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龙

一、王永宽《春华秋实集》叙录

《春华秋实集》，王永宽著，大象出版社2009年10月第1版。该集收各体诗作102题373首，收词59首，收曲4首。共收录诗词曲作436首。书前有刘世德、邓绍基二序。

　　王永宽，1946年1月生，河南正阳人。196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81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获文学硕士学位。长期在河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曾任所长、研究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学术团体兼职有中国戏曲学会理事、河南省文学学会副会长、河南省戏曲学会副会长等。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大学文学院、信阳师范学院中文系、安阳师范学院中文系兼职教授。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古代文化研究，兼擅新旧各体诗歌创作，发表论文100余篇，主要著作有《中国戏曲通鉴》《河图洛书探秘》《河南文学史·古代卷》《何瑭集校注》等，出版有新诗集《诗兴悟语》。

　　《春华秋实集》中的作品，取材广泛，记游、题咏、感事、抒情、议理、怀古、咏史、赠答、唱和等题材类型，均有涉笔。形式上五言、七言、古体、近体、长歌、短章、词曲，一应俱全。总体上看，集中作品是作者读万卷书与行万里路的诗化结晶，作者腹笥丰盈，阅历广博，而又具诗人善感多思之天性，把读书治学的感悟，游赏观览的见闻，转化为诗词歌曲，妙句佳篇。

　　先说读万卷书一类。集中不少作品是读书的产物，作者的专业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主攻方向为明清戏曲小说，所以他的作品很多与此相关。这方面的作品，主要有《戏曲人物谱》二十首、《我笑——读中国古代五大小说名著有感》五首等两组诗作。前一组题咏古典戏曲中的二十个人物形象，诸如《西厢记》中的张君瑞、崔莺莺、红娘，《牡丹亭》中的春香，《女起解》中的苏三，包公戏中的包公，《窦娥冤》中的窦娥，《汉宫秋》中的昭君，《浣纱记》中的西施，《雷峰塔》中的白娘子等；后一组所“笑”的对象，是明清五大长篇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宋江、曹操、孙悟空、西门庆、贾宝玉。作者通过人物题咏，概括戏曲小说原著的主要思想内容和故事情节，借助人物的主要事迹和性格特点，表达作者对于经典文本和典型形象的认识与看法。因戏曲与小说是俗文学，所以赋咏其中人物的诗作笔调轻松，风趣幽默，于谐趣中时见新意，如《西厢记·红娘》云：“莫把张生称傻角，红娘也是傻姑娘。”《读西游记》云：“今日掩卷思，复有疑问生。既然成正果，何处有悟空？名利与恩怨，六欲及七情。参透其中妙，无一不是空。空空复空空，真理在其中。孙猴悟不悟，同是一场空。”作者的现实关怀有时也借助人物题咏表现出来，如《包公戏·包公》云：“如今恶霸横行处，百姓犹呼包青天。”这类作品还有两首套曲和一首词，即套曲《得郭英德教授新赠大著〈明清传奇史〉》《得徐子方教授新赠大著〈明杂剧史〉》和词《水调歌头·得华玮博士新赠戏曲研究论著二种》，于酬谢之间，或概括明清传奇发展史，或总说明杂剧发展史，或评论获赠著作的成就特色，皆恰切中肯，显出作者在明清戏曲这一领域的深厚研究功力。

　　行万里路之作，包括游览自然风景之作与游览人文景观之作两类，前者属记游纪行，后者则是登临凭吊，咏史怀古。作者的游踪以家乡中原地区为主，遍及全国，远至国外东瀛北美。这类作品集中最多，大型组诗即有《桂林行》八首，《中原文史古迹咏怀》故里篇、陵墓篇、塔寺篇、遗址篇四十首，《游五台山》十首，《游张家界》十首，《游黄山》十首，《鹧鸪天·辉县游》三首，《台北北海岸四景》四首，《日本仙台八景》八首，《多伦多四景》四首，《海参崴四景》十首等，另外还有不少两首一题和单篇作品。记游纪行能切题写景，描摹生动，如《芦笛岩》中二联：“金雕瓜果胭脂色，玉琢龙虫琥珀光。水火凝成花世界，山川自有好文章。”《七星岩》中二联：“香案蟠桃王母宴，丹炉宝鼎老君斋。珍禽异兽云中卧，琪树琼花壁上栽。”大篇如五古《游灵宝亚武山》，赋法形容，铺陈排比，仿佛韩愈《南山诗》；七言歌行《游尼亚拉加大瀑布》描写瀑布景色，惊心动魄，令人叹为观止，此诗之妙不止于此，记游写景之余，翻出如下结尾：“瀑布原为水跌落，途遇不平则自鸣。水遇不平犹咆哮，人遇不平亦发声。一人不平声犹小，众人不平声自宏。水之跌落人喜看，人之不平有谁听？”切入艺文，关合人事，顿觉别开新境，超越一般的模山范水之俗笔。作者于记游写景中时出巧思巧语，如《游晋祠》其二中两联“难老泉难老，会仙桥会仙。待凤轩待凤，开源洞开源”，借地名巧合，成回文巧对，中有蕴含，令人过目不忘。登临凭吊、咏史怀古之作更多，溯源人文，追思先贤，致慨沧桑，箴戒现实，皆题中应有之义，不再一一例举。需要指出的是，这类作品虽出自人文景观之游览，但实际上仍是作者读万卷书的感悟思考的延伸，借助具体景点的触发，结撰成诗化的表述。

