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诗无极

时间:2023/11/9 作者: 诗选刊 热度: 11772
孟醒石

  夜路

  奶奶说,四十五年前她就到过那个小站

  从井陉到藁城乘火车

  从藁城到后北焦徒步走40里

  背着两岁的女儿

  天色暗下来,女儿被头顶上舞动的树影吓哭了

  狠下心来接着吓唬她,再哭把狼招来!

  那时平原上根本没有狼

  却有夜猫子、杂树林、荒坟、磷火

  那时我爷爷是煤矿工人,他挖到了地下十八层

  2005年的麦收季节,他又到了天上十八层

  他没有受到祖先被土葬那么完整的待遇

  在下葬之前他已彻底燃烧干净

  装进骨灰盒深埋沃土中

  再也不能发出磷火来警醒夜路人

  树荫

  这些树也是我的穷乡亲

  见了面就向我打招呼

  它们绿给我看

  它们黄给我看

  它们脱光了上衣给我看

  每一棵都青筋暴露瘦骨嶙峋

  我却不知道它们是谁

  搞不懂我们之间有啥亲戚关系

  它们都参加了我祖父的葬礼

  一棵树高举着灵幡

  三棵树披麻戴孝

  五棵树跪倒在夜色里 大声哭泣

  据说有一棵树是祖父栽的

  据说有一棵树还把母亲搂在怀里

  据说有一棵树见证了我的出生

  据说我曾骑在一棵树的脖子上

  据说树干上还有我刀刻过的痕迹

  据说我长得越高树荫就会越低

  每个好人都有舍利子

  一个人的骨灰为什么只有那么一点儿

  骨灰盒里狭窄的空间只能盛下三斤面粉

  剩下的骨灰哪儿去了?我一直怀疑

  直到我看见夜空中的银河

  看见宇宙中飘荡的白色尘埃

  才明白,其余的骨灰

  定被火葬厂的烟囱送到了太空

  并且,每个好人都有舍利子

  只不过我们管它叫星星

  葬礼

  推牌九的聒噪从里屋传来,漫过街口

  戏班在唱《钟馗嫁妹》。一个村庄的喧哗和骚动

  要等下葬之后才能停止。这是风俗

  他也曾在别人父亲的葬礼上玩耍,输光了屁股

  不过这次是他跪在灵前。已经是第三个深夜

  死去的父亲站起来,吹灭尚在燃烧的蜡烛

  父亲抠门了一辈子,却早早备好了棺材

  停在牛棚一角,风吹雨淋,长出木耳

  牛对着木耳倒嚼,说了很多车轱辘话

  四条汉子去抬棺材,看到几个捉迷藏的孩子

  从里面爬出来。一个老人不见了

  又一个老人,很快就藏好了,谁能找到他?

