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 来
持续低烧,想起此病再无药可医,一只鸟即将启程
飞往南方,可哪棵树枝是我的?
一匹现世的瘦马在江湖上走了多年
今夜谁为你掌灯?谁为你夜半起来添料?
像每一次出发,我默默整理窗外
那些凌乱的云朵,一朵,两朵,三朵
全收拢,流淌成马蹄里的秘密命途
今宵惊醒何处?空掉的房间马上就有人
入住,填满,我们坐过的椅子
马上迎接另一个陌生的屁股
可那些漫过我们房间的河流呢?
那些擦拭玻璃内心的露水呢?
我想我的病,奇崛,飘零得
空无一用,我把钥匙重新插进锁孔
锁住的是心,锁不住的是未来
一场在路上的大雪催促我,踏上归程
雪,雪,一个从不迟到的清洁工
为我们清扫着踩下的足迹
你走了
你留下的药像一种沉疴,在我体内万物般生长
马蹄倥偬,踏响时光的甬道
那个骑马的女子,如今你在何方?
箪食瓢饮,像八大山人笔下的那只八哥
我终将孤绝,邋遢半生
既学不好人话,也忘了自己的初心
你迤逦的啁啾带着青草地的芳香
自空中来,你的每一声咳嗽
都在我胸腔中引起回响,像水
荡开涟漪,又旋即完整如处子
只是一下,你就像一条带电的鳗鱼
从我的手里滑脱,从此我就只能站在岸边
等待着时光如风,将一个黑发少年吹成
打捞往事的渔夫,一只漂浮瓶浮上来
打开,是空的,另一只,也是空的
只有大海不言,只有水龙头滴着水
像你的蛩声,姗姗来迟,又永不到来
一盏灯
一盏灯,永远地为你熄灭了一扇门,永远地为你关闭了
那个黑暗中的舞者,再也没有一缕烟
盘桓着她柔软的小肚腩上升
那个在青海湖畔又喊又叫的孩子
从此走失在北京初冬的天空下
没有留下什么,只有一卷卫生纸
在痛哭余生,只有你黑暗中的呼吸
让你的轮廓变得陌生,仿佛从未相识
来之前,我以一场大病告别过去
走之前,我们以同一场病告别彼此
有一种相遇,就是一场病
病好了,也就散了
我曾把很多人送出芍药居
却追不上你南去的出租车
归来,房间空空,四楼,五楼,六楼
走廊上,灯不再为我们亮起
不再有一个醉酒后的孩子喊
“谁在唱歌?”不再有一个孩子
以前辈的口吻告诉我你要好好写小说
你们都走了,而我,还站在这里
并将永远站在这里
为你守护一盏你留下来的提灯
里面燃烧着我们身体的蜡
等待着芍药花开,大雪自来
镜
从四十八面镜子里我看到自己折射、弯曲、变形
成为四十八个我或者更多的
复数的我,在四十八面镜子里
我是另外一面镜子,反射着
四十八面镜子,作为第三种关系
你可以称我们为私奔的石头
在陌生的天空下,成为玻璃
镜子打碎,就是玻璃
就是一瓣花容碎成满地惊心
就是土,一起回到石头,更幽暗的存在
浑浊,或者自在,有大混沌围着我们跳舞
不吃火,不吞咽爱国主义的雾霾
在河流的第三条岸边,我们啮桃花
桃花渗血,治疗集体主义的便秘
一面镜子,和另一面镜子
其实是一面镜子,就像冷和热
其实都是玻璃的同一种态度
在体制的圆框或方框里,它是镜子
之外,它并不就是冰冷得纯粹的玻璃
也可以说,我和你
都拥有一个古典的母亲
一面镜子在深夜渴望温暖
另一面镜子,以身饲火
碰碎了彼此,也碰碎了天空
这制造镜子的世界工厂
蓄积的一场玻璃大雪,纷纷扬扬
一直下进四十九面镜子的体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