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由一块儿总爱贴着我的小膏药,变成一场战争的止血绷带。
——题记
1
记住啊,孩子
往南,一直往南走
走掉了鞋子也别回头
山那边的人家有好心肠
咱这边的庄稼已颗粒无收
大路、小路、山崖崖路
十三岁的孩子你好藏身
晚上你要在背风里睡
白天你别把蝴蝶儿追
饿了要找红果子吃
渴了要把河水吹一吹
娘在这里啊望呀望
看不见你呀看不见你
看得见你呀我全看见
其实你没有血肉模糊
甚至根本不是睡去
你只是很乖很乖地做个小孩
委屈地扎进娘的怀
2
乌云中的小月亮,还是那么亮
与某个晚上,雨水中的小月亮一样
闪电中的、雷霆中的小月亮
还是那么亮,与某个晚上
我肩头上的、耳朵边的
嘴唇上的小月亮一样
——四下一片寂静
我却经历了一个母亲全部的动荡
我的娃娃他跪地三磕头
我的娃娃他一去不回头
3
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梁
一颗颗酸枣一股股酸
想起亲娘来俺手发软
把俺装进您布兜里
走哪儿带哪儿吧!
娘!
小牛犊还能吃着老牛的奶
马驹子跟在老马的尾巴后面
四蹄撒欢,就连小草还能分到
太阳的温暖,娘!
俺天天穿着
您给的小褂不敢离身
就像穿着
当年您怀着俺的肚皮
俺不说话
俺不爱说话
只在心里对您悄悄说:
西山的庄稼今年丰收了
俺放的牛娃子也听话了
骑兵连的吴队长常给俺饱饭食
儿童团的红缨枪和故事里讲的
有点儿不一样
4
“我们是儿童团呀
手握红缨枪呀
你要过路么?
请你拿路条!”
去年我种下一些种子
挥着鞭子去了远方
今年我一边放牛一边放哨
停下脚步回身后望
庄稼诺大金黄,风中摇荡
我的牛儿多么温顺
我的后背多么暖和
可它们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去了远方
它心安理得地去了远方
这个早上,阳光稀薄
我抚摸一张面孔__
用红缨枪的枪尖刻画眉眼
三十一岁半的麻花辫子
亲娘啊
我们在这张脸上重逢了
5
注意:骑兵一排
在西边香炉山上
二排在东边石岭子山
埋伏我们的身体、武器
还有呼吸
只留触须
即使闭上眼睛
发根里都是警惕
我们等待猎物步入罗网
或者等待彼此的破绽
在体力与智力的较量里
暗处的往往占有先机
嘘!远处扬起了一队尘土
准备射击!——停!
领头的怎么会是那个放牛的娃子?
6
我们顺从了内心的凶险
在山峦周围设下圈套
在沟壑中心制造风暴
诱饵便是粮草和伤员
那队人马依旧前行
没有谁注意到烟尘的腾起
及至脚面
及至脚踝
及至小腿
及至膝盖
及至大腿
及至小腹的时候
才有人意识风来了
但没有谁知道到风从哪里来
是从地底升起的吧
没有什么来得及逃遁
麦茬灰飞起来
衣角飞起来
长头发飞起来
细小沙粒飞起来
树木好像也飞起来了
河流好像也飞起来了
与此同时,老鹰却停了下来
射出枪膛的子弹却停了下来
开到半途的枣花却停了下来
7
我拿什么来救你,孩子!
心脏朝你抓,头发朝你抓
眼泪朝你抓,可我的四肢
必须死死钉在岩石后面
甚至舌头咬出鲜血
不能出声
眼看你步步走在刀尖上
步步敲击我的措手不及
——亲手埋下的死路
—覆水难收
闭上眼睛,额头生疼
只听得血管里响起枪声一片
“砰砰”!
“砰砰砰”!
