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画作为中国传统绘画的旁支,经由清初指画名家高其佩的不断探究与发展,形成了独特而富有意趣的“指头画派”,在中国画创作中呈现出了一片新的风貌。高其佩指画《山水八条屏》现收藏于福建师范大学,它以野游观山、携琴访友、泛舟听风等文人题材为内容,极富生活意趣;画面墨色丰富,浓烈而不沉闷,皴染自如,用线构图有节奏韵律感,体现出高其佩良好的绘画功底及独特的指墨意趣。对高其佩指墨语言的研究,历来多从其晚期册页中的“指画杂画册”入手,此类作品内容多变、题材丰富,是分析他的指墨语言的珍贵资料。《山水八条屏》虽为高其佩少壮时期作品,但已开始显现他即兴指墨语言的冲击力和自我风格,值得研究和探讨。
一、高其佩指画《山水八条屏》的艺术语言分析
(一)指画《山水八条屏》的画面内容
《山水八条屏》顾名思义共八条,每条屏上方有体现画面内容的自题诗和款识,材质为绢本,尺寸均为160cm×40.4cm,均钤印“高其佩画”和“且园”白文方印。由《山水八条屏》最后一屏的落款可知,该作品作于甲戌秋八月,即1694年秋季。这一时期,高其佩在跟随叔父游历江南各地、看遍山川江流等自然景致后初入官场,仕途之路对于他一个生长在官宦人家的子弟来说再平常不过,却与其喜爱作画而追求的文人高格难免会有所冲突。《山水八条屏》各条题材内容不同,以常见的自然风光和文人题材相结合,意趣盎然。条屏一题诗:“积雨暗林屋,晚峰晴露巅。扁舟入苹渚,浮动一溪烟。”画面上雨水刚停,溪上船夫驾船,两位文人坐在小舟上观看溪边的风景,一座草庐建在枯树与竹林之间,一棵枯树扎于画面右下方,引出溪面之景,小舟从右边横出,仿佛正在缓缓入画,溪流曲折消失,溪岸一大一小一上一下,富有节奏。条屏二题诗:“春雨欲时晴,山光弄烟翠。林间有高人,笑语落天外。”山路上,两位文人执仗望高山,山林层翠,若有笑语回声,缠藤老松从左旁生出,树下二人抬头,正对高出小露出的山峰,构图平衡,中间留出一段空白,上疏下密。条屏三题诗:“万树繁花斗午晴,山有一水畔萍笙。问君何日携琴听,流尽春光是此声。”文人带童子,携琴向山中幽静之处访友,远处山口瀑布倾落,近处草树茂盛,从上而下疏密有致,几棵茂树成片,人物由路桥引向画外,画高处瀑布落下的水流成溪到画低处。条屏四题诗:“乱云如海涌晴山,太白峨嵋杳霭间。谁似萧然林下客,静看流水意俱闲。”远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溪边茅屋两座,似有人家,文人沿溪树下行,悠闲自得,以曲折的溪面为主,远处的山石斜出,形成一股气势,与下方溪岸数棵茂树呼应。画中间点缀几件屋舍,增加趣味。条屏五题诗:“虚阁骚人倚,归舟野渡分。清霜霏玉树,飒飒不堪闻。”江面辽阔,骚人坐舟听风,两岸树叶繁盛,山影静谧,江面与高树斜平分画面,左边江面清疏,右边树枝茂密,画高处以远山的清影稍稍压住画面,避免过于浮躁。条屏六题诗:“江上秋风过雨初,行人遥望薛萝居。琼楼处处开明镜,掩映青红万木疏。”雨中农人担货而归,就要到达家舍,山中因雨水洗刷而格外清爽,画低处几棵茂树抱成一团,映入眼帘,以村舍与山林的穿插,给人密集而充实的感觉,高山层叠,与茂树相协调。条屏七题诗:“短策轻衫烂漫游,暮春时候水两头。日长绿树青幛合,雨过南山碧玉浮。”文人访友童子引路,路上茂林成幛,溪水漫涨,远处屋舍几座,静待拜访,画面低处以斜石和歪树搭配,饶有趣味,远处的溪岸由右边横出,点缀小屋,似远非远。条屏八题诗:“春江溶漾柳丝长,修竹桃花处士庄。征舰何来集城市,驰驱尘土为谁忙。”柳条长垂溪面,桃花盛开两岸,溪源望不尽,文人正泛舟。与条屏四相同,条屏八以曲折的江面安排景物,无远山的开放式背景令人心情舒畅,画下方停靠的小舟,不知是归来还是正欲出行。
