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郡絮语
◆◆ 杨匡汉
【前记】甲午桂秋,避居京北远郊堂郡农舍,天高云淡,气爽助人遐想。思及“现代”与“新诗”,随手漫录,仅得涓滴之微,扪叩之见。现略呈芹献,未必可采,求教于诗坛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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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这一词汇,已铺文学之天、盖艺术之地,也包括了新诗。事实上,“现代新诗”,是一种文化立场和艺术态度。我们被形形色色的文化观念乃至意识形态所裹挟。作为现代诗人,须有:心灵的自由和独立;真诚地面对自己的生命体验;提供与现代人生存有关的严格又新鲜的感觉;寻找新的情感逻辑和语言模式;有经过个性化处理的独特的心态和姿态。而这一切,都需要和现代生活、现代人的命运息息相通。
“现代新诗”搭建了一个大舞台。诗人们会有历史担当,会有新的有深度的诗歌思想和艺术观念出现吗?还得等着看。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大视野出大手笔,大境界出大作品。
2
“现代新诗”为中国诗歌史上一大变。从古代到现代,是话语系统的更新,意象体系的改变。“更新”和“改变”使新诗不断处于动态,且越“动”越烈。近三十多年来,旗号变换,追新慕奇,群趋偏峰,怎一个“不平静”了得。需要带引号的“朦胧诗”、“后朦胧诗”、“新诗潮”、“后新诗潮”、“新生代诗”、“中产阶级诗歌”等等,也就各领风骚七八年吧。
其实,不必对潮流的因素太过看重。太过激昂,太过匆忙,太过线性进化,潮流一过,又太多的浮云散落。时尚和风头一旦压过恒常的准则,是诗歌文化和美学的一种异象。
3
诗就是诗。现代新诗就是现代新诗。“旧瓶装新酒”也好,“新瓶装旧酒”也罢,都该是我们能喝的玉液。
好的现代诗,往往是“三套车”:民族性(本土生命元素、民族特殊体悟)、精神性(价值取向、求真求善)和审美性(心智模态、美感能量)。这“三套车”,由语言去完成涅槃。
现代新诗的语言要求:
澄明——语言精醇、透亮,刻意笨拙、清远。
象征——意象思维之丰沛,启迪发端之澶漫。
简约——简洁乃才能的姐妹,制约中显身手。
律吕——从快速多变的心理节奏中寻声协律,从容跃如。
苦的是现代精神,甜的是灵性语言。
4
生命中最天真的因素是自然,是活的文化。现代新诗要回归自然,让天籁掠过耳畔,沁人心肺。人类生活在广袤的大自然中。我们抬头望见辽阔苍天,举足接触厚实大地。“天”之雨露和“地”之膏泽,养育着自然万物也温润着每个诗人。风雨寒温,动静炎凉,直接影响我们的生存环境和心灵潮汐。
看来,需要提倡一种“最自然的诗歌写作”。它不是随意泼洒,而是类自然之情,通神明之德,顺势而为。反之,强求逆取之事、离谱之诗,必然有种种后遗症。
道法自然。大音希声。虹影横空。微妙玄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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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煽情于“盛世”、陶醉于“幸福”的当今,现代新诗依然要有忧患意识。中国哲学和诗学有一个重要的穿透点,就是以穿越时空的特定角度,透视并感悟人类过去、现在、未来的“忧患”所在。忧患之雾,遍被华林,人们因之而敏力以求排忧解患的正道。
现代诗应对着怪诞迷茫的车水马龙,赵公元帅的冰冷脸面,惊魂动魄的掠夺残杀,边缘底层的悲情诉求,贫富悬殊的不公不义,灾难频发的族群冲突等等,难道不使我们的灵魂不安吗?难道不应当汲取排忧解患的哲学灵感,以诗性智慧去开辟新的生存前景吗?
