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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人生几度新凉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者欣赏 热度: 10750
雷恩海

  

  

  

  元丰五年(1082年)九月,一个月朗风清之夜,被流贬黄州近三年的苏轼与二三好友在雪堂夜饮。性不善饮,而又处在“只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的战栗余悸中,苏轼借酒浇愁,很快便醉意沉沉。迷离恍惚中,苏轼扶杖走向位于临皋亭的家。家童早已入睡,苏轼敲门许久,却只听屋内鼾声如雷,无人应答。无奈的苏轼拄杖而立,心潮起伏。温润的江风轻拂着他的脸庞,恼人的鼾声渐渐隐去,苏轼清醒了不少。他梳理着浓密的须髯,看月光如织,悄然下泻,江天一色,而风露浩然,融于天地之间,遂作《临江仙》词,放声高歌数遍: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苏轼大有摆脱世俗牵累、飘然归去之意。

  元丰三年(1080)正月,摆脱“乌台诗案”死神的纠缠,苏轼被贬黄州(今湖北黄冈),以戴罪之身,羁管于蛮荒之地。这四年多的流贬,让投闲置散的苏轼经历种种磨难,最终获得了坚韧的生命力和精神的升华,完成了文化史上苏轼的一次大蜕变。

  困顿的生活境遇

  元丰三年二月初一,遭受严谴的苏轼独自带着长子苏迈到达了人地生疏的黄州。

  黄州在长江北岸,隶属淮南西路,与荆湖北路的武昌军(今武汉)隔长江相望,水陆交通便利,是当地经济发达的繁华区域,然而,与中原相较,仍属蛮荒之乡。苏轼的到来,让这个长江边上的小城进入了中国文化史,获得了永久的生命力。

  作为政治家,被贬谪羁管于黄州,45岁的苏轼几乎到了人生的绝境。“自笑平生为口忙。”苏轼未曾料想因文字入缧绁。在黄州,想做一个普通百姓都不可能,他必须如浮萍一样随遇而安。初到黄州,没有居住之所,苏轼借居黄州东南的定惠院僧舍,五月,家眷到来,负担更重,境况更糟,只好迁居城南长江边上的临皋亭,忍受饥寒窘迫。苏轼虽任黄州团练副使,但属于戴罪之身,是不能领俸禄的,要自己解决衣食问题。苏轼很是感慨,“先生年来穷到骨,向人乞米何曾得”(《蜜酒歌》),生活压力很大。苏轼厉行节俭,“大要是悭尔,而文以美名,谓之俭素”。对苏轼来说,节俭就是做到悭吝,最大限度地降低生活的欲求。苏轼向学生秦观讲述“痛自节俭”的方法:每天生活最低开支不超过一百五十钱,每月的第一天取出四千五百钱,分为三十串,挂在屋梁上,早晨用叉子取下一串来,立即把叉子藏起来,如果当天有剩余的钱,即投入另一个大竹筒中,积攒起来以便招待宾客,算算囊中的钱还可用一年余,届时再想别的办法。苏轼安慰秦观说:“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展读至此,想见掀髯一笑也。”苏轼自我安慰道:“口体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年之道。”

  第二年,穷书生马正卿替苏轼向官府申请到一块州城东面的荒地,苏轼亲自开荒,种稻种麦,以解决生活的困顿,也种一些树,如枣栗桑竹,美化环境。苏轼给这块坡地取名“东坡”,且自号“东坡居士”,还在东坡修造了几间茅屋,因是在大雪中修建的,遂在墙壁上绘雪景,亲自手书“东坡雪堂”四字作为匾额。从此,黄州有一个东坡居士,经常往来于临皋亭和雪堂之间。

  世态炎凉,心境凄苦

  生活的困顿还可以克服,而精神上的孤寂苦闷、戴罪的压力,沉重得几乎令苏东坡窒息。知州徐君猷对苏轼很友好,努力为之周旋,并不干涉苏轼在附近的游历和交游,在他举目无亲之时,能够相待如骨肉。苏轼感叹“此意岂可忘哉”,但还是深深地惧祸自晦,尽量减少交游,偶尔扁舟草履,放浪于山水之间,与渔翁、樵夫相处,往往为酒醉之人所推骂,苏轼庆幸自己混迹于市井、山林之中,渐成“普通人”,不为世人所知,庶几可以省事避祸。苏辙来信劝慰应以“省事”为第一要务,因为黄州地当要冲,交通便利,“过往不绝,语言之间,人情难测,不若称病不见为良计”。苏轼说自己“省之又省,使终日无一语一事”,终日不说话,竟然体会到了其中的“至乐”,不可名状,且深叹此法之奇秘。