由《山水八条屏》的画面内容和自题诗,我们可知高其佩向往自然、崇尚高节、追求艺趣,即使进入了宦海,依旧寄情于山水,而不去反映其“高堂富贵”的一面。其题画诗中多表现自然的天气与风光、野外普通人家与踏青文人的悠然自得,也体现了这一点。作者是以文人自居,而不以仕途而为志。
(二)高氏指画技法的运用与其师法
清初画坛正值“四王、吴、恽”六家负盛名之时,他们在上层社会中左右时风,被冠以“正统”。在这样的背景下,许多人竞相摹仿。而高其佩没有被这样的大趋势所裹挟,而是坚持师法传统的精华,这点尤为可贵。高其佩一生师法宋明先人,受沈周、青藤白阳、八大山人等影响。《山水八条屏》呈现出的画面远看简洁,兼具苍茫的力度和温润的清秀,是师法沈周融南入北风格特点的体现;近看细节皴点线条,似有意而又无意为之,落墨直接,有一丝八大山人的味道。高其佩临摹古人的画,不求形似,追求的是气韵传神,再以指为笔,把看来想来的感受用指头再现出来。指画以手指为工具,力量可以通过手指直接传递到纸上,以指点划出的线条便充满神韵与生气。这样的画作墨气淋漓,给人舒畅之感。《山水八条屏》画面主题各不同,连在一起观赏更觉得韵味雅趣十足。作者在意境的塑造上突出虚静清雅、淡泊脱俗,体现出一个文人画家的内涵和情怀。关于指画的技法,根据其孙高秉的《指头画说》记载,高其佩用指头作画有自己的一套章法:在画极小的人物和花鸟时,以无名指和小指交互使用;画大幅作品时,则两指同时并用;画流云、水纹时,以三个指头齐出;画大幅枯柳,以两指急扫,轻重和浓淡,听其自然,从不补画。关于小幅枯柳和新柳的画法,则专门使用指甲,迅急如风,细者有如发丝,丝丝刚健挺拔,较之银钩铁画,却有过之无不及的。画人物还要选择时机,乘指甲将秃未秃之际,为所画人物点眼,用肉画眶,或者以肉画目,以甲画睫。[1]16画细苔用无名指和小指合点,大丛苔棘,三指并用,更以指背搨之,于是浑然天成。
在八条屏中,高其佩的指墨线条粗细变化丰富,顿生顿消,简洁有力,墨色自然而轻松,水墨的表现力和塑造都很到位,可以感受到作者对于十指及手掌的了解和充分的运用。条屏一用墨浓而湿润,少许枯墨以指头点皴染岩石,拉出深度层次;条屏二以淡墨和清墨为主,营造出氤氲之气,远山和近处的岩石以少许重墨块面增加对比;条屏三干湿得当,多种手法并用,墨色、线条细节变化丰富;条屏四以淡墨与浓墨搭配,点缀重墨或焦墨,指掌沾清墨轻轻勾勒出远山和水波;条屏五主要用浓墨,有部分留白,突出浓墨的形状,指面淡墨扫出远山和水波;条屏六大面积浓墨的使用,以食指肚按出小团的浓墨混点叠加成茂密的树叶,或以小指用夹叶法突出树木的繁盛,犹如石涛般麻密,用少许淡墨以指甲勾勒出石桥房屋;条屏七用墨以淡墨和浓墨为主,通过指肚点苔使树石层次分明;条屏八以浓墨染出树石,用指甲淡墨划出又长又细枯枝柳树等线条,仿佛从枝干上自然生长而出,远景清墨勾勒。八条屏在构图上、用墨上变化丰富,新颖独裁,体现出指头画随性自如的墨韵。
二、高其佩指墨山水作品内容表达的美学思想和创作理念
(一)尚自然,师造化
