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都丢到了哪里
◆◇ 潘洗尘
肥 料
我在院子里栽种了二十三棵大树
银杏、樱花、樱桃、遍地黄金
紫荆、玉兰、水蜜桃、高山杜鹃
她们开花的声音
基本可以覆盖四季
每天 我都会绕着她们
转上一圈两圈儿
然后 想着有一天
自己究竟要做她们当中
哪一棵的肥料
在树与树之间荒废
四十年前 我在国家的北边种下过一大片杨树
如今她们茂密得 我已爬不上去
问村里的大人或孩子
已没有人能记得当年
那个种树的少年
四十年间 树已无声地参天
我也走过轰轰烈烈的青春和壮年
写下的诗 赚过的钱 浪得的虚名
恐怕没有哪一样 再过四十年
依然能像小时候种下的树一样
即便是烟消了 云也不曾散
于是 四十年后
我决定躲到国家的南边儿继续种树
一棵一棵地种 种各种各样的树
现在 她们有的又和我一般高了
有时坐在湿润的土地 想想自己的一生
能够从树开始 再到树结束
中间荒废的那些岁月
也就无所谓了
我 们
这些年我们絮絮叨叨地写诗拼尽一生 连一张纸都没写满
那些残酷的爱情 那些现实
如今 惟有想象浪漫的死亡
这成了我们 唯一的权利
想想被X光一遍遍射伤的五脏六腑吧
曾经经历的屈辱也许正是将要遭受的屈辱
不仅仅是践踏 连根都在随风飘摆
我们找谁去算命 又如何把一块块剩下的骨头
当上上签
好在我们自己的骨头还完好无损
但无论到了哪朝哪代
山脚下发现一堆大大小小的骨头
能说明什么
没有人会关心我们是谁
尤其是我说的我们
仅仅是一个前朝诗人
和他的一条爱犬
朋友们都丢到了哪里
一个个 那么鲜活的三十年积攒下来的 朋友们
不分先后 不论长幼
统统随着一小串一小串的数字了
这些年 我们已经丢失了太多
具体的情感 总觉得地球这么小
发个邮件 打个电话 或在空中打个盹儿
就可以与久违的朋友把酒言欢了
但生活的压迫 常常使我们
懒得发邮件 打电话
更不用说在空中打盹儿了
现在我们生活得多么抽象
抽象得哪怕是近在咫尺的朋友
也常常杳无音信
徒步数载或骑行万里的时代
做诗人是幸运的
那时哪怕你推开的只是一扇柴门
天下苍生 就会尽在眼底了
今天 我们几乎是凭着灾难的消息
来熟悉地理 并想起一个个朋友
尽管他们当中 有很多已经在电子通讯录里
沉睡了多年 有的
甚至早已被彻彻底底地数字化了
但至少他们始终都在 那一小串一小串
毫无感情色彩的数字
即便只是偶尔看上一眼
也会让我心里踏实
妙文迭出的时代 诗人的友情
曾深过千尺的桃花潭水
我的朋友们呢 现在却被我随着一部小小的电话
不知丢到了哪里
(选自《星星》2015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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