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 年9 月,我考上杭州大学研究生,在夏承焘先生门下学习宋词。“文化大革命”中断学业。1978年10月“重新报考”,入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在吴世昌先生门下继续学习宋词。1981 年7 月毕业,获颁文学硕士学位。之后,在《文学评论》任编辑。1983 年10 月,攻读博士学位,在吴世昌先生门下研习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方向为诗学与词学。1986年7月,通过博士论文答辩,获颁文学博士学位。完成博士学业,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一度与陈圣生、蒋寅合作,组建中国诗学研究组,创办中国诗学研究丛书及《中国诗学》杂志。1991 年2 月,由北京移居香港。总的算起来,我在北京的课读生涯,大略经历十二年又四个月。
在京期间,硕士三年寄居北京师范大学西南楼,六人合居一室。读书、写作,相关事项待另撰专文记述。以下说说硕士毕业后,曾经居住的三个住所:东直门外西八间房、东城赵堂子胡同、望京麦子店。
第一个住所,东直门外西八间房。这是个简易四合院。我和文学所几位刚毕业的同事住在这里。我住北屋最边上一个房间。由于入住不久,已接近生炉子季节,加上郊外冷得比较早,每当刮风下雨,炉子热不起来,而床头屋漏,便很难寻觅得到一个干燥地方,因此,我将自己的这一住处称作“水深火不热”斋。书斋名称尚未正式启用,但因刘再复的政协提案,却已登上“政协简报”。我的一阕小词《沁园春·忆课读生涯,仿南宋二刘体》记述当时情景。其曰:
亮马桥边,六公坟畔,西八间房。有一三一号,社科社研,书生课读,牧女窥窗。土豆易烧,牛根难熟,夜半青灯鼠跳梁。弦歌地,道延安精神,今日发扬。风霜。春播冬藏。历数载耕耘学士忙。喜论文答辩,通过全票,前程期待,老少同堂。金榜题名,峨冠高戴,不负辛勤拚此场。人才众,愿无须媚外,土亦如洋。
词上片说课读生涯,为西八间房当日实录;下片说论文答辩,为此后迁居赵堂子胡同时情事。移居港澳,曾撰一跋文加以说明。跋曰:
此为余十数年前之旧作也。上片写于攻读过程之中,下片乃后来所追补,故称之为“忆”。北京东直门外西八间房131号,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地址。当时未有洋楼,所住简易四合院,乃生产大队旧物。与农舍接邻,农家羊群常在院内奔走,故有“窥窗”之谓也。谨此说明。至其余种种,亦皆为其时其地之实际景况。施议对丙子夏日于濠上之赤豹书屋。
跋文作于1996 年夏,在澳门大学任教。跋文对于“窥窗”二字特别作了注释。而土豆、牛根,用的则是苏联的典。至于延安精神,乃与西安精神相对应,表示发扬艰苦奋斗精神,属于今典。煞拍土与洋,指的是国家自己培养的土博士和留洋归来的洋博士,以为对于二者,应当平等看待,给予同等待遇。这首词据实而言,随性而发,谓效二刘(刘克庄、刘辰翁),亦恐堕入“辛学末流”。友人见此词,赞曰:大俗大雅,微型离骚。未置可否?姑妄记之。
在西八间房,做成两件事:一是将原有七万余言的硕士论文《词与音乐关系之研究》,增补修订为三十万言的专著《词与音乐关系研究》;二是撰成《建国以来词学研究述评》并刊登于《中国社会科学》1984 年第1 期。前者在吴世昌先生亲自督教下进行,后者得到管叔(舒芜)鼓动及指点。
第二个住所,东城区赵堂子胡同。这是个较为完整的四合院。前院、中院、后院,应有尽有。前院小庭园还有一棵高出屋顶的香椿树。前院北屋,宋大妈一家三代居住,操一口地道京腔,负责院内文书收发及传达。我和文学所几位同事,包括社科院以外人士,分别在院内各个角落居住。计十七户。我居前院西厢。起初名之为“未容膝斋”,只在为陈朗先生《西海词》撰写序文时用过,此后改其名曰:能迟轩。盖取“诗到能迟转是才”(袁枚句)之义。当其时,所居之所虽仍容不下膝,但各地诗友如施南池、虞愚、盛配、万云骏、江树峰、徐味、陈朗、杨牧云、焦同仁、丁芒、刘征、林从龙、徐培均、蔡厚示、林东海、周素子、林岫、林继中、徐志刚、沈家庄、孙琴安、张国星诸辈以及日本友人藤田纯子却曾先后光临做客。我的导师吴世昌先生也曾拄杖枉访。数年间,广卜诗邻,与结诗缘,除了各地诗友,与臧克家先生每日的“见面礼”,亦成为这段时间诗书生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当时,我的另一阕小词《鹧鸪天·自嘲》亦曾作了记录。其曰:
岂为虚名役此身。我生乐道且安贫。大锅吃饭无愁米,小井看天自在春。居闹市,亦闲人。书城坐拥味甘辛。会当磨取数升墨,洗却毫端万斛尘。
这首词为应和香港友人而作,题称自嘲,实则乃自夸。所谓“大锅”与“小井”以及“无愁”与“自在”,似乎都在显耀:你比我好,我比你优越。这应是当时闹市闲居的一种心态。一时间,竟亦收到各地诗友不少应和之作。
某日,臧克家先生到访,著《博士之家》一文,刊《光明日报》;随即,刘征先生到访,刘撰《博士之家诗话》,亦登《光明日报》。刘征“诗话”中附有诗云:
杂院深深博士家,一椽四口乐无涯。
用兼学憩炊餐睡,物列书床米菜花。
对客倾谈人立鹤,遮灯夜读字飞鸦。
连云广厦长安路,闻道人才重有加。
刘征先生歌诗,据实以录,如话家常,语语都在目前,但意旨却并非都在目前。如长安路上的连云广厦,突然间从锅碗瓢盆中跳将出来,令人想入非非,就不同于一般实录。所谓感发联想,这应当也是诗人天性的一种体现。
1988年12月,即将搬离赵堂子胡同,迁往麦子店新居,臧克家先生有《施议对同志迁居送别》一诗,为赋别情。其曰:
博士我老友,呼号不称名。
尔我见亲昵,差距计年龄。
二人对面居,一天几相逢。
今将乔迁去,依依动我情。
接奉手书墨宝,我亦依韵奉和。其云:
我生也有幸,合共诗人名。
闻道无先后,相交不纪龄。
砚田勤作业,陋巷感遭逢。
潭水深千尺,悠悠留别情。
我与臧克家先生,同住赵堂子胡同。我住14 号,臧住15 号。二人对面而居。臧克家先生《博士之家》写道:“一天碰面的时候,何止一次两次?往往街灯睁眼或明月当空,不期而遇于我的大门之前,敞开心胸,放言无忌。谈诗论文,感叹‘世风’,臧否人物,互看作品”;“日久天长,知面知心”。临行之时,载笑载言,舞之蹈之;依依别情,亲切动人。这是我居京期间,最为难忘的一段日子。对此,诗界朋友亦十分羡慕。
居住赵堂子胡同期间,我做了三件事:一、通过博士学位论文答辩,由硕士论文增补修订而成的博士学位论文《词与音乐关系研究》被推举为“近百年来词学研究集成之作”;二、完成王国维《人间词话》译注工作;三、完成《当代词综》编纂工作。
第三个住所,望京麦子店。这个地方当时还没通邮,没有门牌号码。原来觉得有点偏远,现在已被淹没在望京的楼群当中。1989 年元旦,由赵堂子胡同迁入。第二天,天降大雪。盛配先生头戴一顶盖耳朵的大棉帽,脚着一双大棉鞋,突然出现在我的门前。我很惊讶,他也很惊讶。我问,怎么找得到这个地方?他说,按照我告诉他的路线找来的,但他不明白,怎么能断定搬迁的这一天没风雪?我告诉他,依据坊间流行的“春牛图”,知道元旦这一天是个吉日,所以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已与搬家公司约定好搬迁日子。盛配先生说,我送给他的大棉帽和大棉鞋,今天派上用场了。迁入新居,有了可以容身的处所,但还没有书斋,也没有书斋名称。“麦子店新居”,这是盛配先生帮我记存下来的一个准书斋名称。盛配先生《词调词律大典》(中国华侨出版社1998 年5 月版)卷首夏(承焘)序附言:门人施议对于序文曾“略予增益一二”。落款并署:“施议对。1989 年农历元宵,于北京麦子店新居。”于是,我也就多了一处可以附庸风雅的凭借。
迁入麦子店新居,写成《词体结构论简说》一文,并于1990 年6 月,应邀赴美国缅因参加国际词学讨论会。
大致而言,我在北京的课读生涯,自1978年入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至麦子店,暂告一个段落;我的人生历程,自不惑之年至知天命,亦告一段落。为此,我有《贺新郎·五十初度》一词,记述这一进程。其曰:
五十君知未。是生朝、忽惊老大,问何滋味。镜里乌丝乌难改,依旧明眸皓齿。总不信,匆匆如此。其奈诗书功名远,算当初多少青春毁。空怅惘,帝都尾。人间能几嘉时会。对楼前、纷纷行客,马龙车水。惟有殷勤云端月,长照潮升潮退。闹攘攘、蜗争蝇计。格子搜爬犹情愿,纵斯文自古今涂地。天命在,岂应悔。
诗书功名、格子搜爬,纵斯文涂地,亦犹是矣。此所谓天命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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