《指头画说》中有记载:“凡所作皆生平经历山川真境,故丘壑无或雷同。”[2]这句话说明高其佩在绘画上是注重写生的,并且十分用功。自元代以来,倪瓒“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写胸中逸气耳”[3],文人画重视表达心中情感与志向,对于山水的描绘主观因素较多,甚至“凭空想象”。到了明清时期,这一习气更为普遍了。高其佩能不受这股习气所扰,坚持崇尚自然,外师造化,与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可谓如出一辙。《山水八条屏》的生动意境,与高其佩重视师法自然造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他不断地从自然变化中汲取养分,坚持以真实景物为根本进行创作,而不是单凭主观的拼凑想象,这种脚踏实地的态度,值得当今学画人学习。(二)追求气韵高格的文人思想
高其佩生活于清康熙时期。康熙重视礼教,他将程朱理学作为治国根本,这决定了清初社会以儒学为正统的面貌。以“入仕”为主导的社会,注定了“学而优则仕”。纵使当时画坛随着国家政治经济的发展而逐渐兴盛,但职业画家的地位还是远不如一个官员。高其佩出生于仕宦人家,也就决定他无法以一个职业画家的身份专注于他的绘事创作。但不难看出,尽管他身入宦海,却从未放弃过对绘画的热情和追求,内心一直以其画家身份而欣喜,对达官贵人看不起从事绘事的人气愤不平。《山水八条屏》为高其佩初入官场的那年所作,体现其向往文人雅士生活而不愿陷于官场的生活态度。从内容和题材我们不难看出,携琴访友、渔隐归山等这些山水内容,就是高其佩把自己当作一位画家来观察生活,并把自己向往的生活与各地游历所见结合,以此来抒发胸臆。八条屏每条都有一首画家自撰的题画诗。高其佩虽不算诗人,但他通过简单的词藻,一方面朴素地描绘所画之物,一方面自然地流露他的情感,就如他的指画,轻松简单,却又别出心裁,没有刻意雕画,而是顺应墨水在指头引导下自然形成。画家不好功名利禄,却又无法脱离宦海,也许这一层原因造就了高其佩更为追求绘画中的自然意趣,更加向往清风高洁的文人情怀。高其佩在《山水八条屏》中,不仅注重表现其淡泊名利而追求高逸品格的内心情感,同时也对指画的创新做着不懈努力。八条屏的绘画手法丰富多变,体现出画家在尝试更多关于指头画的新的可能性。对线条表现、氛围渲染的执着,正是画家对画作意境气韵的一种期待。也许正是这一种期待,才让高其佩在真正意义上开创了指头画艺术,对后世的绘画艺术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三、高其佩笔画与指画山水之比较
(一)用指与用笔的比较
关于指画的优缺点,潘天寿先生有过较为系统的论述。指画与笔画最大的不同在于工具,一个是指头,一个是毛笔。首先,指头要画细线时,需用经过修剪的指甲;画粗线时,则要多指并下,甚至以掌面作画,在灵活性上有一定局限,却因此能够表现出独特的水墨风格;而毛笔有诸多种类,可根据需要使用相应的毛笔。其次,指头无法蓄太多水和墨,需立于一点快速着于纸上,长线需由短线节成,因此指墨线条犹如古代篆文,极为自然凝重且富有力量感;毛笔易蓄水和墨,笔尖落纸后,水和墨会均匀流出,可拉出顺滑的长线。再次,用墨浓淡的调配方面,指画的用墨非湿即枯,对比强烈,可以轻松地发挥误墨法、枯墨法等,达到毛笔所不能轻易达到的效果;毛笔在调色盘中将水和墨随意调和出浓淡,可有较为细腻的变化。最后,在设色上,指头易涂不均匀,积滞颜色,形成意外的肌理效果,这使指画在设色、布局上有着独特的构成关系,能发挥出毛笔达不到的韵味;毛笔可精致形状,充分渲染,但易死板,过于规矩。指墨“这般不听指挥,却能使所画的种种达到意到指不到、神到形不到、韵到笔不到的效果”[4]58。(二)指画山水与笔画山水的比较
