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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的舞台——论话剧《兰陵王》的舞美设计

时间:2023/11/9 作者: 艺苑 热度: 25118
刘 丽

  中国国家话剧院演出的舞台剧《兰陵王》,通过人物心理时空和舞台隐喻时空的变化,探索高长恭如何在险恶的宫廷里,戴着人格面具掩藏本心,小心翼翼地“活下去”,在女伶、英雄、恶魔、人的多种角色里,消解了英雄人物和历史事件的宏大叙事,对历史人物和事件进行改编和重构,不断叩问“我是谁”,强化了个体生命的价值,寻求生命存在的终极意义。其诗意时空的创造,更是中国话剧民族化的一次有益探索。

一、面具:传统艺术的汲纳与变形

《兰陵王入阵曲》形成于北齐军中,盛行于唐代宫廷,扮演兰陵王的演员所戴之假面,被认为是后世脸谱的起源,虽然也不乏异议。[1]27话剧《兰陵王》在舞台上,则使用多样化面具推动剧情发展。其面具分为四类,一是兰陵王出场时的女伶面具,粉色带花,取材于中国传统戏曲的旦角脸谱,演员以柔美的动作、声音,表现妩媚与风流的女性体态,这是未成年的兰陵王,为了在险恶的宫廷环境里生存下去,掩人耳目的装扮;二是兰陵王在齐后鼓舞下,戴上先主留下的神兽大面,这面具参考日本收藏的古代文物,整体呈金色,冠顶伏龙形,锐鼻怒目,下有吊颚,露出眼睛和牙齿,面具狰狞,一手执金色细桴而舞,当兰陵王戴上金色大面,手持长枪,瞬间恢复男儿本色,威严、神勇,模仿指挥、击刺、杀敌等动作,收放有力,进退自如,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立下赫赫战功,但也在咒语的作用下,逐渐迷失本性;三是傩面具,朝堂上的大臣们,除脸上涂白粉之外,还戴上各种傩面具,以及征讨邙山时,伶人戴上傩面,变成了威武杀敌的将士,铿锵有力的音乐,宛如战场上的号角,在音乐的鼓舞下,将士们动作雄健有力;四是扮演“戏中戏”时,伶人戴上的地戏面具,这三段“杀宫”戏的敷演,优伶扮演的先主(黄色面具,女伶扮)、齐后(白色面具,男伶扮)、齐主(蓝色面具,男伶扮)、御厨(黑色面具,女伶扮)使用地戏面具,在女伶(面涂白粉)有节奏的击梆下,分别从齐主、齐后和兰陵王的视角,演绎当年先主死于非命的场景。“杀宫”为默剧,虽不发一言,情节上多有重复,但在关键节点上,通过演员夸张、滑稽的动作,呈现出“罗生门”的诡异来,层层递进,推进剧情发展,并尝试揭示出目睹先主之死的少年兰陵王心灵受到严重创伤,其双重性格也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释。此外,几个穿着乞丐一样的服装,戴着黑红色、青绿色傩面具的伶人,起舞庆祝神武宫建成时,也很别致,戴上面具,手持圆形铜镜,起舞时显见角抵戏、道具舞等特征。

  话剧《兰陵王》尊重传统并不意味着因循传统。“因为‘兰陵王’是中国戏曲发端的一个文化符号,所以我们的《兰陵王》在表演中融入了大量古老的演剧因素,如傩舞、傩戏、地戏、踏歌等。戏曲的元素也有大量进入,如龙套、靠旗、厚底、耍枪、水袖、水旗等等,但使用中都对它们进行了大幅度的变形,使其与古老质朴的傩舞、地戏在表演风格上更接近、更协调。”[2]4王晓鹰如是说。无论是面具的使用,还是传统艺术元素的融入,最终都是以剧场表现为核心。舞台上的兰陵王,面具与角色之间,一个是外在,一个是内心,在女与男、英雄与恶魔之间,两者又经常互换,更明显地表现出兰陵王人格面具的意味。如凯旋班师后,对于郑儿为齐后所作的开脱,兰陵王并不理会,他的心情烦乱,王座并不能让他心灵宁静。在他的身后,出现了戴上大面的兰陵王和戴着女态面具的兰陵王,两个人在他前后左右转动,与兰陵王烦乱的心情相对应,他试图取下大面,却发现大面已成为身体无法分割的一部分。此外,还有一个巨型“大面”挂在舞台背景上,舞美设计张武说:“兰陵王的面具,最后放大50倍呈现在舞台上。过程中没有探讨像不像的问题,追求的是这个面具人物的气质。面具随着剧情的展开被撕裂,父亲的气质传递给他。因此在创作的过程中要寻找这个人物的精神气质。用泥塑会很逼真,用最粗糙的方式会更合适。放大50倍不可能完全一致,但结果我真的认为精神气质完全一样。”[3]当齐后针簪刺心,以期唤醒暴虐的兰陵王时,舞台中心背景的神兽大面,瞬间断裂、打开,分成四块,各自不断地晃荡着,上升后消失不见,象征着魔咒的解除,这样的设计,堪称神来之笔。

