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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画巨擘的旧体诗词创作——《吴昌硕诗集》《启功丛稿·诗词卷》叙录

时间:2023/11/9 作者: 心潮诗词评论 热度: 14082
杨景龙

  吴昌硕和启功,都是近现代蜚声艺林的书画大师,皆不以诗词创作为平生志业,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在诗词创作上取得非凡成就。吴昌硕学诗从王维入手,摹陶效杜,上薄诗骚,旁通鼎彝铭刻,间习太白、香山,偶涉晚唐香奁,于唐人集宗奉《箧中》《间气》,故多郊寒岛瘦之态。转学长吉之奇幻森怖,退之之雄怪恣肆,而无长吉之狭窄病态,无退之之铺排无度。终于以自我“真意”为主,通融众家众体,自成奇恣傲兀、沉厚奥博的一家面目。启功论诗推崇白居易、吴伟业,实乃认同元白诗的“以俗为美”。推崇韩愈,则在其诗学传承中加入“以丑为美”的因子。即此可知启功诗学渊源所自,加之满人的民族文化、老北京的地域民俗、趋俗的时代风会的制约导引、渗透浸染,这些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使得本自渊雅的启功诗词,风格上转以俳谐为主,杂糅打油诗、唐宋俗词、本色派散曲之体调。这是启功的有意追求,并最终形成了幽默谐趣的鲜明风格。下文分别叙录二家别集,对他们的诗词文本加以具体讨论,或可为当代旧体诗词创作提供某种有益的借鉴与启示。

一、奇恣傲兀,沉厚奥博:《吴昌硕诗集》

《吴昌硕诗集》,漓江出版社2012年1月版。吴昌硕,现代著名书画家、诗人。该集所收作品分三辑:一辑《缶庐诗》八卷,共收各体诗735首,前有光绪癸巳作者自序;二辑为《缶庐集》增辑诗作篇目,系《缶庐集》五卷中不见于《缶庐诗》的作品,有各体诗253首,前有施浴升、谭献、郑孝胥、沈曾植、孙德谦、刘承干为《缶庐集》所作六序;三辑为《缶庐别存》题画诗,有各体诗60首,前有自序,三辑共收诗1048首。

  《吴昌硕诗集》第二辑前,有《缶庐集》六序,现将序中直接涉及缶庐诗品评的内容,迻录于此。施浴升光绪己丑(1889)仲春序云:“吾友吴子仓硕,性孤峭,有才未遇。初为诗学王维,深入奥窔,既乃浩瀚恣肆,荡除畛畦,兴至擩笔,输泻胸臆,悄乎以思,旷乎以放,时而兀傲,时而愁悲,凡以自达其性情,不苟合于今,亦不强希于古,所谓克自树立者,殆庶几乎。”谭献光绪己丑(1889)仲冬序云:“吴君湛湛游心于古初,虽性好文字,而不欲与缘饰绮靡者流骛旦夕之名,伫兴赋诗,寄其萧寥之心、浩荡之兴而已。拨弃凡近,而体素储洁。伊昔《箧中》《极玄》二集,由此其选也。献识其幽语而思则隽,险致而声则清,如古琴瑟不谐里耳。”郑孝胥乙卯(1915)季冬序云:“缶庐先生诗格秀劲,比更乱世,节操凛然,近年所作,旷逸纵横,有加于昔。其诗之老而益进,譬则菊之凌秋而黄,枫之经霜而丹也。此岂与寻章摘句、嘲风弄月者同日语哉?”沈曾植序云:“其诗横逸如其画,余亦以为翁书画奇气发于诗,篆刻朴古自金文,其结构之华丽杳渺,抑未尝无资于诗者也。遭世不同,而其诗情纵放同,皆足以庄严吴兴山水。”孙德谦己未(1919)十一月序云:“每诵先生诗,爱其虚籁自鸣,清标绝侣,至于孤月横笛,傲霜抚琴,老病无天,离乱回头之句,置身安地,苍茫晞发之吟,‘文章自娱,颇示己志’,不在斯与?世有仲伟,傥为题品,抑亦诗人隐逸之宗焉。”刘承干庚申(1920)序云:“苕霅间诗人,吴君晚出,乃异军特起者。年高而诗日富,高古奥逸似孟云卿,清奇僻苦似孟东野。感时抚事,如冷云疏雨中时露电光。”六家序文,所谈缶庐诗特点,颇中肯綮,可供读者参酌。