《山水八条屏》为高其佩少壮时期的指画作品,其同时期笔画山水作品现存较少,因此我们选取笔画山水《山高水长图》(作于1729年,立轴,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进行比对。这幅笔画山水为画家老年期成熟之作,在高氏的笔画山水作品中有一定概括性和代表性。结合前文提及指画与笔画的对比,再看《山高水长图》,不难看出高其佩的笔画能力也是精湛高超。由此能体现笔画是指画造型的基础,没有熟练运用笔画的技能,是无法去研究发展指画艺术的。《山高水长图》从构图上,严谨考究是一大特点,高远和平远的透视相结合,显得大气磅礴、浑厚肃穆;在画法上线条细腻,精工细琢,用笔沉着,丝毫见不着半分笔墨松懈的痕迹;皴法主要以“南宗”的披麻皴和“北宗”的大小斧劈皴相结合,一丝不苟。这幅作品是奉召作画,是画家晚年的成熟之作,它以细致的描绘和表现成熟的技巧为主,画技的成熟老练使其在塑造意境气韵方面十分突出。对比下的 《山水八条屏》似乎是聊以自娱的随意之作,构图简约,线条灵动,墨色的浓淡干湿上不像《山高水长图》那般沉稳细致。水纹线条短促顿消、线断意连,是以极快的速度画成,不似笔画那样绵长,反而有一种水波粼粼的动感。树或枯枝败叶,张牙舞爪;或密不通风,茂盛苍郁,皆因指头的曼妙而横生韵味。画面的氤氲之气扑面而来,意境上给人萧疏灵妙、简淡古拙的感受,又因文人的题材更显逸趣。若把《山高水长图》比作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那《山水八条屏》便是那自在云游的潇洒雅士。两者在气韵的表现上难分伯仲,但一幅是少壮时期的作品,一幅是老年成熟期的作品。由此,我们可以推论,指墨语言在塑造意境方面并不逊色于笔墨语言,其丰富性、独特性、趣味性甚至可以更加充分展现作者的情感。
四、结语
在中国画创作的长河里,笔墨一直被认为是主流。指墨虽不是主流,也不该归于旁门左道一类。自清初高其佩开创发扬“指头画派”以来,指头画以其独特性而一直延续流行至今。但因指墨需要扎实的笔墨基础作为铺垫,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很多人认为指墨如同游戏,其实不然,指墨是在追求一种自然与心灵的结合,这也正是中国写意画的根本追求。本文立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以福建师范大学馆藏高其佩《山水八条屏》为例,通过对其指墨语言的分析,认为指墨语言因其独特的性质,能够在水墨绘画中展现出强烈的意趣;同时,在塑造意境和对与画作的气韵传达上也并不逊色笔墨。用笔在方便性、易调控等特点上确实优于用指,但论线条的趣味性、表现性,笔者认为指墨语言更胜一筹。通过以高其佩指画山水《山水八条屏》与其笔画山水《山高水长图》在构图、墨法、意境塑造等方面的对比,也可论证指墨语言在形神的表现上与笔墨难分上下;在意境气韵的传递上,指墨语言有其独特的优势。在研究过程中,笔者通过对高其佩的了解,受到其创作理念的感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虽是张璪提出,但高其佩把这八字身体力行,在数十年艰苦的艺术实践中不断地探索、发展指头画,使得指头画成为传递“心源”的又一途径。高氏指画山水对清中期山水画有着一定影响,其中最为突出的便是“扬州八怪”。指头画的简练、传神、创新等优点促进了他们的绘画发展,使山水画朝向对现实的人文关怀和对精神的自我追求去展望,不再拘泥于清高避世。指墨对传达意趣形神的独特作用,使得它流行数百年,甚至流传到海外。这期间的继承与流变,多以高氏指画为本宗,传承其技法和精神。画乃心印,以自然造化为师,以勤摹苦练为翼,终能成就一番艺术。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