  《兰陵王》面具的使用,与荣格提出的“人格面具”有关。人不能独立于社会而存在,每个人都生活在一定的政治、经济、文化环境之中,性格、命运受到这些外在因素的影响,在与社会的接触中、在人际交往的关系之中,不自觉地带上各种人格面具,而这些在不同场合戴上的不同的面具,时间久了便不再容易摘下。那么,《兰陵王》里,兼具娇媚、狂暴于一身的“王”,恰恰提醒着观众:反观我们的现实人生,谁又不是戴着面具示人呢?我们真正地认识自己吗?了解我们的家人、朋友甚至对手吗?我是谁?生命的意义在哪里?剧中兰陵王的一再追问,也正是剧场演出带来的启示。

二、穹顶:人物心理的外化

张武曾说:“《兰陵王》舞台上不试图做任何幻觉,也是真实的,更没有装饰。”[3]幕启时,伴随着威风壮烈的《兰陵王入阵曲》,一层纱幕隐约遮住舞台,穹顶立于地面,9位伶人(脸涂白粉,男女兼有)或坐、或站、或斜靠,以反复吟诵“音容兼美兮,貌柔心壮,孰为羔羊兮孰为豺狼”开场,随后逐个缓慢走下穹顶。在节奏有力、威武雄壮的鼓乐声中,穹顶慢慢升至舞台半空,左右各列四个方形石座,纯正的宫廷雅乐声里,中为妆扮成兰陵王、戴着大面舞剑的伶人,与涂抹白脸的8位伶人一起,呈技击状,然后,戴着女伶面具、身穿女伶服装、头戴女伶装饰的兰陵王从后场右侧缓步登台,步履沉重地走到前台,面具并不全部遮挡脸部,而是露出下巴、嘴巴和嘴巴右边的小块面部,似乎蕴含着残缺的意味。嗣后,舞剑者退场,兰陵王居中站位,伶人分列两边落座。兰陵王的声音在压抑的穹顶之下,愈发显得郁愤满怀,孤独伤神。

  第一幕里,当齐主登场时,坐在高高的九层台阶上(寓意“九五之尊”),俯瞰带着面具和涂着白脸的众伶人表演,穹顶从半空上升一部分,只露出飞檐,对于内心膨胀、凶狠残暴、荒唐无道的齐主来说,外部环境暂时不对他构成威胁,穹顶象征的生存压力与压抑性,他尚难以体会,穹顶自然停留在上空。而当兰陵王站在先主庙宇里,穹顶向后倾斜,稍近地面,齐后告诉他先主伟迹,让兰陵王认清自己的生存处境时,兰陵王说:“穹庐罩头顶,不见大青天。”透过钢架,一张狰狞大面在舞台背景上呈现,那种威武、庄严、无形的神力,对兰陵王自有一种震慑作用,让他血液沸腾。当戴着大面的先主灵魂出现,向兰陵王诉说当年被齐主毒杀内情,警示他不是可人儿、不是弄臣,穹顶升到半空,演员从舞台纵深处走出来,走向兰陵王,也就在这场父子对话中,兰陵王戴上先主脱下的大面,决意找回自己的尊严。甫一戴上大面,兰陵王立刻甩掉阴柔、自卑的声音与体态,声音变得铿锵有力,身姿挺拔,即便身着女儿装,他手拿宝剑,凌厉地刺向前来寻他的尉迟琳,剑舞赢得尉迟琳的喝彩。可是,一旦褪下大面,兰陵王又恢复了阴柔的气质。在尉迟琳与兰陵王的对话间,白脸男伶手持大面,白脸女伶手持女态面具,在兰陵王面前交相变换,最终,兰陵王取下大面,戴在脸上,一声:“王者归来兮!”声音威武雄壮,似乎穿透了剧场,极富感染力,此时,穹顶肃然,静立其后,观察并见证着兰陵王(王者风范)与过去的自己(可人儿、弄臣)决裂。