  吴昌硕诗,每有傲兀之态,多不平之气,寄兴亡之感,寓现实关怀,如组诗《庚辛纪事》,以及咏明季弘光朝事的一组乐府诗。但作者常以遗老自居,以清为故国,视共和革命为乱党滋事,如《七十自寿》对辛亥革命的激烈反对:“事变复见辛亥冬,热血若沸摧心胸。”而且梦想复辟:“麒麟若再飞上天,坐观太平双眼悬。”这种不谙时代进步之大趋势的表现,则是彼一时期许多耆宿硕儒的通病,盖与从小接受的儒家君臣之义的教育有关,也与缺乏现代知识和世界眼光关系甚大,论者正不必挖空心思,以“殉文化”之说辞为彼等开脱也。

  吴昌硕为诗初学王维,《题画》《寄家子常孝廉钟奇》《涂中杂题》《过枫桥》《耦园杂诗》《适园杂咏》诸作,皆得王孟一派淡远神韵。如《题画》云:“秋山无片云,一径拥红树。古道少人行,横飞见孤鹜。何处野人居,柴门临古渡。”颇有王维、裴迪辋川唱和之风味。《田家》一类作品,虽亦山林田园写生,但已不复王孟盛世气象,境入晚唐,这是需要注意区别对待的。《寄万东园表弟春涵》《芜园图自题》等作则近陶诗,如《芜园图自题》其一:“大钧无遗泽,万物遂其私。荣悴间不同,亦复得安之。芜园何所芜,人与芜园期。即此足容托,荒陋安足辞。遥遥望白云,慨然发长思。”理悟深厚而能出之以平淡自然,仿佛陶潜《杂诗》《饮酒》诸作。吴昌硕学杜亦用力颇勤,《缶庐诗》题咏圹中古缶,以之名庐,结意于慕杜。《忆昔》命意措词,皆学杜甫《同谷七歌》,亦能得其精神面目。吴诗中经常流露出的忧国忧民情怀,主要得自杜诗。《坐雨和铁老先生》《迟鸿轩呈藐翁先生》《冬夜》《饱饭》《赠复堂先生》《强饭》《北寺塔》《一雁》《淫雨》《和坡梦》等五言律诗,句法诗格都与老杜为近,《淫雨》可作代表:“淫雨天难补,穷秋谷不新。囊空乞米帖,饥聚告荒人。魑魅登楼喜,鼋鼍见日嗔。近闻下明诏,泽国赈灾民。”吴昌硕七律诗则多中晚唐风调,如《登北寺塔和壁间韵》云:“驿柳城鸦动莫哀,再登危塔望苏台。云霄千佛笑人老,风色一林惊雁来。范蠡船空秋水绿,支公巷古夕阳开。英雄极目今谁是,频仗狂歌劝酒杯。”与许浑、韦庄辈差似。它如《卫铸生将赴新加坡》仿太白,《正月廿日醵饮,是日为白香山生日》效香山,《潘燕池先生书问近况奉答》自谓“固穷东野吾”,吴诗中多啼饥号寒语,仿佛孟郊,《答紫明先生》句云“秋风梳肺肝”,即从孟郊《秋怀》“峭风梳骨寒”变来。《听一亭谈禅》有句“岛佛吟诗瘦亦夸”,五律《重过东园》云:“思悲翁独吟,虚籁得谐音。鹿柴山移浅,鱼窠草没深。题桥知第几,饮水笑犹今。蜗篆凭谁识,摩崖半雨淋。”尾联意象境界神似贾岛。吴诗字句学前人处,更是不一而足,如《坡公画像为高野侯》句云“雪堂春晼晚”,其中“春晼晚”三字,即来自义山《春雨》“远路应悲春晼晚”成词。该集中亦有近晚唐香奁体者,如《绝句》二首:“小溪深处阿谁家,人面胭脂水面霞。细语喃喃听未得,隔窗妒煞碧桃花。”“香生罗绮薄于云,人艳花妍腻不分。此是人间甚情绪,欲啼欲笑酒初醺。”可知作者诗路宽广,兼习众家诸体。