　　该集还有一部分作品，是对古代诗人名作的仿写，属于拟作、效体性质。如《秋柳》四首和王士祯同题名篇、《仿白居易放言》十首、《惜花十律》仿鲁迅《惜花四律》、《西江月·半歌新编》五首等皆是。这些作品并不对原作亦步亦趋，而是把原作当成触著感兴理悟之媒介，生发拓展，铸成新辞，生成新意，显示出鲜明的时代性。佳者如《仿白居易放言》之十：“宏观世界尽谜团，生命何时是起源。上帝聪明难识面，神灵伟大却无言。星辰旋转谁推动，宇宙生成怎变迁。屈子问天天不语，风霜雨雪又经年。”表达的理思即非白傅、屈子能够说出。《秋柳》之四：“晓风残月有谁怜，望海潮余一缕烟。乐与柳州同唱和，难随展季共缠绵。神弓结偶扶南国，龙女传书仪凤年。犹忆钱家如是妾，芳魂梦断绛云边。”在前三首就秋意秋景触目兴感、思考广阔的社会人生之余，此首集合历史上的柳姓人物典事，萃为一篇，可谓别开生面。《惜花十律》是鲁迅《惜花四律》的拟作，把鲁迅惜花的整体感慨落实到十种名花上，对牡丹、梅花、菊花、莲花、兰花、玫瑰、桂花、水仙、昙花、桃花一一惜过，多见新意。如《惜桃花》云：“符旧更新又到门，满园夭灼早迎春。腮边脂粉含樱口，鼻下芙蓉点绛唇。根叶凄凉桃姊妹，炉烟寂寞息夫人。栖霞何处香君扇，重访武陵难问津。”首联以诗歌语典牵系民俗节令切入，二联继以比拟形容的艳词丽句描写，都与桃花吻合，后两联有关桃花的三个人物故事，莫不香艳缠绵而又凄恻悲凉，由桃花及丽人，含蕴“桃花命薄”的人生命运感伤，紧扣题中“惜”字之意。结以武陵人问津桃花源的诗文典故，呼应开头，使得名花丽人的艳情艳事，艳而不俗，雅意高情，撩人思慕，确是一篇佳作。《西江月·半歌新编》也于李密庵原作翻出新意，像“半熟青梅酸涩，半生瓜蛋不甜”“半瓶子醋平庸，半吊子人难缠”“半道怎能转折，半篙无法行船。长途百里甚艰难，行到九十仅半”等，亦非古人能够道出。【北仙吕·一半儿】《听新歌手唱歌》也是一首拟作，遵从北曲【一半儿】定式，为当代流行歌手画像写生，撷取全新的素材，十分生动传神。

　　议论和说理可说是该集的一大特点，这也是学人之诗的必然归趋与结穴。这一特点在题咏类诗词和五言、七言长歌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如《念奴娇·咏情》、《贺新郎·咏史》、《西江月·象棋杂咏》四首、《西江月·围棋杂咏》八首、《老人节歌》、《牛与犬》、《驴与犬》、《远方有美女》、《生命歌》十首、《人生歌》十首、《气球歌》、《变脸歌》、《豪猪歌》、《忙闲歌》、《难易歌》、《动物杂咏》四十首、《鱼篓和鱼竿》等，但不是峨冠方巾冷面说理，而是浅俚家常，活泼风趣，有王梵志佛理诗和白居易说理诗之风调。与古人不同处大致在于：古人勘破存在真谛之后，多不道出天地之密藏，每示以象，立象以尽意。该集作者在勘破一切底蕴之后，则将玄机和盘托出，畅泄天地之壸奥，开愚启蒙，省人警世，无比透彻明白。该集言理之作的诗艺长短得失，大概都体现于此。

