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背影留给了秋天
秋风的脉络在大道上延伸,车载音响正在播放一首沉郁的曲子,高音部分,卡在黄昏嘶哑的喉间。远去
之人,他们逐渐模糊的
背影,是一个又一个无法填补的窟窿?谁都想
记住他们脸上浮上来的微笑。这种感觉就像
公元一九五八年的,从小腿漫上来的
浮肿。那般刻骨铭心。逝去的母亲让阳光
照着,就像贫困潦倒的日子在
她心里打转。凉了的秋风吹过去
又吹过来,像要在阳光落下的
大片大片的背影里,腾出一个
不大不小的位置给我
在音乐停顿,车辆抛锚之时,之地
那些热爱生活的人
下午的时光安静,仿佛一只打盹的蜜蜂它承载了白昼,波涛之上缓慢逝去光阴
我开始想象,那一定与幸福有关,那些热爱生活的
人,他们把明晃晃的阳光,虚构成
绸缎,或者原野“让我们看到了命运里,最安宁的
那部分”他们与明亮的词汇相遇,让它们清洗脊背上的
汗渍,说出内心的感激
倒 影
苍鹰瘦小。小若那年的冬夜。而冬夜有雨,荒年,势如破竹
势如灭顶之灾。而苍鹰瘦小,啼声
哀哀。我屏住呼吸,看它的
羽翼渐丰。只是,远行之人,依旧杳无音讯
他曾把前途比作
晨昏的天光。蝙蝠逃遁,遗留于窗棂
及月晕之边缘,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在村里村外走动,打开回忆的
门户。生活的钉子多么尖锐。它们是一个
又一个互相追赶的词?远行之人
他的口齿伶俐。他一退,再退,直至妄想
退出五界外,埋骨之所。他沿途打听
那些如他一样没有故乡之人。离幸福
近一些,还是离苦难近一些?而我。形销骨立
一个落魄之人,在高原以远。在离水源最近的地方
或以泪洗面。或一味地向爱我之人索取幸福,和快乐
苍鹰俯冲的姿势多么美,刀锋般的
背脊擦过一座高原内心的孤独和雄浑的时候。升腾
而起的火焰多么美。我把快乐的日子
都留给故乡了。若干年前,我听过的歌,它们像流水
像一去不复返的光阴。而那个冬天
它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填满我的脚印,以及幸福
瓢泼大雨般落在我身上时
我怎么也掩饰不住地战栗
那个我叫做父亲的人,多年之后
他还在。只是他把时光用旧了。他不再埋怨世事
无常。他学会向生活低头。他瘦下去的背影,像苍鹰
在西部大地,提起自己黑而瘦的身影
在故乡的背面。生活的背面
他和我一样,靠回忆取暖。那年
的雨雪,轻得像一个人,叩着指头
的声音。饥荒。亦始于指头,心尖
死亡每天在上演。公元一九五八年。一座
村庄的青史,拒绝回避、虚构
同样拒绝眼泪,跑调的挽歌
雨止了。故乡空出高原虚弱的轮廓
苍鹰羽翼的锋刃,它们是谁率先点燃了谁的影子
它们是谁重新想起我和我的乳名
想起在西部大地,收割闪电,稻麦
把幸福捆扎成一团的人?
落 日
它选择了一条陡峭的山路,并先后三次回头张望。忙于生计人从山中来,复往山中而去
身前身后有山中的日月之晕影,肩上
扛着暮霭。她像谁家刚过门的小媳妇
在村口犹豫了一下,到屋后又犹豫了一下
落日宛若秋季的黄叶,宛若这一生拥有的
简单的幸福,它在下坠,逝去的光阴
是我内心的一条断流的河
我埋锅造饭,满心欢喜地唤那个
用衣襟擦亮马灯,止不住咳嗽的女人叫娘
把即将燃尽的灯芯当做夕阳
日 记
我和另一个人正在仰望压得很低的云层我们的神态谦恭,又老于世故。如若
住在院墙上的那只老鸟
我们喋喋不休。向对方反复澄清客观存在的偏见
我们分明是千方百计打发时间的人
把一张纸对折再对折。在一则日记的结尾多次修改
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这无所事事的一天
和前一天,以及后一天会构成这个嘈杂的浮世
温暖的尘埃
在老去之前,在秋风吹动落叶那样吹散我们之前。我要用最短的时间爱上你
心里只容得下一个人了。两朵惊慌的
火苗。我们动用形容词
描述简单的生活,和即将发生的美好事物
你对我说:“人生如戏,幕布
滑落的瞬间,剧目轮换之时,那些咝咝作响的
尘埃,它们有着妖精的脸蛋和阳光的暖”
流经身体里的河
必须用清水洗净眼睛和双手,必须用去三年的时间必须用旧三双解放鞋和一副身体,必须
让年轻的妻子留守,必须
让小儿习惯哭泣时压低声音抑制住
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必须漠视劳动法,必须在屋檐下低头……
必须把异乡当做故乡,必须在回家之前
一个人偷偷地哭个够,必须让离散的人在站台
或者码头意外重逢。必须给两个相爱的人
腾出一些时间和空旷的公园一角,必须
让主管紧绷绷的脸松弛下来。必须让那些
劳累了一天的人赶上末班公交车……要学会爱,把匆忙的
人流和车流当做故乡的一条河,并忽略它的去向
每一段经历都像蜿蜒的河水流经村庄,每一次
跳槽每一次黯然离去和归来,都像小河在午夜的
暴风雨里决堤,像一群人在拼命地掩饰
一条河流在身体里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是谁碰痛了铁
一块块铁,我听到他们在南方嚎叫在郑小琼的诗歌里喊痛
一块块铁,我听到他们在长三角
或者珠三角的城市里喊痛
种惯了庄稼的手,握惯了牛鞭的手
长冻疮的手,青筋毕露的手
骨节粗大的手,捧过两年小学识字课本的手
摸惯了玉米和土豆的手
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往考勤机上按的手……
一块块铁,在深夜里悄悄地喊痛
悄悄在手上缠满了美梦的布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