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求恩与黄石口村
艾 蔻
裸泳是这个人的瘾,他说
沾水就要脱光。然后
从唐县黄石口村跳入唐河
然后是鱼、水草、微生物
唐河倒吸一口冷气
从四十八岁半游回九岁六个月零七天
他屈体滚翻,他不停地转身——
打赤脚,咬着烟卷晒太阳
皮靴是在北上途中脱下的
八路军的新装穿在身上服服帖帖
他大概还认得自己
泡得发皱的双手是自己的
指甲盖里的黑泥也是
乱敲寡妇门的醉汉是自己
从山上滚到马丁营地的是自己
听不懂汉语、用英语骂娘的是自己
那些癫狂、荒唐,生病的肺是自己
大战是自己,医生准则以及四轮马车
统统都是自己,现在唯独不确定
有个叫诺尔曼·白求恩的人
他,还是不是自己
张牙舞爪的兽被困在镜子里
镜子里的这个男人,干瘦憔悴
完全找不到曾经的英俊
而实际上,他更满意现在的样子
他要继续透支,那些该死的
脂肪,维他命,蛋白质
能耗尽的都耗尽吧
有只鸡蛋却在大声喊:不
煮蛋小鬼叫何自新
穿鞋一米五,穿衣服不到九十斤
白天学习英文怎么骂人
晚上做噩梦再一遍遍复习
小何参加过长征,挺过九死一生
却在鸡蛋面前,生不如死
水煮鸡蛋,敲破蛋壳露出青白
蛋黄还必须能喝
这样吃掉鸡蛋,鸡就不会哭了吗
小何比划着敲蛋的力度
那是念经和尚敲木鱼的虔诚
请我的菩萨还有你的上帝
一起保佑这只鸡蛋平安
不被摔到脸上,也不会被一脚
踩个稀巴烂
何自新终于学会了煮蛋
凤凰山脚下的窑洞口
他的额头有些烫
领到奖品的何自新,站着
皲裂的双手微凉
这是两人唯一的合照
白求恩收起照片,推开
那只会讲英语的鸡蛋
那座破庙一直漏风,朝南快步走
顶多四十三分钟就看见老赵家
下蛋母鸡变成了一堆白骨
高粱酒跟着赵家媳妇躲进了柴堆
两天两夜,他大醉酩酊
守在旁边的是大狗黄豆,尾巴毛多
和他的头发颜色一致
那座破庙无穷无尽,出门往西走
十万个小时可以赶回马德里
破庙四面皆神,他背对他们
眼前就有了英吉利海峡
跳下去之前,他丢失了许多姑娘
他体内装有炸弹
令他无法安定在同一个地方
那座破庙有手术刀,没有打字机
太阳变换角度,破洞漏进来的光
就是无影灯,他坐在手术台旁边
把自己的血直接输给伤员
手术引来村民看热闹
满手鲜血举着手术刀的样子
把他们吓跑,又将他们吸引回来
那座破庙还在漏风
可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悲怆的太行山脉,把无声的痛
毫无遗漏地传给每一个人
包括毛泽东
他,自不量力的疯子
恨不得把别人身上所有的痛
全都掏出来,放进自己兜里
他把坏死的组织,放进自己兜里
他把取出的弹片,放进自己兜里
他把截断的腿和胳膊,放进自己兜里
当碎骨头锲进他的手指
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由指尖迅速传来的痛
新鲜而真实,太好了
他终于把别人的痛掏出来
放到了自己身上
偏执的大雪,将黄石口村一再压低
寒冷被推到了最大剂量
1939年11月12日凌晨
起点与终点反复循环
体温一格一格地上升
他找到了返回母体的通道
上面写的是过去也是未来——
他必须才华横溢
痴迷艺术,热衷于颠覆医学传统
他必须离不开姑娘
害怕孤独,深陷感情纠葛
他必须身患重病,频频与死神交手
在濒死的绝望中拯救自己
他必须歇斯底里坏脾气
热爱刺激,像黑山羊一样出入丛林
他必须成为斗士,离经叛道
他必须持续高烧,辗转不同国家
一次又一次奔赴战场
最后用自己的血,浇灌唐河
浇灌黄石口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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