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含蓄的年代里,一切都是含蓄的,只有眉语能够表达爱意,所以古时的女子极重画眉。“芳萱初生时,知是无忧草;双眉画未成,哪能就郎抱。”西汉京兆尹张敞与妻子感情甚笃,他常为妻子把笔画眉,后人就以“张敞画眉”形容夫妻恩爱。温庭筠那首《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鹧鸪双双,佳人却镜前独照,爱人没有陪在身边,自然连梳妆画眉也慢吞吞、意迟迟,没了兴致和热情。南宋辛派词人刘克庄在一首《清平乐》中,刻画了一位舞姬因与心上人眉目传情而舞错大曲《伊州》的情节:“宫腰束素,只怕能轻举,好筑避风台护取。莫遣惊鸿飞去,一团香玉温柔,笑颦俱有风流。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眉语如此重要,女子又岂能不重画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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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古时画眉的妆具是怎样的呢?古人画眉使用一种叫黛的颜料,关于它的成分有三种解释:一是矿物类颜料;二是石墨;三是植物类颜料青黛。在没有烟墨之前,男子用它写字,女子以它画眉。她们将石黛放在黛砚上,用黛杵(就是漆盒“砚池”里放置的研磨石)捣成细粉,然后用水调和,再以画眉笔描到眉上。后来有了加工好的黛块,就可以直接兑水使用了。烟墨画眉始于魏晋之间,唐末宋初时已普遍盛行。因无论是石黛还是烟墨,在碾磨与调和时都需加水,所以黛砚往往与砚滴或水盂搭配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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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国两晋时期的越窑青瓷中,常见玉兔形砚滴和蟾蜍形水盂。此类器物通常被看作文房用品,但更多时候应是女子搭配黛砚使用的妆具。因为蟾蜍和玉兔都是月精,与美丽的嫦娥颇有渊源。嫦娥奔月变成蟾蜍的神话,战国时已出现。据唐人李善在《昭明文选卷六○·王僧达〈祭颜光录文〉》注中,引战国时成书的《归藏》:“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药服之,遂奔月,为月精。”又南朝梁刘昭《后汉书·天文志上》补注,引东汉张衡《灵宪》曰:“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其大昌。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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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对镜梳妆是闺阁女儿自幼学习的一门必修课。温庭筠在闺情词《南歌子》中,表现闺中女子对情郎的思念之情:“倭堕低梳髻,连绢细扫眉,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她们醉心梳妆,只为“谁适为容”。在身不由己的古代社会,女子获得美满的爱情,就是赢得了人生,美貌又是达成这一目标的最直观资本。然而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婚姻之事靠美貌更靠善缘,于是祈缘就成了女子们的利益关切,寄托这份心思的物件儿,也被她们藏进了妆奁之中。
据《全宋文》何承天作《木瓜赋》:“岂隐朴以幸全,固呈才而不效,离众用而获宁,永端己以励操。愿佳人之予投,思同归以托好。顾《卫风》之攸珍,虽琼琚而匪报。”朱彝尊为何要在视如“故人”的端砚背面镌刻“何承天赋语”,表达木瓜琼琚、永以为好的祈愿呢?这与他一段凄美的爱情经历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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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彝尊是秀水(今浙江嘉兴)人,康熙十八年(1679年),以召试鸿博官检讨,兼工诗、文、词、经学考据,有《曝书亭集》传世。他出身于没落的书香世家,其祖姑嫁与冠绝东南的晚明大收藏家项元汴次兄笃寿之孙声国为妻,至朱父时家境已败落,朱彝尊因无钱娶妻,17岁入赘归安(今吴兴县)教谕冯镇鼎家,当时其妻冯福贞15岁,妻妹冯寿常10岁。