  兰陵王征战沙场时,穹顶升至空中,只露飞檐,他手持长枪,率领将士破阵杀敌,豪气、胆量、尊严终于得到了释放。兰陵王得胜还朝,神武宫里伶人们“三演杀宫”,以齐主和齐后的视角敷演的杀宫,穹顶在空中,似乎故意让人忘却它的存在;但在敷演兰陵王视角的杀宫时,穹顶却缓缓降落,落在半空,暗喻兰陵王的心理压力在不断扩大,痛苦情绪在延伸,随后,一道黄色帷幔垂下,落在了九级台阶上,透过灯光的照射,躲在帷幔后面的九岁兰陵王,目睹了齐主弑父夺母的过程,他的身影在帷幕后簌簌发抖。当兰陵王关押了齐主,心中注满了对齐后委身齐主、众老臣甘做贰臣的仇恨,要把他们送进先主陵庙守陵至死时,先主的声音从苍穹传来:“戴上大面,既是英雄,也是恶魔。”与此同时,穹顶铺天盖地地向站在下面的兰陵王倾下来,象征着“魔性”战胜了“人性”,强大的压迫感笼罩在兰陵王的身心上。随后,伶人分别从左右进场,穹顶直接压住地面,兰陵王沿着穹顶的阶梯向上走,慨叹权力高高在上俯瞰一切的感觉,内心逐渐膨胀,把自己视为“英雄”甚至于“神”,但又颓然倒在台阶上,孤独成了荣耀的次生品,狐疑也令他无法安宁。他走下穹顶,郑儿寻来,看到意中人的兰陵王,心情稍微放松,穹顶随后上升至半空。

  钢架组成的穹顶,非常写意。神武宫内外,人心的微妙变化,通过穹顶的倾斜便可以表达。张武认为:“其实我们那个穹顶就是某种力量,例如说兰陵王就是魔鬼的力量压在人们的心头,慢慢笼罩了。笼罩以后就是监狱,不是这个国家的监狱,是人的监狱,人被牢笼禁锢起来。最后他戴了面具把国王杀了,他站起来了,他站在穹顶上,穹顶成了他宝座了,穹顶仍然存在,他的亲人、他的家人、他的爱人、他的母亲都被牢笼所控制,他变成了牢笼。最后所有的力量导致穹顶不存在了,人类充满了爱……我希望有一个屋顶时刻压着他,时刻有改变,时刻有关系,人和结构的关系形成‘舞台美术’。恰好它还有宫殿。最重要的层面是呈现一个兰陵王上空的压力,这个建筑的房顶,魔鬼对他的压力,或者叫做某种力量对他的压力,这个是这样产生的。”[3]这一设计,徐晓钟给予很高的评价:“这个戏的舞美设计非常好,张武同志采用宫殿式无梁结构作背景,衬托舞台语汇的象征,一方面很大气,同时也很灵便地为导演的舞台调度、为结构象征的语汇提供有力的空间支点。”[4]19

三、“红色”:血与火的诗化意象

“中国式舞台意象,要在中国传统艺术、传统美学中浸润,更要在现代化、国际化的文化语境中进行表达。”[2]4作为导演,王晓鹰认为,《兰陵王》是他“中国意象现代表达”在“跨文化”层面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他认为,应该体现出现代审美的特质,它由现代艺术的创造机制所组合,传递着现代的文化信息,即所谓“现代表达”。“现代表达”的关键在于,这个“中国意象”要体现具有现代性的人文观察和生命思考,要传递具有现代性的情感哲思。追求中国气质和中国意象的王晓鹰,偏爱“红色”的意象,比如《赵氏孤儿》,韩厥自杀时,他站立在舞台中央垂下的一段长条纱幕里拔剑自刎,纱幕和地面是红色的灯光,寓意着“血流遍地”,当孤儿杀死屠岸贾,仍是红色的灯光打下来,整个舞台的四周、地面全部是红色的;小剧场话剧《红色》,更是将“红色”意象运用到极致,以颜料、灯光制造出不同的“红色”舞台画面;再如《伏生》中焚书一场,红色幕布从天而降,将书层叠淹没,象征着火焰之烈,但基本上以红色幕布、灯光等来表现。虽然,“红色”在具体的作品呈现里各有差异,却成为“王晓鹰式”的经典意象之一,《兰陵王》亦如是。