  作者用力最大的模拟对象当属韩孟诗派,除了以“寒酸尉”自况,摹习孟郊以及贾岛的寒瘦之诗,作者更下大气力摹习长吉、昌黎、玉川子歌诗的僻涩幽怪、恣肆雄奇。《六三园樱花》大似李贺:“海天如镜天磨平,揭天排海飞长鲸。桑田幻出奔雷霆,麻姑数见吾何惊。春光如拭开林亭,花风凝白千树樱。琴声入耳风泠泠,鹤龟奏罢凄其鸣。年华坐失悲平生,似诉似泣传幽情。长公诗笔高峥嵘,王宰画竟促迫成。我画我诗无庸名,老矣冰炭心胸横。泪点冷合青衫青,句短却笑琵琶行。王翁善睡诸善听,谓琴不敌茶味清。何不罢弹试一烹,叶尔长技相兼并。谈天口渴还谈瀛,邹衍失笑太白醒,招之使来吾吹笙。”《水野疏梅索诗赋赠》《非园图甘君嘱题》《为香禅画梅》《六月二十四日俗传为雷祖生辰,戏赋长歌》《戊戌闰三月十三日于役阳羡,迂道访禅国山碑》等歌行,皆学长吉、昌黎、卢仝辈。而以学李贺为最勤,不仅学其篇法句法,亦学其字法,如《醉梦》“菊英留古芬”,即是对李贺诗中“古春”的模仿,类似的模仿还有《答鹭老》“为有故人怜古狂”中的“古狂”。吴诗多用李贺诗中的奇幻意象,仅李贺《杨生青花紫石砚歌》中“磨刀踏天割紫云”即数见,如《水野疏梅》有句“踏天李贺”,《辛酉元日》有句“我欲磨刀试踏天”。不仅古体学李贺,近体中亦多有李贺式的意象、境界,如《即目》有句“荒江浪溢蛟鼉舞”,《〈写书图〉为乐》有句“鼎奇系腕休疑鬼”,《寄符生》颔联“媚人花荡漾,迷鬼竹斑斓”等。而力大才雄,以怪奇恣肆为主。

  吴昌硕《刻印》云:“今人但侈摹古昔,古昔以上谁所宗。诗文书画有真意,贵能深造求其通。”确属深造有得之论,甘苦寸心之言。作者学诗从王维入手,摹陶学杜,上薄诗骚,旁通鼎彝铭刻,间习太白、香山,偶涉晚唐香奁,而出身苦寒,早丁世艰,生涯窘迫,于唐人集宗奉《箧中》《间气》,故而多有郊寒岛瘦之态,而又生遭乱世,负澄清志,有忧世心,力大才雄而无所适,胸中块垒,抑郁难平,于是转学长吉之奇幻森怖、退之之雄怪恣肆,而无长吉狭窄病态,无退之铺排无度,妙能于奇幻雄肆之中,每融入身世之感、生民之忧、家国之思,而不徒流于皮相形似某家某体。终于以自我“真意”为主,通融众家众体,自成奇恣傲兀、沉厚奥博的一家面目。作者在诗歌创作中的“深造求其通”,大约就体现在这些方面。

二、师法元白,杂糅曲体:《启功丛稿·诗词卷》

《启功丛稿·诗词卷》,启功著,中华书局1999年7月第1版,繁体竖排,一印7000册,为《启功丛稿》四种之一。该卷汇总旧体诗词集《启功韵语》《启功絮语》《启功赘语》三种,末附“联语”15副。《启功韵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目录后自序云:“这本小册子,是我从十几岁学作仄仄平平仄的句子开始,直到今年,许多岁月中偶然留下的部分语言的记录”,自行删削的幼稚少作、焚毁者、日常丢失者、信口信手之作无从留稿者,均未收录。全书四卷,诗词杂排。卷一收诗16题25首,收词4首。卷二收诗、铭25题57首(篇),收词18首,卷末附友人唐长孺、黄苗子、王畅安题赠诗词9首。卷三收诗、铭26题83首(篇),收词10首。卷四收诗、铭、赞45题73首(篇),收词8首。卷五收诗、铭53题83首(篇),收词2首。是集共收诗、词、铭、赞363首(篇)。《启功絮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香港翰墨轩出版社1992年版,手写影印本,据目录后自序云,该集收入作者1988年冬至1992年秋间作品,收诗、铭93题146首(篇),收词1首,共计收诗、词、铭147首(篇)。《启功赘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收1992年至1998年间作品,有自撰前言,收诗、赞52题127首(篇),收词3首,共收诗、词、赞130首(篇)。三集合为《启功丛稿·诗词卷》,共收诗、词、铭、赞640首(篇)。