婚后,朱彝尊以西席(家教)为业,有时还依人幕下远游他乡,归家后常遭家人交相责备。只有妻妹冯寿常不嫌他落魄,一直欣赏他。朱彝尊也教她写字作诗,二人感情渐深,朱彝尊却只能看着19岁的妻妹嫁人。冯寿常24岁时回娘家居住,与朱彝尊的爱情开始有了实质性进展。顺治二年(1645年)清兵入浙,朱彝尊一度参与抗清活动。顺治十三年做官赴任远走岭南。9年后,36岁的朱彝尊北游云中(今山西大同),3年后(康熙八年)33岁的妻妹寿常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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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分别的日子里,朱彝尊写下了著名的词集《静志居琴趣》。因为与妻妹天各一方,相见无由,所以作品情真意切,一往而深。未收入该集的另一首词《桂殿秋·思往事》:“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更将这段刻骨铭心的爱写得缱绻缠绵。朱彝尊还用一首押了二百w韵的长诗《风怀二百韵》,尽情抒怀他与冯寿常的往事。如此多的篇幅,只写与一个女子的爱情,可知朱彝尊对冯寿常的感情,绝非寻常男子那般一时猎艳,而是发自灵魂的共鸣。然而这份恋情为世俗所不容,据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卷二“朱彝尊词”条记述:“……集中言情诸作,羌无故实,可知即风怀诗,亦未必真有所指。乃朱石君相国犹以未删为恨。翁覃溪学士言:太史欲删未忍,至绕几回旋,终夜不寐,想均未细绎前词耳。太史以布衣举鸿博入词垣。赐第内城,出主江南试,亨衢方骋。旋为忌者所中,投劾归。道出扬州,鹾商安氏奉万金为著书资,遂得优游终老。……”朱彝尊晚年编纂《曝书亭集》时,朋友劝其将“风怀诗”删去,朱彝尊肝肠寸断,“欲删未忍,至绕几回旋,终夜不寐”。为了留下这份珍贵的纪念,他宁愿冒礼教世俗的谴责,“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冯寿常是幸福的,尽管二人长相思却不能长相守,但他却为她写下那么多扣人心扉的文字,直至朱彝尊晚年对她的感情依旧,并将之置于所谓名节之上,可谓世间奇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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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磨石黛和脂粉的明代青白玉砚与朱彝尊藏端砚,砚形均为梧桐叶形,有何寓意呢?在晚明吴门画家唐寅所绘的《红叶题诗仕女图》绘一位盛装宫女坐在芭蕉湖石旁的长条石凳上,其上放一带托泥出脊腿的方几,方几上置一辟雍砚,砚堂内刚刚研好新墨,墨块搭在砚边。手卷两幅、红珊瑚枝做成的笔架上横搭着两支毛笔。宫女服饰、妆容高雅端庄,绾蝶鬓髻,前鬓髻下簪两支卷草纹花钿儿,侧鬓簪戴着新鲜的素馨花叶,头侧插两支红珊瑚压鬓钗。上穿浅杏色交领襦,领口、袖口镶深绿地卷草纹花边,下着深绿色龟背纹曳地长裙,肩搭深绿地花草纹披帛。花边、披帛、长裙与鲜花头饰相得益彰,素雅端庄。她左手执一片红色大梧桐叶,右手正用毛笔在上题诗。
据唐人孟棨所作小说《本事诗·情感第一》:“顾况在洛,乘间与三诗友游于苑中,坐流水上,得大梧叶题诗上曰:‘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况明日于上游亦题叶上,放于波中。诗曰:‘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后十余日,有人于苑中寻春,又于叶上得诗以示况。诗曰:‘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这是“红叶题诗”最早的版本,男主角为顾况,后来在《云溪友议·题红怨》中的男主角是卢渥,在宋初孙光宪所作《北梦琐言》中,又换成进士李茵。人名虽不同,但内容大同小异。此时描写这一题材最详尽圆满的,是北宋刘斧《青琐高议·流红记》,题下原注“红叶题诗取韩氏”。
故事讲的是唐僖宗年间的一个傍晚,青年学士于佑在皇城宫墙外漫步。因天色渐晚、秋风萧瑟而触景生情。他在御沟流水中洗手,看见御沟不断有红叶流出。忽然,他发现其中一片较大的红叶上似有墨迹,就从水中把它拾起。见叶上题诗一首:“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于佑把它带回家藏在书箧里,而这首幽怨伤感的小诗让他难以释怀,开始思慕那位宫中才女。几天后,他也在一片红叶上题:“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放入御沟上游的流水中,怅然徘徊了许久后离去。