  深自韬晦的苏轼,正经历着人生的低潮,心境颇为凄凉,深感人生如梦,常常闭门却扫,隔一两天即往城南安国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在黄州的第一个中秋节,苏轼对月独酌,怀念远在北方的苏辙,写有《西江月》一阕: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乌台诗案”沉重的政治打击,让苏轼有人生幻灭之感,世事虽然如梦,但人生可能要经历多次的炎凉考验。夜深人静,风吹树叶,沙沙鸣响于长廊,月下的东坡形影相吊,即使酒贱易得,却是客少会难,人生恰似云遮月,前程一片暗淡,孤寂凄凉中,唯有深情地“把盏凄然北望”。

  在这样的环境中,苏轼尝尽世态炎凉的滋味,在流放黄州的四五年里,如同孤舟出没于风浪之中,旧日的朋友也不再通音信了。当处于生活重压、精神危机中的苏轼主动写信去问候,欲寻求一点人世的友情、关爱时,也不再有人回复,苏轼深切地体味到了人情冷暖,而有“疾病饥寒宜死矣”的慨叹。苏轼尽量不与人来往,以防止言多必失,也尽力不再作诗文,免得授人以柄。

  寓居于定惠院,夜静更深,一弯新月透过稀疏的梧桐枝叶,静静地泻下清光,那种未曾有过的孤寂凄清,弥漫整个庭院,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这孤高傲世的孤鸿,是那样不同寻常,宁肯忍受饥寒、凄清,也绝不降格、媚俗。

  东坡孤寂的心灵是那样敏感,些许微物亦可引发心灵的震颤。定惠院东面有一小土山,杂花丛生,有一株名贵的西蜀海棠生长其中,当地人不识。幽独的海棠,富贵天姿皆出于自然,“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无意间发现这棵海棠,竟使得苏轼心魂大恸,而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此后,每年海棠花开时,苏轼必定置酒相对,诉说情愫。

  随着时间的流逝,苏轼的心境渐趋平静,能够越来越坦然地直面所遭遇的一切了,对不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的陶渊明有了更深的理解。

  修道养性,调适心灵

  生活毕竟是现实的、琐碎的,而不懈的精神追求,却能使忍辱负重有新的意义,生命的延续因“将以有为也”,而走向更高的境界。

  在困顿生活的重压下,苏轼顽强地生活着,实践其精神的追求,始终以坚强的信念维持肉体的生命,以生命力的强劲、坚韧,保持身心健康,得以尽其天年,突破现实的逼仄、羁绊,从而获得进一步的发展可能。

  初到黄州,苏轼就病得不轻,康复后,又得眼疾,一月多未曾出门,遂谣传苏轼已死。消息传到许昌,老前辈范景仁闻之,举袂大哭,欲派子弟前往黄州祭祀,周济其家。汴京城中的神宗皇帝在进御膳时,听闻此谣传,叹息再三,感慨人才难得,辍饭而起,意绪颇为不怿。此时,苏辙一幼女夭亡、东坡老乳母去世、堂兄壮年病故,苏轼“触目凄感”,开始对道教修养产生兴趣,修道养性,“厚自养炼”,借天庆观道堂三间,闭关修炼四十九天,“寢食之外,不治他事”。此后,凡从事繁琐劳心劳力之事,自当尽心尽力,事情一旦结束,则静心修养,不为物累。苏轼还提出应当适度节欲,其友杨绘遣出四妾,东坡以为“此最卫生之妙策”,如能节欲,“方知此中有无量乐”,而“回顾未绝,乃无量苦”。苏轼在东坡建雪堂,安置家眷于临皋亭,自身往来于两地之间,独宿安眠,其意也大概在此吧。

  苏轼如此用心地“修道卫生”,一方面是为了保持身心的健康,另一方面,则欲以强健的体魄度过人生的艰难,顽强地争取自己的政治生命、文化生命,以时间的久长换取人生发展的空间。苏轼心志之健康、坚韧,有鲁迅所说的“韧”的精神,令人感佩,其意义是深远的。

  此时,苏轼正式开始了学术思想的酵化、撰述。注疏经典,阐发自己的思想,是古代学人阐述自己思想的主要方式,苏洵晚年研究《周易》,欲作《易传》,未能完成。在黄州,苏轼继承父志,精研《周易》,写成《苏氏易传》九卷,又作《论语说》五卷,并且开始研究《尚书》,撰写《书传》,致力于学术思想的养成。苏轼清醒地认识到,即使被投闲置散,“未忘为国家虑也”,作为士人,“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生死之际”,即使遭遇坎坷,不为世用,只要是为了国家民生,便应奋不顾身,而不计个人之祸福得失。由此,苏轼形成了自成一家的学术思想,并成为宋代“蜀学”的核心人物,与当时的主流学术流派分庭抗礼,卓然名家。