  启功,字元白,1912年生于北京,满族。幼年失怙且家境中落,自北京汇文中学中途辍学后,发愤自学。稍长,从贾羲民、吴镜汀习书法丹青,从戴姜福修古典文学。刻苦钻研,终至学业有成。1933年经傅增湘推介,受业于陈垣,获闻学术流别与考证之学。陈垣慧眼识才,聘为辅仁中学国文教员;1935年任辅仁大学美术系助教;1938年后任辅仁大学国文系讲师,兼任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从事故宫文献馆审稿及文物鉴定工作;1949年任辅仁大学国文系副教授兼北京大学博物馆系副教授;1952年后任北京师范大学副教授、教授直至去世。曾任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会委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启功韵语》自序云:“这些‘韵语’的内容,绝大部分是论诗、题画、失眠、害病之作,而且常常‘杂以嘲戏’。还有应付征求的题词,更可说是‘打鸭子上架’之作,都与和尚养马的不韵相距不远。”自谦之中道出了该集内容、风格上的特点。启功长于诗词书画,精于金石文物鉴赏,故而集中多有题咏字画、论诗论词之作,逾300首,占到作品总数之半。有题咏古人诗书画者,如《题文与可晚霭图卷》《题文徵明万壑争流图》《题徐青藤书赤壁赋卷三首》《题石涛画卷二首》《题金冬心书真迹》《南乡子·题王石谷江村月色图》等,更多的是题咏师友诗书画作,如《陆俨少为韩天衡作黄山图袖卷》《李可染九牛图》《潘伯鹰自书墨竹赋,谢稚柳补图,潘夫人嘱题》《踏莎行·题黄永玉兄白描玉簪花长卷》《亚明画欧阳修像》《朱屺瞻先生画葫芦》等,还有大量自题书画之作。艺事相通,作者精研群艺,饱阅世情,故于题咏中对艺术和人生多所发明。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论词绝句二十首》和《论诗绝句二十五首》两组作品。《论词绝句二十首》题咏唐、宋、清代词人18家,后两首批评“伪婉约派”“伪豪放派”。《论诗绝句二十五首》前三首综论诗史、《诗经》、《楚辞》,以下分论汉、魏、晋、唐、宋、清诗人21家。论温庭筠曰:“词成侧艳无雕饰,弦吹音中律自齐。谁识伤心温助教,两行征雁一声鸡。”论苏轼云:“潮来万里有情风,浩瀚通明是长公。无数新声传妙绪,不徒铁板大江东。”论贺铸云:“斗酒雷颠醉未休,小梅花最见风流。路人但唱黄梅子,愧煞山阴贺鬼头。”论周邦彦曰:“叔世人文品亦殊,行踪尘杂语含糊。美成一字三吞吐,不是填词是反刍。”综论诗史曰:“唐以前诗次第长,三唐气壮脱口嚷。宋人句句出深思,元明以下全凭仿。”论曾巩、王安石曰:“古文板木乏灵气,少诗莫怪曾南丰。奏议万言诗胆弱,四平八稳见荆公。”论黄庭坚曰:“抖擞霜蹄历块行,涪翁初志亦纵横。谁知力不从心处,却被西江藉作名。”论袁枚曰:“望溪八股阮亭诗,格熟功深作祖师。我爱随园心剔透,天真烂漫嚇人诗。”无论褒贬是否惬当,皆有个人真见地,予人启发,是为可贵。

  启功学养深厚,文史兼通。故其诗词修辞上妙于用典、工于对仗、善于化用古人语言。妙于用典体现在以典故喻示,表达不便或不愿直说的意蕴,如《题文与可晚霭图卷》中的“秦火枉图燔大器,楚弓重得获先型”;也体现在反用、戏用典故,如《年来肥而喜睡,朋友见嘲,赋此答之》中的“宰予获圣心,昼寝真法乳”;最见用典功力者如《陆俨少为韩天衡作黄山图袖卷》后二联:“画笔探微输后劲,诗情务观怯先鞭。劫波流转名山换,始见韩陵片石坚。”四句中三用典故,同时兼顾到题面的陆韩二人,非饱学妙思不能为此。律句联语工于对仗,如“莫名其妙从前事,聊胜于无现在身”(《一九九四年元旦书门大吉》),“饮有余兴徐添酒,读日无多慎买书”(《频年》),“佛祖传心如指月,诗人得句在闻钟”(《苏州寒山寺》)等;对句技巧多样,流水对如“常将动气发风手,写到翻云覆雨时”(《临池》),双声叠韵对如“水仙新叶参差绿,秋菊残花烂漫黄”(《友人为余摄影》),五平五仄对如“风梢摇天寒,石濑润地渴”(《壮暮翁画墨竹》),还有物名对、人名对、撞声对等,花样翻新,不一而足。善于化用古人语言,在作品中比比皆是,不再一一列举。