8
佯装或者引诱,需要胆量
需要机智,还有时机
甚至,运气
四周的山峦俯身下探
它冷眼旁观即将发生的较量
山母鸡的翅膀怎么突然折了?
它一歪一歪地扑棱,叫声惊慌
动作夸张,装得可真像
它诱惑着傻狐狸离开草窝子
掩护着它相依为命的鸡崽子
9
俺是被刺刀逼着带路的,娘啊
俺是被埋下的仇恨驱使
自愿将敌人骗向靶心的
猎人是不被允许留下痕迹的
好孩子,作为猎物的一部分
多么渴望抵达
与一个好猎手的对接
四下里出奇的安静
没有风吹,草也不动
突然,一声炸雷劈开山石
“吴队长!俺把他们给带来啦!”
跑!快跑!
开枪!快开枪!
趁敌人惊魂未定时向灌木林跑
上当的鬼子军官举起了洋刀
第—刀削去了俺右手的五个手指
第二刀刺向了俺的胸膛
俺是怎么被挑起摔在巨石上的?
红色的石头劈头盖脸
怎么天也红了?
草也红了?——
俺最后记的只有这些
10
叔!请把俺埋得尽量地浅
浅到连娘的脚步也听得见
如果你来看俺,娘!
请尽量选在春天
带上新摘的榆钱
还有宽腰乍背的大牛
那时候坟上的草正青青
苦菜花在头顶不停摆动
像俺挥别的小手,娘啊娘!
俺在这里埋头大睡
消除了紧张,也不再疲惫
没有危险需要把守
离太阳很近
离枪声很远
你要把俺的牧笛低低吹
如果你来看俺,别忘了带上
假装的幸福,还有被鲜血
染红了一半的
识字的书
11
“月儿明,风儿清
树叶遮窗棂啊
蛐蛐儿叫声声
好似那琴旋声啊……
娘的宝宝,睡在梦中
微微那个露笑容啊
……”
娘爱着你的每一根头发
手心里的痦子、脚底板的疤
爱你棕色的圆眼睛,以及
它流出来的咸眼泪
爱你吃奶的哼哧、吃饭的邋遢
还有你钻脆脆生生的牛角尖
爱着十三岁的你。十三岁零一
天的你
十三岁零两天的你。十三岁零
三百六十五天的宝贝
你由一块儿总爱贴着我的小膏药
变成一场战争的止血绷带
老天爷,你给剩点光亮吧
你剜去了左眼还要蒙上右边的
眼睛
每一个笑着分享快乐的人
最后都要换做同等的泪水
有多少爱就有多少的痛
有多少亲人,就有
多少生离死别
而孩子你,只是拿自己的命
以一换百
甚至更多
睡吧,孩子
有多少英灵无名无姓长眠地下
你的名字被人颂唱幸运流传
这有生命的日子是把温柔刀
我们全是埋头远去的牛羊
12
二十世纪的一个晴朗早晨
被鲜血染红的石头
如今还静静地卧在山沟
一群孩子身穿校服奔跑而过
他们的书包上一律写着:
涞源县上庄,“二小希望小学”
操场上的队伍步伐整齐
童稚的歌声嗓门洪亮——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
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
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
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九月十六那天早上,
敌人向一条山沟扫荡,
山沟里掩护着后方机关,
掩护着几千老乡。
正在那十分危急的时候,
敌人快要走到山口,
昏头昏脑地迷失了方向,
抓住了二小要他带路。
二小他顺从地走在前面,
把敌人带进我们的埋伏圈,
四下里乒乓乒乓响起了枪炮,
敌人把二小挑在枪尖,
摔死在大石头的上面,
我们那十三岁的王二小,
英勇的牺牲在山间。
干部和老乡得到了安全,
他却睡在冰冷的山间,
秋风吹遍了每个村庄,
它把这个动人的故事传扬,
每一个老乡都含着眼泪,
歌唱着二小放牛郎。”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