  苏轼对前程之充满危机自有深虑,然而生性旷达,乐观向上,有操守,绝不曲学阿世、谄谀以邀福。苏轼泛爱天下士,广交游,平等待人,曾经说过:“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他天性善良,几乎从不怀疑他人,也曾反省:“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此乃一病。”处于逆境中的苏轼,更易于发现、赞赏旷达、美好的心灵。董毅夫新娶柳氏,三日而罢官,柳氏却毫不介意,甘苦与共。苏轼感慨之余,作《满江红》赠之。王定国受苏轼牵累贬居广南三年,北归时拜谒苏轼,随行的有王定国的侍妾宇文氏。宇文氏世居汴京,于妙龄到广南,历经烟瘴风雨,备尝艰辛,却并不以为苦,还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令苏轼颇为动容,遂作《定风波》一词,谓佳人相伴,“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化庸常为神奇

  生活是庸熟平常的,苏轼却能够以极大的热情投入生活,以其灵心睿智发现琐屑生活中的美。

  黄州山川形胜,风景殊绝,耽玩游赏,乃排遣精神苦闷、锻炼身心之良方。苏轼春夜行蕲水中,春风拂面,微有寒意,过酒家,酒味虽薄,却不觉微醉,遂乘月而归,行至一溪桥,睡意渐浓,解鞍纵马,曲肱醉卧,酣眠于芳草中。及觉,天晓,春莺啼鸣,花香沁人,乱山攒拥,流水淙淙,恍如仙境。苏轼为美景所陶醉,遂作《西江月》一词,题写于桥柱之上:“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蹋碎琼瑶。解鞍攲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黄州城西北江滨有一赤壁矶,虽非三国时赤壁大战之地,但自唐以来的诗文已经有意无意地将这两个地方混为一谈了。年过半百的苏轼与友多次游历此地,感慨于滚滚东流的江水、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留下了《念奴娇·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三篇作品,使得黄州赤壁从此进入了中国文化史,具有了丰富的文化信息和永恒的艺术魅力,如今被称为东坡赤壁。

  在黄州,除了地方官等必须来往的人之外,苏轼交往的不外青年学子、市井百姓。当苏轼前往武昌,为长江风涛所隔,不能即归时,在武昌的蜀人王生杀鸡做黄粱饭,热情招待,苏轼流连数日他也不厌烦。潘生在樊口开一小酒店,酒味颇佳,苏轼径自乘小舟前往,随时都可受到殷勤款待。岐亭监酒胡定之有万卷书,喜欢借给别人看,苏轼亦常常前往借书。黄州有几位小吏,家中皆善做菜,滋味鲜美别致,常常邀请苏轼做客品尝。苏轼赴何秀才家宴,吃油果甚酥,问主人此何名?主人说未有名字,苏轼遂称之为“为甚酥”。

  麻桥人庞安常善医,不志于利,喜欢书画,一旦得到则喜不自胜。苏轼得眼疾,前往求治。庞安常耳聋,但颖悟绝人,以纸画字,寥寥数字,就可了解来客之意。苏轼戏言:“予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苏轼遂作书画以为酬谢。

  苏轼努力将日常庸碌的生活风雅化,化庸常为神奇。他天生不善饮酒,少年时即“望见酒杯而醉”,在黄州时,虽然诗文中常常写饮酒,其实仅能尽兴饮几杯薄酒而已,并非李白式的“会须一饮三百杯”,而他竟然尝试着酿造蜜酒。

  宋代,羊肉乃上品,价高且不易得,而猪肉则不入流品,士大夫往往不喜食。在黄州,羊肉尤其难得,而“猪牛麞鹿如土,鱼蟹不论钱”,贫穷困顿的苏轼买不起昂贵的羊肉,遂自创炮制猪肉的妙法:佐以乡野的调料,以文火慢炖,使之色香味俱佳,遂诞生了闻名遐迩的“东坡肘子”,流传至今,令人垂涎。

  清代的李渔是位很注重生活享受的人,尤其好吃,是位美食家,他说自己有很多秘制的烹饪法,只在家中炮制、享受而已,做法既不示人,也不记录于书中,惧怕成为苏轼的后继者。李渔说食以人传,“东坡肉”、“东坡肘子”,乍一听,似乎不是猪肉,而是东坡之肉。东坡何罪,而割其肉,以饱啖千古馋人之腹哉?

  元丰五年三月七日,一次普通的出行,路遇阵雨,没有雨具,同行者皆狼狈,苏轼却以竹杖芒鞋,缓步徐行在穿林打叶的阵雨中,放声吟啸,遂顺自然,无所畏惧。把一次偶然的风雨遭遇,升华到哲理的层面,而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从容,“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是一种经历风雨之后的淡定,是对未来永远充满希望的坚强信念。正是凭借着这样的思想、心态和坚韧的精神,即使有“人生几度新凉”,苏轼依然超越了自我,超越了时代,成为中国文化中的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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