  坟地在村东,送葬的队伍先往村西走

  围着村子转一大圈,让死人再走一走生前的路

  夏日唯一的一场雪连绵半里地。天空沉默

  如洗完白布的肥皂水,唢呐声和二踢脚一同破碎

  秋收

  秋天刚有玉米那么高

  秸秆就黄了

  很多人钻进玉米地

  彼此看不见对方

  只能听到高高低低的说话声

  我在房顶上看到

  秸秆晃动

  田野出现一小片一小片的漩涡

  那里面有我的亲人

  他们一辈子只能掀起这么点浪花

  其它都是风

  是太阳

  掀起来的

  或者无风三尺浪

  儿女们会铭记这个夏天

  一个黑影匆匆走出家门

  不一会儿,众多的黑影挤进来

  有烛光的夜晚呈现酱油的颜色

  泥土被腌制的味道四处扩散

  仍然感觉逝者的存在

  前日

  她曾从灶间端出解暑的米汤

  在这个意志强大的外省

  只有死了人

  才看出宗族的大小

  族长召集大家

  报丧的去报丧,放炮的去放炮

  还余很多黑影站在院子里

  拭目以待

  平日大家都客气,互相微笑

  只有今晚,点头变成了磕头

  再大的事也不能添乱,在村子里

  死人就是天大的事

  一切要井然有序

  儿女们才能腾出更多的时间哭泣

  路远的亲人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死人也不能耽搁活人的时间

  盛夏最多停灵二日

  人口多,耕地少

  骨灰要埋得深些,坟头尽量小些

  春天来了,犁铧还要经过上面

  羞愧

  两棵老槐树正晃着手臂猜拳行令

  它们已经喝干了村西的池塘与村东的深井

  现在赌的是今年第一场春雨

  第一场春雨还没有下

  满山的桃花、杏花、梨花都举起了小酒杯

  没有雨,也会盛满露水

  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没人与我共醉

  那些同龄人都进城发财去了

  他们在远方喝酒,如月亮痛饮长江

  越喝脸越白,而我在故乡

  独酌磁河酒,越喝脸越红

  烧得厉害,像夕阳面对即将逝去的一天时

  突然生出的羞愧

  冲天小辫

  我不希望自己与故乡有同样的命运

  地图上,无极县位于首都正下方五百华里处

  既无丘壑,又无块垒,一贯温和恭顺

  一只癞蛤蟆就能吞噬破蛹之蝶

  一只芦花鸡就能遏制螳臂当车

  如此这般,进入平庸的中年

  记忆里总有农药残留,再收获千次又有何用?

  而父亲却不这么看。芒种过后

  他用联合收割机给麦田剃了个“板寸”

  只剩下一棵孤零零的杨树,像一根冲天小辫

  大地一下子年轻了三十岁

  我可以俯身与它一起玩耍

  把月亮当成玻璃球,弹到天上,在星汉中远遁

  把黑夜当成隐身衣,捉迷藏时,在墓地撞见故人

  药

  三十年来,我对你们这些黄连草根似的人

  从未付出过什么,却得到了一切。包括

  口含薄荷的少年时光

  身披穿山甲的青春冲动

  以及感知疼痛的能力

  火中取炭,当及时缩手

  而你们从没有放弃过我

  两个药罐子,耗尽一生

  只给这个贫瘠的乡村

  剩了半碗药渣

  只给这部恢弘的现代史

  培养出一介平民

  你们原谅了我的无知、无用与无为

  你们对我的宽容

  长期以来,毫无毒副作用

  相依

  即使是一冬无雪

  即使是半春未雨

  这些虬曲的枝干,龟裂的树皮

  仍然使出最后的力气

  开出一树娇嫩的梨花

  就像我在北斗村,经常看到

  一些老人替外出打工的儿女

  拉扯着一群正长牙的孩子

  这些孩子笑得真甜

  露出花瓣一样白白的牙齿

  与这些没牙的老人,唇齿相依

  乙酉年

  一头母猪莫名其妙地开始厌食

  九只吃奶的小猪也被感染了

  这一疫情发生在腊月底

  直到正月初尚未缓解

  彻底影响了一家人过年的情绪

  父亲大清早就去请邻村的兽医

  母亲正在厨房团团转

  想尽办法改善猪的伙食

  而此时天空呈现昏花老人的眼白

  细雪悄悄降临

  他们都忽视了人间

  流行性感冒正在扩散

  从里屋相继传来两个孩子的咳嗽声

  斩草除根

  故乡没有卧虎藏龙的名山大川

  只有密集的村庄和平整如镜的农田

  即便是这样,早年选坟址

  也要请小地方的风水大师来看

  下葬的方向,并非像帝王面南背北

  庶民岂敢枉自尊大?墓穴七尺足矣

  骨灰要朝着正定大佛寺,清风袭来

  才如菩萨念经,杨柳拂面,保佑世代平安

  大师说:“在冀中平原,此地风水属中上

  后代不会出大官,只出清楚人”

