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蒋士铨说“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生动地道出宋人在面对唐诗所到达的极高成就下的困境。虽然宋诗曾在后世遭受颇多非议,但是不可否认其在文学史上取得了相当高度的、独特的成就。笔者对以苏轼、黄庭坚为代表的宋诗十分倾心,在创作上也曾极力效仿。心知古人诚不可及,所谓“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暂且从微观的角度入手,分享一下在欣赏、学习宋诗过程中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心得。
句法与语势
宋人学唐诗,不是空泛地学,实际上多从字法与句法等微观的地方入手。范温《潜溪诗眼》云:句法之学,自是一家工夫。昔尝问山谷“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苏轼诗句),山谷云:不如“千岩无人万壑静,十步回头五步坐”(杜甫诗句)。此专论句法,不论义理,盖七言诗四字三字作两节也。此句法出《黄庭经》,自“上有黄庭下关元”已下多此体。张平子《四愁诗》句句如此,雄健稳惬。至五言诗亦有三字二字作两节者。老杜云:“不知西阁意,肯别定留人。”肯别邪?定留人邪?山谷尤爱其深远闲雅,盖与上七言同。
其中所提到的句子分别是“七言诗四字三字作两节”“五言诗亦有三字二字作两节者”,并追溯到高古的道教经典《黄庭经》以及张衡《四愁诗》。这些是对句法的具体分析,在我们学习的时候也可以借鉴这种方法。以上这些诗句读起来或雄健稳惬,或深远闲雅。譬如黄庭坚《武昌松风阁》,该诗是一韵到底的柏梁体,其中从句法上来看也与《黄庭经》《四愁诗》有类似的结构,即前四字后三字分为两节,各自构成相对完整的意义,而这两节又有或并列、或递进、或补充等关系,似断而非断。总之深味此诗即可知“深远闲雅”之内涵。笔者好七古,也往往有意无意地揣摩、模仿这些语感。当然除了上述句法之外还须杂入其他变化,不应为追求某种句法而通篇用之以致于单调雷同。拙作《随周裕锴师、内山精也先生、浅见洋二先生游镰仓圆觉寺,归来有作,呈诸先生》专意学习宋诗之语感:“海客东随蓬莱侣,六鳌初定作郊行。山水不自献奇状,要与佳士相对清。圆觉方丈六窗净,飞来悬溜破世情。想见四方折床来,于今何有老屋甍。庭梅标格来学禅,赢得磔然癯僧形。皮肤剥落终何在,一树佳实方纵横。山公久欲栖禅房,看曳短尾擅水灵。望之嗒然趺坐中,想做白云梦泠泠。见公风神诗人眼,政与好山一例青。江山悄输佳文字,何时倒出飞瀑声。夫子周公草玄者,近来颇看空花生。一丘一壑久难逢,欲同鸥波与之盟。叩门问字长不得,授我句法尚冥冥。风乎柏阴探囊说,使我钝刀新发硎。镰仓五山得一山,我欲穷之日将暝。有景不极亦不恶,譬如松际看月明。”虽然稚嫩,然其中句法、语感自以为有稍类宋诗者。
再如对偶两句“意甚远而中实潜贯”(上下两句的意思拉开得非常远,但是中间实际上是贯穿下来的)等手法,虽在杜甫等前人那里已有成熟表现,并非宋人首创,但这却是宋人经常着意的修辞,如黄庭坚“天于万物定贫我,智效一官全为亲”,又如“万里书来儿女瘦,十月山行冰雪深”,上下对偶句极工整而句意似连非连、似断非断,其中张力颇大,与杜甫“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等句有异曲同工之妙。笔者曾仿效之,有“千家灯里供秋思,百漏船中过此身”(《秋思》)、“病起推门惊世换,瘦来抚鬓费妻愁”(《病起》)等句,虽不完全符合“意甚远而中实潜贯”,但其意识仍是学宋的。
此外,“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之论自不必说,还有借字、借语势之说,也即用古人之字词、语势而不用古人之意等手法,都对今人写诗不无启发。譬如黄庭坚“碧树为我生凉秋”,可能即学习杜甫“悲风为我从天来”,用“……为我……”之语势。再如“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当是学杜甫“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等句式。这样的借鉴法在黄庭坚诗中比比皆是,前人认为黄庭坚学杜不像——从表达社会现实、情感的充沛等方面来看确实不像——假如从微观角度来观察,其实黄庭坚用字、用词、用典方面学杜确实非虚。
