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汉

　　（作者系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华诗词学会顾问，新疆诗词学会会长）

　　当今“诗词”这个概念，已不仅仅限于传统的“诗”和“词”。其实“词”脱离音乐后，也是广义的“诗”。散曲也是这样。以中华诗词学会的会刊《中华诗词》为例，它发表的作品，除了传统的“诗”和“词”外，还有散曲、新诗等诗歌形式，甚至还有“译诗”。也就是说，在“诗”的概念上，已大量“外溢”。本文所谓“赵义山诗词创作”，也是这个意思。

　　赵义山是学者，也是诗人。此文单说义山的“诗”。

　　后世评论家说陆游的诗“无体不备，各体皆工”，那是不错的，但是那只说的传统的“诗”。但是义山的诗集中，有赋、古体、歌行、绝句、律诗、词、散曲、新诗、歌词、自度曲、杂体、楹联，当今凡能归入“诗”的框架内者，无不包揽。这在古人是没有的，这在今人的诗集中，星汉尚未之见。义山这么多“诗”的样式，如果说是“各体皆工”，恐有过誉之嫌，但是要说“各体皆擅”，我想读者不会反对。

　　以下各举一二例，试窥全豹。

　　国有嘉木，令名远扬。四时常绿，三秋播芳。枝繁叶茂，直干坚刚。亦花亦木，获赞华章。曾居广寒以养气，倚玉殿而增光。任吴斤之万斫，何创毁其毫芒。碧海青霄，共蟾影而生色；金辉玉粒，借天风以引香。

　　这是《桂花藤树赋》中的第一段。此赋序谓，此桂“由树而藤，又由藤而树者也”，被遗弃后，依然倔强的生存下来，由此，作者“因感而赋之”。此段文字，流丽可喜，一气呵成，虚实结合，浑然一体。“夫子自道”，亦未可知！

　　义山《蜀道难》是一首歌行，全诗是：

　　噫吁嚱！拥乎堵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内环与外环，车流何壮观！远近不过七八里，三五小时难往还。东绕西堵险气死，然后精疲力竭仍在马路边。上有遮天蔽日之扬尘，下有入心入肺之油烟。三轮两轮尚不得过，宝马奔驰技莫展。大道何宽宽，百步九停油空燃。闷心憋气干着急，拉好刹车坐长叹！问君外出何时还，小心车车贴罚单。但见灯火照高楼，五颜六色入云端。又闻喇叭鸣夜月，愁义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总心酸。桥头桥尾不盈尺，车不能动如绝壁。红灯绿灯空变换，人流如织车难移。其堵也如此，嗟尔乡下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万夫当关，一弹可开。街道如棋盘，堵车出不来。蜀道之难，不在茶马道，不在剑门关，只在成都驾车出门上下班！锦城最宜家，哪得不想还。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四顾心茫然！

　　初看诗题，还以为义山步武太白，写蜀道之艰难，读过全诗方知写成都堵车之事，不禁令人莞尔。其中“愁义山”三字，点出驾车经历“蜀道难”者乃作者本人，由此增加了堵车的“可信度”。李白的“愁空山”，到义山的“愁义山”，时间跨度一千三百年，从侧面反映了时代之进步。“剑阁峥嵘而崔嵬”，从李白的“万夫当关，万夫莫开”，到义山的“万夫当关，一弹可开”，其变化可谓“天翻地覆”。大城市的交通：“遮天蔽日之飏尘”“入心入肺之油烟”“闷心憋气干着急”等，不谓不难。作者对此“侧身四顾一喟然”。李白“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的蜀道，今日坦荡如砥，“驾车出门上下班”。成都的堵车问题，最后终能解决！作为一位诗人，能看到问题，提出问题，已经尽到了责任，至于解决问题，那就是另外一群人的事儿了！

　　义山七绝《庚申秋乌尤山听江涛》一诗，在他的诗集中可圈可点。诗云：

　　山前环望去仍回，岩下忽闻响巨雷。

　　白日当空何处雨，三江水击古离堆。

　　青衣山为凌云、乌尤、马鞍三山之统称。青衣山正当岷江、青衣江和大渡河（沫水）三江的汇流处。秦昭王时蜀郡太守李冰，为分洪减煞大渡河水势，在凌云山和乌尤山连接处开凿溢洪道，使乌尤山成为水中孤岛，此即“离堆”。这首七绝，先用视觉“山前环望去仍回”，写水势回环；再用听觉“岩下忽闻响巨雷”，写水势威猛；三用感觉“白日当空何处雨”，写水沫溅空。最后写前三句的起因：“三江水击古离堆。”恰如层层剥笋，“水到诗成”。