于佑后来累次应试落第,只得去河中贵人韩泳家教书,所得报酬仅够自给。一天韩泳告诉他:“帝禁宫人三十余得罪,使各适人,有韩夫人者,吾同姓,久在宫,今出禁庭来居吾舍。子今未娶,年又逾壮,困苦一身,无所成就,孤身独处,吾甚怜汝。今韩夫人箧中不下千缗,本良家女,年才三十,姿色甚丽,吾言之使聘子,何如?”于佑感激下拜。很快,于佑便在韩泳的帮助下与韩氏成了家。新婚那天,于佑见韩氏美若天人,以为误入仙境,欣喜万分。一日,韩氏在于佑书箧中发现了他珍藏多年的红叶,惊问:“此吾所作之句,君何故得之?”于佑如实以告。韩氏说:“吾于水中亦得红叶,不知何人作也?”她开箱取出红叶,墨迹犹存,正是于佑当年所写。自红叶题诗到结为夫妇,已隔十年光阴。二人感泣,相对良久道:“事岂偶然哉?莫非前定也。”韩氏说得到于佑题诗的红叶后又作诗一首,还在自己箧中。于佑取来一看,上写:“独步天沟岸,临流得叶时。此情谁会得,肠断一联诗。”几天后韩泳宴请于佑夫妇说:“子二人今日可谢媒人也!”韩氏笑道:“吾为佑之合乃天也,非媒氏之力也。”韩氏当即作一首七绝:“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韩泳叹道:“吾今知天下事无偶然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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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婚后格外美满,连僖宗都有耳闻。宰相张浚为这段人间佳话作诗:“长安百万户,御水日东注。水上有红叶,子独得佳句。子复题脱叶,流入宫中去。深宫千万人,叶归韩氏处。出宫三十人,韩氏籍中数。回首谢君恩,泪洒胭脂雨。寓居贵人家,方与子相遇。通媒六礼俱,百岁为夫妇。儿女满眼前,青紫盈门户。兹事自古无,可以传千古。”结尾处作者评议道:“流水,无情也;红叶,无情也。以无情寓无情而求有情,终为有情者得之,复与有情者合,信前世所未闻也。夫在天理可合,虽胡、越之远,亦可合也;天理不可,则虽比屋邻居,不可得也。”杭州月老祠有一副对联:“愿天下有情人终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有缘人“虽胡、越之远,亦可合也”,连那无情的红叶、流水也作良媒呢!
在《流红记》基础上,元人白朴、李文蔚分别改编成杂剧《韩翠屏御沟流红记》和《金水题红怨》。晚明时期流传最广的,是万历年间金陵书肆继志斋陈氏刊本《题红记》传奇,作者王骥德。屠隆在《题红记叙》中评价:“以其缠绵婉丽之藻,写彼凄楚幽怨之情”。有意思的是,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一件顺治青花御沟拾叶纹盘,盘心所绘正是继志斋版《题红记》“霜红写怨”的下一段情节“御沟拾叶”。青花盘心绘韩夫人仍坐御花园中的长条石桌旁,石桌上摆放的物品比版画中丰富得多。笔筒里插着两支笔,旁边是小杯,韩夫人肘部压着桌上两本书中的一本,还有一方砚和一个圆印盒。版画中的韩夫人坐在围有栏杆的台阁上,而青花盘画匠撤掉了高高的台阁,将韩夫人直接画在庭院中央,台阁的封闭式围栏改为幽远延伸的庭院栏杆。男主人公于佑拾叶之事发生在傍晚,远景绘山峦落日,巍峨的宫殿只露出屋顶,余部被横向贯穿全盘的云雾和高耸的太湖石遮挡,显示出皇家的神秘威仪。韩夫人倚靠的长条石桌旁,就是做媒的大梧桐树,梧桐枝繁叶茂,叶面也比版画中大得多,更利于书写情诗。版画中的宫墙表现得有厚度和质感,而青花盘上却将难以逾越的宫墙画成薄薄的长围屏。男主人公拾起梧桐叶,站在“长围屏”之外,瓷画匠又给韩夫人添加了一个正向她做汇报的侍女,侍女似乎察觉到宫墙外站立的拾叶男人,伸出左臂指向于佑。其实这是明末清初人物故事图瓷器上常用的程式化套路,工匠意在向观者交代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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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叶题诗”这一题材,不仅在唐寅的笔下渲染,也被写成流传更广的传奇小说植根民间,瓷画匠将当时流行的精彩故事片段定格在盘面上,流传至今。缘分天注定,古今相思同。其实眉目传情也好,桐叶传诗也罢,每位使用黛砚的女子心中,都藏着一份对美好爱情的憧憬,即使是朱彝尊这样的痴男子,也会制一方桐叶端砚于案头,追忆逝去的爱人。人间拥有一份真爱足矣,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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