  他们懂得公鸡凌晨的啼鸣

  通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他们钻了一辈子菜地麦地玉米地

  死后还要埋在里面

  他们不在乎坟头长满蒺藜、圪针、蒲公英

  却不允许麦田里出现一棵杂草

  否则,纵然被埋得再深

  他们也要从坟里爬出来,斩草除根

  哪怕这棵杂草被皇天庇护

  哪怕那棵杂草含有子孙的基因

  静物

  桌布被她掀起来,很多东西散落到床上

  早晨起床时,被子没有叠。粉绿色的棉布被罩

  浅蓝色的褥子,残留着他们的身体

  在昨夜就已经降低的温度。被窝的一角

  有他蹬开的口子。他说:“热。”于是,他背

  转过身

  现在他出门了。她忽然想起什么

  她忽然想起什么就把桌布掀翻了

  那些杯子、盘子、陶罐、苹果、香蕉,还有一

  把水果刀

  明晃晃的,散落在床上

  幸好没有什么破碎

  幸好他不在家

  等他从外面回来,她已经出去

  床铺已经整理,一切恢复了往常。他打开灯

  坐回椅子上,看到了一个苹果

  一个有着她牙齿痕迹的苹果

  隧道

  火车绕过北京,擦着火花向西

  钻进一个个隧道,明明灭灭之间

  我看到沿途苍翠的山,峭壁高悬

  看到山间隐现的村舍

  看到永定河像炊烟一样消散

  忽然想这些隧道是什么时候开通的呢?

  如今我已经到了更为陡峭的年龄

  理想与现实之间也隔着太行王屋二山

  如果不能将它们推开,就应该穿越

  谁又在我的脊髓中开凿隧道

  把我掏空?惟有时间

  能让我逆流而上,让痛苦顺流而下

  三日后返程时,正值夜半

  同伴大多都睡着了

  有小孩在哭,有情侣在缠绵

  有民工在玩牌,有警察在虎视眈眈

  小车厢也是大社会

  我看到不同时期的我,挤在同一列火车上

  集体从星空这个巨大的隧道里穿过

  火车在深夜

  火车在深夜

  穿过城市也穿过坟地

  火车穿过城市时放轻了脚步

  偶尔还停下来

  火车穿过坟地时加快了速度

  鸣笛为自己壮胆

  其实受惊的是沿途的灵魂

  既有生者的灵魂

  又有逝者的灵魂

  那么多的灵魂追着火车跑

  从城市到乡村

  从旱地到水田

  火车的速度时快时慢

  混迹旅客中的灵魂

  越来越多

  多亏灵魂没有重量和体积

  多亏旅途和夜晚都有尽头

  多亏火车能上能下

  停靠大站也停靠小站

  否则那么多的灵魂和肉体挤在一起

  会严重超载

  超载的夜晚惯性巨大

  加速时睡着的事物

  又在减速的声响中惊醒

  ——天亮了,到站了

  生者的灵魂返回梦境

  逝者的灵魂转乘汽车

  城中村

  十年前,省城的地面还没完全硬化

  进城卖鸡蛋的小夫妻,把对方揣在怀里

  即使跌倒了,也不会破碎

  在他们的争吵声中

  我和女友探讨生活的意义

  当我们对天花板脱落的现实

  无比绝望时

  隔墙传来床板与支架

  交媾的喘息声

  这就是我曾经租住的城中村

  污秽与生机同在

  身体最柔软也最蓬勃的青春

  当时的街道都是黄土路

  下雨之后遍地泥泞,牵着手走过

  积水刚好漫过初恋的脚踝

  我与上帝下围棋

  上帝执白,我执黑

  明明是我赢了

  上帝却令天色暗下来

  他的白子在夜空闪闪发光

  我的黑子都不见了

  尘世

  我知道这傍晚的火烧云

  是那些小山正脱去袈裟

  我喜欢它们还俗的样子

  它们跟我一样,在黑夜有了七情六欲

  我跟它们不同,黎明来时又戴上枷锁

  化蝶

  雪花落在梅花上,也落在坟地里

  梅花正在怒放,坟头也在含苞

  里面埋着一个清白的女孩

  知青回城后,她还绣了一年四季的鞋垫

  她的死像雪花一样轻

  落在掌心,感觉不出一丝重量

  只感到一点点凉

  她的坟墓,如今只有北风清扫

  只有落叶祭拜。她的骨头还守身如玉

  雪花不忍心直接砸下来

  而是像蝴蝶一样扇动翅膀

  盘旋很久,才轻轻压在花瓣上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