诗悬一线。如果“忧患”这条线断了,现代诗易成一地碎片。
6
我们总是在寻找和阐释“金子”。“金子”就是经典。
“经典”原本专指古往今来各种重要典籍而延及各种文化艺术的传世精品。对于诗歌来说,那些经得起时光检验、审美淘洗,从而在历史的绵延中恒久地具备人文传承之德效的作品,才有典范性价值。
诗歌经典大致上有四个维度:历史文化的维度,生命体验的维度,心灵拷问的维度,艺术上达的维度。四者兼具,堪称上品。惜时间尚短,当代新诗中,此类“经典”寥若晨星。
诗界关注经典,往往不仅为其经典本身,主要为了寻求经典的当代意义。通过当代人对“经典”持续的审美解读,重新获得全新的价值定位。经典的“真理性”总是在历史进程中具体地形成,成为一条长河中流淌不息的深水。
大浪淘沙。沙里淘金。人们往往喜欢看到从浪里、沙里洗出来的“金子”。“金子”穿缀成诗歌史,构成一种鉴赏的经验;但倘若只盯住“金子”,可能形成阻碍新诗艺术发展的“守成因子”。因此,对于当下的诗歌运行,我们不必过于用“看金子”的眼光,挑剔正在做种种实验的艺术。
我们走在通往经典化的路上。对于诗歌评论而言,似乎更要看重大浪里挟着沙子和金子的那一瞬间——它往往是新艺术将要出现的一种常态,一种鲜活的状态。
7
梁启超对黄遵宪推崇有加。在《饮冰室诗话》中写道:“近世诗人,能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者,当推黄公度。”“其精神之雄壮活泼沈浑深远不必说,即文藻亦二千年所未有也,诗界革命之能事,致斯而极矣。”任公又在《夏威夷游记》中借黄氏而曰:“欲为诗界之哥伦布、玛赛郎,不可不备三长: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然后成其为诗。”这就涉及到融古入新、以古润今的问题。
含章可贞。好的现代新诗,并非仅仅与西方发生关系,而是静水深流,古今相融。戴望舒、卞之琳、穆旦、冯至那一代人的诗,正是生长于暮鼓晨钟的氛围里,既充满现代口语的活力,又含有古典辞语的光泽。赋比句的活用,对旧体诗词、戏剧唱词的化用,对西诗以“中国意味”的别用,等等,其新风格、新意境,大都既具现代感且有民族化的倾向。晚近的一些“新潮”作品,反倒看上去像生硬的翻译本。
8
现代诗似乎不必过多考虑“新诗”与“旧诗”。双水分流,两峰对看,朝着“现代”的同一方向,在高处汇聚,有何不可、不好?
我们曾经以“启蒙”与“救亡”之变奏为背景,讨论现代新诗的“合法性”,并予以历史化。但同时,我们对另一个“活性因子”——抒情传统及其在新变中的渗透,不应忽略不计。
在古典传统文化落幕的“诗界革命”时代(延续至今),有没有古典诗词的现代生产?有没有以旧体诗词为骨干的抒情传统对新诗“历史化”的顽强抗拒?有没有古典所展示的抒情主体性在现代情境下书写的脉络和意义?有没有在旧体诗词背后也潜藏另一层文化编码,昭示着审美意涵上存在一种文化共同体的想象?
答案是肯定的。
故而我们要重视:中西诗歌观点的交集和差异;新旧诗歌理念的越界潜能;歧异与故常的流动性和相对性;守成与新变在同一位现代诗人身上多重暧昧的呈现。我们也正是从“新”“旧”互渗互动中,把握现代诗暗涌的脉搏。
9
现代新诗应有一定的温度。这一温度,是集古典传统和现代之创造的能量于一己的释放,是涵今菇古义、但期拓于境的积极回响。
这“回响”是什么?
它可能是让纯美与庄重跃入视野,以乐易恬性和、以探原辟理霖的轮回;
它可能是以人极安苦营,以笃实辉德新,不断重复的悲喜剧;
它可能是在不同文化碰撞中产生张力,并发越于面向未来的人生绝唱;
它可能是以温软的手指,触摸坚硬化石又疗救心理创伤的灵魂的矿工;
它可能是“古代”与“当代”、“民国”与“共和”之间文风经脉的接应二传;
它更可能是高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火炬手。
诗歌是现当代文化秘密的发动机之一。对古典的回响和对现代的通灵,将成就守正创新的风貌,发出真率的声音,盘活应有的艺术冲击力。
10
20世纪为我们的诗歌留下了一笔丰富的遗产。进入21世纪,“如何思考与写作”?要想和要做的事情多多。窃以为,目前紧要的有:1.继续认真清理20世纪的诗歌遗产,以文化反思,以掘发辩证,披沙拣金,去伪存真,构成我们与世界对话的重要面向。
2.仔细探究在现代性生成发展的各个环节中,“新知”与“旧学”如何交织角力,乃至如何发展共生同谋的关系。
3.不必鼓吹揣着“经典”去写每一首诗、每一个字。“在21世纪写诗”,宜一路低开高走。我们所贡献的,是历史命题和文化命题的交集,是思索、反省、体验和美感,是精神性元素带来的提升。
新诗向来萧瑟行。我们迎接的是喷薄如日出的新一轮创造阶段。
(选自《诗刊》2015年1月号上半月刊责任编辑杨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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