吟诗人。现代的役夫。未来的太阳之子。

  我无法区分光阴强附于我的身份证。

  万千响箭扑向我—— 丝绸破碎。

  一只出家的青鸟翻动经卷,和一老僧人正午入定。

  马蹄寺正午的香火,浓烈、艳丽。几个穿牛仔服的童子,黑牙白目,用山丹方言唱着郑智化的歌:

  “寻寻觅觅寻不到活着的证据。”

  抽搐的日头泼在脸上,童音苍老,仿佛败北者迷失于一场电子游戏。

  诗人昌耀于我布道云:我,只是一部行动的情书。

  我羞愧。我的情书在马蹄寺刚刚完成第一章。

  黄昏来临。

  马蹄寺的黄昏一如逃遁的鹌鹑,瘦小,心理极度不健康,带着狐臭。我痛苦地发现,它与煌煌《金刚经》不甚匹配。它拽着寒鸦的肩膀,陷入黑暗哲学和内部斗争。

  方方,我无法证明我自己。

  我是你的灾难。

  而你说,在马蹄寺,谁在此刻沉沦,谁就获得拯救。

华 藏 寺(一)

白牦牛广场。华藏寺仅占西南小小一角

  它甚至被人忽略

  如果不是晨起老者来煨桑

  小小桑烟肯定被认为是

  几个游方僧捣弄早饭的结果

  这里绝对适合我这样的旅行者

  用大把的时间停留、驻足

  把躁动不安的心安定下来

  看几只鸟雀啄食供品

  看几缕桑烟被广场上

  晨练的大妈挥舞的扇子

  扇得惊慌失措

  华藏寺。小小的神殿里

  端坐小小的佛

  三个朝拜者

  一个来自青藏高原

  一个来自蒙古高原

  一个来自黄土高原

  念叨着口音不同的六字真言

  转着经筒

  唯有一个来自黑龙江的萨满信徒

  站在树荫下

  一言不发

华 藏 寺(二)

哦,白海螺在低音部开始旁白,使《金刚经》在民众中得到解放。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一个疯子絮絮叨叨地在白牦牛广场散布心得,他夸张的箴言,让庄重之人纷纷躲避。而我竟尾随疯人,看他飞沫四溅的口中,如莲语滂沱,在梵音低沉的白海螺感召下,华藏寺大音希声的寂寞顷刻间显露起来。

  我在人生的旱码头,恓惶如秋菊。

  荆棘遍布的街道,我荒芜的学历长满疥疮。谁能疗治苋麻草的愤怒,谁让一只荆棘鸟的飞翔变成求证的终旅。

  我穿着问号的羽衣,沐浴在白海螺的音乐之诗。

  这些年了,我浪迹高原腹地,磨洗自己。

  我执著于异质的求索,以此卸下浑身的累和暗藏的毒。我无法跳出五千只蝙蝠织就的梦魇——语言虚伪、行为卑琐,心上装满暗算的箭。

  是的,我坦白,绝不隐瞒。

  为什么我无端拥有暗含的伤,到底有多少座坟驮在我背上。

  华藏寺的杨树下,浓阴如盖,我无法禅定,披肝沥胆地怀疑着自己。

  而天空蓝得心碎,我无法适应。我的体内盛满重度污染的习俗,习惯了汽车尾气,有铅的奶粉,刺耳的音乐,还有传教的图画。我艰难咀嚼着糌粑,咽下痛苦的酥油茶,这母亲的饭食,竟与我中年的身体如此相隔。

  就让我赤身裸体奔向你,华藏寺,从第一个高贵的字母开始。

  “求知者走过人类,如走过兽类一样。”尼采在羊颊骨上端正态度。我肃穆如一临产白牦牛,背诵经验的民谣。

  我惊诧于这高原一隅,来自低处的声音总让颓废的意志获得拯救;无援的抵抗遭遇知音;独行者寒夜相遇一炉牛粪火的牺牲。

  哦,天空之下,云朵之上,我看见三个角斗士冲出栅栏,挥舞着巨人般的宣言,投影于大地,投影于华藏寺的朝夕里。

  方方,请你领诵,青海高车的暄响:

  “黎明的高原,最早

  有一驭夫

  朝向东方顶礼。”(昌耀)

  我倾心向西,途经华藏寺,蓦然东方,身后是血迹斑斑的脚印。

  我打碎自己。

  主啊,请赐予我泥沙俱下的朗诵和尘土般的赞美。

  (选自《朔方》2016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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