  兰陵王破阵杀敌时,舞台背景一片血红色,烟雾缥缈,象征血染的战场。头戴大面、脚穿皂靴的兰陵王,站在齐主曾经站过的台阶上,指挥军马征战邙山,左右两列步军、骑军,将士各五,脸戴黑红色傩面具,身穿简易大靠,手持长枪,兰陵王与尉迟琳、步军、骑军以戏曲念白的方式,听凭兰陵王调兵遣将,与此同时,灯光打下来,舞台上又是一片晕红色,《兰陵王入阵曲》铿锵奏响,乐曲由缓慢至迅疾、由弱渐强,兰陵王指挥齐军,愈战愈勇。一束亮光打在兰陵王的身上,一个钢铁般的战神形象,凸显在舞台之上。再如,当兰陵王失去“人性”,背后的穹顶压下来,舞台背景上的大面,露出一缕血色的红光。无法卸下大面的兰陵王,在痛苦中倒在舞台上时,一旁的郑儿发现大火蔓延了神武宫,舞台背景顿时火光冲天,穹顶、地面打出血红色的光,烟慢慢散出来,点火的齐主刺杀兰陵王,郑儿挡了一剑,倒在血泊中,齐主被兰陵王砍死,郑儿伤势严重,大火蔓延,伶人们竭力扑火,伤势严重的郑儿把兰陵王推出了火海,伶人们摆动火旗,火势越来越大,穹顶倾斜,预示着神武宫已然坍塌,郑儿红色的水袖舞与后场伶人的群舞融合在一起,舞台上火红一片,一切都淹没在火海里。

  尾声里,在先主陵庙,当齐后说出要用自己心上流出的血唤醒自己的儿子时,黑暗的陵庙豁然亮了,舞台上呈现半空中的穹顶,背景上的大面,脸涂白粉的左右五个伶人,和脸涂白粉分列左右的左仆射、右丞相,左前半跪的兰陵王,尔后,灯光渐暗,灯光打在立于舞台中央的齐后身上,她将发簪刺向自己心脏的一刹那,机关弹射的血红色巨幅帷幔,便从空中坠落,舞台再次明亮起来,通过群舞的传递,直接落在兰陵王的身上,将他掩埋起来,神兽大面瞬间裂开,当神兽大面升上去,消失不见,兰陵王从红色帷幔里钻出来,象征着血的洗礼、净化,让他获得了新生,兰陵王的面具终于可以卸掉了。这一幕,如同电影特效,准确、干脆、传神,但在戏剧舞台上,达到如此效果实非易事。当红色帷幔快速逼近兰陵王,兰陵王撕破红布,从里面钻出来的时候,寓意他已被鲜血净化,一个新的“人”诞生了,此时的兰陵王,不再是过去那个阴郁、迷茫、彷徨、被仇恨填满心胸的人,而是一个释放了所有仇恨、重新迎接新生活的人了。这样的设计,既与人物心理时空相一致,也表达出人类还有希望。而这一红色幕布,一布两用,顺便做了谢幕时的红毯。

四、结语

戏剧的“诗意”化,是导演王晓鹰的不懈追求,文本和舞台两个元素缺一不可:内涵里有丰富深刻的情感和有启发性的思考,表达上刻意追求意象化的舞台形象创造。从服装、布景到道具,从深刻的人性探索到强烈感官刺激的舞台呈现,《兰陵王》把人生中最惨烈的结果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观众面前,正如王晓鹰所期望的,希望观众通过对一个不同寻常的生命困境、人性挣扎、灵魂抉择的间接经历和间接感受,扩大自身的生命体验和生命感悟,引发日常生活中不会产生的对生命意义、生命哲理的感受和思考。残酷拷问灵魂的同时,兰陵王与母亲的和解,也让人类对自己重拾信心,从而更好地面对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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