题材与修辞
宋诗比起唐诗的一个重要演进是题材的急遽扩大化、日常生活化。当代诗词写作也有这样的特点。但是,我们不难发现,当代书写新事物、新题材的作品很多,而真正可称佳作的数量并不那么如意。其中不少新题材的写作者走入惟新是骛的牛角尖中,而往往忽略了诗歌首先是一种语言的艺术,不可脱离语言艺术本身的要求而去追求虚无的创新。如何书写新题材而不使人觉得纤巧、孱弱,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从实际的创作来看,宋人在“新”的同时往往加入拟人、比喻、用典的手法,使得其中层次曲折、底蕴深厚,是对尖新的一种补偿与救赎。譬如宋人写水仙花,这属于唐诗所无的新鲜事物。黄庭坚咏水仙花云“凌波仙子生尘袜”,同时用比喻(同时也可以说是拟人)、用《洛神赋》的典故,这在当时是创新之写法,前人无此奇想。再如黄庭坚的《戏咏暖足瓶》云:“小姬暖足卧,或能起心兵。千金买脚婆,夜夜睡天明。”暖足瓶是日常生活中常见之器物,容易写得俗,而黄庭坚却别开生面,从暖足瓶别名“脚婆”出发,将之拟人化而道出某种类似于禅理的道理,在戏谑之中挖掘暖足瓶所蕴藏的潜在诗意。再如咏“竹夫人”的竹器,黄庭坚云“我无红袖堪娱夜,正要青奴一味凉”。竹夫人也是宋诗吟咏的新题材,黄庭坚用拟人法(“青奴”)的修辞手法使之产生有趣的诗味。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如“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等,也与此同理。另外,在熟悉的题材上,黄庭坚也采用多重修辞手法以出新,如写初秋则云“西风鏖残暑,如用霍去病”。如果只想到“西风和残暑相鏖战”这样类似于新诗的构思,固然已算新奇,但置于古诗的语境之中难免有尖新之感,然而在拟人的基础上加入人名、典故“霍去病”,便使得这种拟人的新奇穿上了古雅的外衣,不再显得尖新、单薄。黄庭坚咏围棋云“湘东一目诚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从围棋的“一目”之术语,坐实字面意思,联想到只有“一目”的湘东王的典故,与围棋的“战争”、胜败相契合,方回评论之曰“奇不可言”。细细推理之,这里也是用了黄庭坚十分喜欢的双关(“一目”)、用典的修辞手法。笔者咏传统事物而用拟人时往往也借鉴其用典之手法,譬如《春雨》云:“天公作计费绸缪,经纬纵横岂自由。稍使竹如嵇阮醉,顿令花作马嵬愁。”大意是天公对万物难以保持绝对的公平无私(“岂自由”),同样是春雨,可以让竹子酣畅淋漓,却也使得残花零落。如果不用典,似乎已有一定新意,但是加上竹林七贤中嵇康、阮籍之醉,杨贵妃马嵬坡下之死,则使得此种新巧有了一层古雅的保护屏障而不易招来纤巧之讥,这与黄庭坚告诫后辈要“多读书”和“无一字无来处”的道理或许是相通的。若无出处,则易尖新,固然可能是李太白式天才奇想,也可能是野狐禅般不着边际,是一种充满危险性的“创新”,当然,很多人在冒险中乐此不疲,其真实艺术则有待历史验证,而笔者所追求的是宋诗那种步步为营的求新。
以上笔者更多强调“学”的因素,相信经过一定的“学”,像学书法那样,在不断地尝试离开帖子进行自我挥洒之后,个人的水平也会随之不断上升。假若在创作过程中遇到瓶颈时,有效的办法仍然是临帖学习。有了对细节深入琢磨的前提,最后自然会上升到形而上的高级审美。学宋诗也可像宋人学杜甫等人那种从局部、细节入手,最后必然会对诗歌有更深入的把握。拙文在行文中插入了若干拙诗,实属献丑,由于谈如何学宋,须结合自身经历而不得不为之,请方家勿怪。本文只是小小的札记,至于如何创新等形而上的问题,只好留待方家来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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