　　七绝《甲午仲秋登太白山至泼墨岩遇雨》，当属佳构，请看：

　　危崖泼墨溅云霄，太白豪情万丈高。

　　逸韵千年流已淡，我凭雨砚写风骚。

　　泼墨岩，在秦岭主峰太白山。此岩乃是岩石中的铁、锰等黑色矿物质，经是雨水冲刷、融化，沉积于岩石表面，形成了浓墨淋漓的奇景。好事者附会成大诗人李白将砚中墨汁泼向山崖而成。此绝首句写“危崖”，言其高；次句写“豪情”，言其壮；第三句写“千年”，言其古；第四句写“遇雨”，言其狂。诗中“溅”字极为形象，写出“泼墨”之势。“太白”二字，语意双关，一指题目中“太白山”，二指附会的“李太白”。“淡”字亦为双关，一指“泼墨”已淡，二指“逸韵”已淡。“雨砚”为比喻，以今日“遇雨”，比喻泼墨之砚。既然“逸韵千年流已淡”，“我”来续写“风骚”，理所当然。读诗至此，“豪情万丈高”者，是山崖，是太白，还是作者，只能由读者去想象了。

　　义山七律《壬申仲秋得星汉兄和诗塞外感而再和前韵》是这样的：

　　肯将诗赋耗年华，北去南来怎顾家。

　　少小雄心水里月，盛年壮志镜中花。

　　浮云高殿看苍狗，烟雨平湖羡钓槎。

　　莫道嘉陵江水浅，泛舟正好品山茶。

　　这首诗写到我了，那就必须多写几句，以证“几十年的老朋友”之不虚。

　　星汉与义山之间的故事多多。在别人看来，义山不苟言笑，但是星汉可与之随便说笑。我曾说：“义山除了个头儿，那方面都比我高。”义山确实是位“多面手”，搞学问、搞创作姑且不论，就是生活方面，我也是望尘莫及。单说烹调技艺，在学界、在诗坛，恐怕无人可及。我把义山看做诤友、挚友，义山对我，多有谬奖。其论文《星汉亲情诗词论略》，发表在《中国韵文学刊》2009年第4 期上，吴华峰主编《观澜集——星汉教授七十寿辰学术纪念文集》（学苑出版社，2017年10月第1版）将其收入。

　　这首七律的本事是：我和义山同在北京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访学。我将回新疆时，义山作七律一首送行，我的步韵和诗是《余访学期满，将归西域，义山学兄置酒赋诗送行，因步其韵奉和》：“将出阳关感物华，书声歇后未忘家。菜帮偏贱一年啖，钞票无多半月花。友至青灯侃怪事，酒过白眼望仙槎。吟兄欲赏天山雪，我舀瑶池煮野茶。”后来拙著《天山东望集》收录此诗。义山所和，即此七律。

　　这首诗里面的五个韵字，义山能使每个字组词妥帖稳健，委实不易。此诗起承转合，极为自然。首联由和诗引出感慨，颔联进而说明感慨之由。义山知我身世，故有“水里月”“镜中花”之感叹。义山也曾在新疆游历多年，未必无自指之意。颈联用典，道出访学时的大环境和对未来生活的向往。诗中嘉陵江代指四川，进而代指作者所居地，以“品茶”相邀，词语高雅而友情自见。一首七律的成功与否，对仗是其关键。此诗中二联对仗，可谓无一字不工。此诗雅驯，星汉原诗与之相比，就显伧俗了。

　　《念奴娇·舟过夔门》，在义山词中，当属上驷。全词是：

　　古城白帝，矗尘外，人世沧桑惊阅。峻险夔门，曾锁浪，终被拦腰劈裂。赤甲破云，白盐隐雾，两壁危如切。强流依旧，笑盈舒绉千叠。 弹指孙述雄图，忆刘郎壮志，都为沉屑。十二危峰，终古在，迤逦千寻成阙。妄说瑶姬，虚传大禹，万岭谁开掘。千回百转，滔滔东去何歇！