  启功诗词表现重大时事往往摒弃直赋其事,多采取咏物用典、比兴寄托的手法,如《社课咏春柳四首拟渔洋秋柳之作》其一:“如丝如线最关情,班马萧萧梦里惊。正是春光归玉塞,那堪遗事感金城。风前百尺添新恨,雨后三眠殢宿酲。凄绝今番回舞袖,上林久见草痕生。”王渔洋《秋柳》寄慨南明败亡,启功拟作则是暗示东北事变溥仪被日本人引诱之事。《社课咏福文襄故居牡丹》《金台》与《春柳》意旨接近。《杨柳枝二首》则是影射汪伪降敌、命丧东洋之事。《近见沈石田与诸友唱和落花诗,因拟之得四首》前二首,咏落花而多用帝王、后妃典故,描写句如“弥天万紫与千红,一霎风来几树空”,用典句如“毕竟萧郎遗业重,缤纷大梦忏无功”,也诱发人们诸多联想。这些题咏之作的意格、风调、神韵,均直逼古典诗词中的同类佳作。

  启功在《韵语》自序中称自己的诗词是“胡人”的“胡说”,写法上“杂以嘲戏”;在《絮语》自序中自谓“微露油腔滑调”,“比起从前以俚语入诗词,其俗更加数倍”。启功诗词的俳谐风趣,体现在各体之中,也贯彻在一生的创作实践上。五古如《年来肥而喜睡》《止酒》,是早年作品;绝句如《北风》,五律如《题拙著〈诗文声律论稿〉答唐立庵先生》,七律如《对酒二首》,是中年以后所作;歌行如《翟荫塘嘱题唐药翁百花卷次黄苗公韵》,则是晚年所作;议论性质的《论词绝句》之十九、二十两首,讥刺“伪婉约派”“伪豪放派”,亦以出之以调侃;长调词如《沁园春·美尼尔氏综合症》《沁园春·自叙》《贺新郎·烤鸭》《贺新郎·咏史》,小令如《踏莎行》三首、《鹧鸪天·乘公共交通车》八首、《鹧鸪天·就医》等,均谐谑多趣。这些作品,多用口语,不避俗词,自嘲嘲人,叹时讽世,自出手眼,间见新意,一如本色派散曲。嘲人讽世之作如《贺新郎·烤鸭》:

  白鸭炉中烤。怎能分,哪是腰腹,哪是头脑。如果有人熬白菜,抓起一包便了。再写上谁家几号。偶尔打开详细看,尾巴尖,重复知多少。有的像,牛犄角。 三分气在千般好。也无非,装腔作势,舌能手巧。裹上包装分品种,各式长衣短袄。并未把,旁人嚇倒。试向浴池边上看,现原形,爬出才能跑。个个是,炉中宝。

  由上片写炉中鸭转到下片写池中人,警醒箴诫之意甚明。上文引过的讥刺伪婉约派、伪豪放派绝句,以及《贺新郎·咏史》《踏莎行》三首等,也属嘲人讽世之作。嘲人讽世,正是元曲家在作品中常为之事。

  启功诗词尤多自嘲之作,如写就医的《沁园春》《鹧鸪天》《渔家傲》《蝶恋花》《西江月》诸词,写病患的七律《痼疾》、五古《转》《颈部牵引》等,也是“善谐谑”的曲家做派。看一首《沁园春·美尼尔氏综合症》:

  夜梦初回,地转天旋,两眼难睁。忽翻肠搅肚,连呕带泻,头沉向下,脚软飘空。耳里蝉嘶,渐如牛吼,最后悬锤撞大钟。真要命,似这般滋味,不易形容。 明朝去找医生。服本海啦明乘晕宁。说脑中血管,老年硬化,发生阻碍,失去平衡。此症称为,美尼尔氏,不是寻常暑气蒸。稍可惜,现药无特效,且待公薨。

  美尼尔氏综合症本属重症,如上片所写,患者受此疾患折磨,非常痛苦。但下片就诊过程调性轻松,医生诊治如话家常,絮絮道来,结句则直是拿患者(自家)性命开起玩笑。全词皆用口语俗话,全是叙述描写,最大限度弱化抒情性,与词法不类,更像是一首曲作。

  元曲家具有突出的非崇高倾向,主体形象普遍卑俗化。诗词作品中的作家主体形象,基本上不出儒家“修齐治平”的人生道路之外,外貌端庄儒雅,内心忧国忧民。元散曲中的曲家形象,则从内心到外貌、从语言到行为,都从诗词家救世济世的崇高,丕变为自嘲自谑的卑俗。元代曲家多是“以文章为戏玩”的“善滑稽”“好谐谑”的风趣幽默之人。关汉卿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自赏文人无行:“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钟嗣成的【南吕·一枝花】《自序丑斋》拿自己的丑貌寻开心:“清晨倦把青鸾对,恨杀爷娘不争气。有一日黄榜招收丑陋的,准拟夺魁。”皆为前代诗词家所不愿为、不能为。启功在诗词中反复自嘲的做法,承袭的正是本色派曲家衣钵,原其心迹,当无二致。《启功丛稿·诗词卷》中自嘲最著者应属《自撰墓志铭》:

  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偏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名与身,一齐臭。

  提前总结自己的一生,自嘲自贬自秽,生前身后,完全彻底。考诸文学史,元曲家之前的传统诗词家,完全不可能这样看待和评价自己,只有元曲家能够无所保留地如此放下架子、放低身段。启功的《鹧鸪天·乘公共交通车》八首,也是广为传诵的自我调侃的俳谐名作,看组词之一、之三:

  乘客纷纷一字排,巴头探脑费疑猜。东西南北车多少,不靠咱们这站台。 坐不上,我活该。愿知究竟几时来。有人说得真精确,零点之前总会开。

  这次车来更可愁,窗中人比站前稠。阶梯一露刚伸脚,门扇双关已碰头。 长叹息,小勾留。他车未卜此车休。明朝誓练飞毛腿,纸马风轮任意游。

  浅俗口语,描摹形容,平民阶层的日常生存现状,通过挤公交车这件小事,真实再现。其间的尴尬、无奈、自嘲、调侃,在在皆是底层社会的艰难辛酸况味。总体上看待启功这类自我调侃之作,应该透过俳谐表象,觑破文字底里深蕴的大沉痛、大悲哀。作者借助俳谐,缓解压力,减轻痛苦,寓托讽世谏人之意,将人生之沉重,成功转换为笔底的喜剧性的轻松解脱。可以这样说,启功诗词与聂绀弩诗词,采取的是某种相似的写作策略。

  启功对于用韵的看法和具体实践,也值得关注。书前《总序》云其创作“放胆打破韵书拘束”,仅用北方的十三辙,再往后“胆愈大,手愈滑,写了更多不合韵部”的篇句。启功服膺陆法言《切韵序》所说:“欲广文路,自可清浊皆通;若赏知音,即须轻重有异。”也认同孙愐《唐韵》序论所言:“若细分其条目,则令韵部烦碎,徒拘桎于文辞耳。”在陆法言和孙愐观点的鼓舞下,启功写作“更放胆押韵,不再标举什么‘十三辙’、什么‘词、曲韵’以为自己乱押韵的‘护身符’了”。启功之所以主张放宽韵脚,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避免出现“韵部统一了,内容则一定驴唇不对马嘴了”的创作现象,避免因为押韵、因为平仄格律而伤词害意,损害诗词文本的表现效果。

  继承与创新是旧体诗词创作的两个根本途径。启功先生在这两方面都有极高的建树,成为当今旧体诗词创作的典范之一。前者表现在词语、用典、对仗等语言、形式、学力诸方面,又表现在立意、格调、韵味等情感、气质、才情诸方面。后者首先表现在新观点、新思想、新内容、新情感的展现,其次表现在新语言的成功运用和幽默风格的全面发展与极大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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