　　此词颇得髯苏“大江东去”之神髓。壮志豪情，似流水东泄，不可遏止！星汉以为，这首词中所用动词，当令后生效仿。且看 ：“ 阅 ”“ 矗 ”“ 锁 ”“ 拦 ”“ 劈 ”“ 破 ”“ 隐 ”“ 舒 ”“说”“传”“掘”诸字，岂读书少者能为耶！《红楼梦》中《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段：“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所用动词为人称道。义山此处所用动词，当不逊前贤！

　　义山为中国散曲研究会会长，有《元散曲通论》《明清散曲史》等学术著作出版，其散曲创作，亦为当代翘楚。我们看义山两支《正宫·塞鸿秋》：

　　终南千里山山翠，太白千仞层层媚，紫云千载峰峰瑞，诗赋千首篇篇绘。前贤才气高，我辈应无愧。曲成妙境仙人醉。

　　（《甲午仲秋登太白山》）

　　蓝天湛湛流云媚，碧湖静静澄波翠，雪峰皑皑琼花坠，红叶簇簇秋光瑞。无须携酒来，也令诗仙醉。春秋冬夏景齐会。

　　（《川西毕棚沟深秋览奇》）

　　薛昂夫用此曲牌写：“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光阴寸隙流如电，风霜两鬓白如练”，后来评论者，多对这种联璧赞赏有加。薛曲中有数量词相对，是为其长；但是四个“如”字，似显呆板。义山前一支曲子，以“千”字组成数量词，不见重复，又有叠字对仗，是为难能。窃以为，义山这位“我辈”，似已超过“前贤”。后一支曲子，亦用联璧对。四句均有叠字，已见不易；另见四句均有颜色，“蓝”“碧”“雪（白）”“红”，亦见工巧。前四句的景色，分别代表四个季节，次序为春、夏、冬、秋，所以结句说“春秋冬夏景齐会”，手法颇见高明。

　　义山得散曲之神韵，即便是“自度曲”，也是韵味十足。《自度曲·自叹》：

　　想吾辈堪怜，何人怜惜。一枕清梦，搅于表格；一点性灵，磨于课题。剩几首歪诗，几支小曲，几篇小词。落人间，得三五知音，一二知己。平生愿，当足矣！

　　这种高校教师的“自叹”，令人“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笔者对此感触颇深。曲中的扇面对、鼎足对，就足够我辈琢磨半日。

　　星汉年轻的时候，也赶过时髦，也写过新诗，但无一成功者。义山新诗不多，只有七首，但是有模有样，味儿很浓。请看《空白》：

　　这里/有一页空白/问天/问地/该你来写。/不必用笔/也不必用墨/写出来的秘密/全在眼中/没有写出来的/暂留在/你的心底。

　　我理解这是一首爱情诗。琢磨这张空白页，其实双方都在“写”，并且都“写出来”了，但是又都“没有写出来”。留下无限的空间，在诗人、在对方、在读者的心中回荡。

　　原始的词，就是“曲子词”，就是“曲子的词”，就像当今的歌词，要通俗明白，入耳即消。要的还是那个“味儿”。

　　兰花花唱了几辈人，赶牲灵赶了几度春。信天游唱得榆林美，信天游听了好精神。

　　义山的《三十里铺·仿陕北民歌》一共五段，这是第二段。这种歌词，如果唱在陕北的黄土高原上，那是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楹联嘛，要的就是对仗工稳。义山楹联不多，但质量不低。且看义山的一副挽联：

　　推干就湿，茹苦含辛，儿女成人慈母去；

　　忆苦思甜，椎心泣血，文章寄恨壮怀悲。

　　（《泣挽慈母联》）

　　上下联前八字，均是动宾结构组成的成语，平仄协调，整齐有致。后七字句对仗，亦工整稳妥。从内容上看，上联写“慈母”，下联写作者，分工明确，意脉不乱。此联颇为感人，读此联而又为人子者，当堕泪三升。

　　诗人和学者，这二者可以相辅相成，历史上不乏其人，髯苏就是。但是有些诗人成不了学者，有些学者也成不了诗人，这在今天的高校和诗人圈里，就见得多了。做学问就像做饼干，不带水分；作诗就像做蛋糕，要“发”起来。如何处理好诗人和学者的关系，那就看具体的人了，义山在这方面处理的就好，因为义山的身上既有学人的修养，也有诗人的气质。何为诗人气质？窃以为无非是保持一颗纯朴的童心而已。何谓童心？“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李贽语）。义山有童心，所以义山是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