二、葛景春《梦诗斋吟草》叙录

《梦诗斋吟草》，葛景春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5年12月第1版。该书依诗体分为“五古”“七 古”“五 律”“七 律”“五 绝”“七绝”等六辑，每辑作品依写作时间先后编排。“五古”收诗5首，“七古”收诗18题24首，“五律”收诗23题32首，“七律”收诗45题47首，“五绝”收诗13题18首，“七绝”收诗101题186首，六辑共收各体诗作312首。书前冠有林从龙序、康群序与作者自序各一篇。

　　葛景春，1944年生，河南开封人。1968年毕业于河南大学外语系，1983年毕业于河北大学中文系，获文学硕士学位。曾任河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郑州大学兼职教授、河北大学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李白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杜甫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理事等职。著有《李白与中国传统文化》《李白与唐代文化》《李白传》《李白诗选》《唐诗与酒》等二十余种，主编《乐府诗辞典》《杜甫研究论集》等多种，参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发表论文200余篇。著作获国家图书奖、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项。创作诗词千余首，作品入选数十部当代诗词选集。

　　这本《梦诗斋吟草》所收，系从作者千余首诗作中选出。作者自谓少年即喜中国古典诗词，壮而弥笃。早期作品，“文革”时，大部分付之一炬，集中选收作品，大都写于“文革”之后。作者是唐诗研究名家，于李杜诗功夫尤深，故其歌行、绝句深受李白熏陶，大得太白纵逸飘洒之神韵，歌行暂且不表，绝句佳者如五绝《题黄山梦笔峰》：“峰如一枝笔，高插白云中。谁是谪仙手，拔来写彩虹。”七绝佳者更多，如《暮游枫桥》：“日暮枫桥起晚风，客舟何处枕孤灯。不辞千里寻诗梦，戴月来听夜半钟。”《与日本友人采石矶吊李白衣冠冢》：“谪仙诗魄在何方，采石矶头问大江。想是晁卿有诗约，骑鲸东去访扶桑。”《邙山五龙峰晚眺黄河》：“九曲黄河云海间，夕阳无限满晴川。请君西北凭栏望，五色彩流来自天。”《山中相访》：“一路清溪一路花，相将携杖过青崖。石蛙吹鼓犬迎道，来访云中高士家。”《登武当山金顶》：“嵯峨金顶碧连天，欲到峰巅览大千。踏上云层回首望，白云脚下尽青山。”确有太白绝句的自然风韵与潇洒意态。其绝句亦有间学诚斋体者，如《池边观鱼》：“莲叶滚珠亮又圆，蜻蜓点水戏荷尖。小鱼不识蜻蜓面，围着荷尖打转圈。”则于自然之外，平添生动活泼之趣。

　　该集律诗主要学老杜，虽精工不及，但结构严谨，句法灵动，五律如《雨中入蓝田辋川寻王维故居》：“入川三十里，人迹渐难逢。涧窄泉声急，山空鸟语重。清风吟密竹，冷雨响疏桐。何处寻遗墅，白云迷旧踪。”七律如《谒汨罗屈子祠》：“秋风袅袅洞庭波，屈子怀沙投汨罗。贾傅伤心悲作赋，少陵感慨痛饮歌。大才自古难为用，志士从来多挫磨。莫笑途穷阮公哭，世间行路总蹉跎。”而佳句时出，五言联语如“牧笛吹牛背，鸭鹅戏柳塘”，“窗前一鹭过，江上数帆轻”，“路转青峰出，云飞古寺开”，“江随帆影尽，烟绕碧峦生”，“远岭成层浪，云光散薄阴”，“桥弯虹吸水，城峻柳垂金”，“草狂蛇走树，篆古蠖爬墙”等；七言联语如“柳含嫩叶黄晕绿，水泛浅纹碧透蓝”，“莺啼笼内终非所，鹤唳云中始是家”，“醒吐狂言星堕地，醉怀诗胆气冲天”，“肠至柔时多缱绻，事牵隐处自朦胧”，“龙隐深潭古木卧，鱼悬空影日光浮”，“衢路虽无饥死骨，朱门依旧醉歌笙”，“翼底白云变苍狗，天边赤照染青穹”等。作者是李杜研究专家，于李杜诗法独有会心，故而拟李似李，学杜似杜，如《读杜甫秦州杂诗感怀》：“漂泊一穷叟，凄凉作远游。鱼龙秋水冷，鸟鼠暮云愁。一掬思亲泪，满怀去国忧。秦州悲世事，白了少陵头。”均能得其仿佛。

　　集中最值得关注的是七古一体。今人写作旧体诗，最易者为绝句，几乎信口道来，故而比比皆是，遂使这种最见诗人才情的诗体，几成率意浅薄浮滑之薮聚。其次是律体，首尾一起一收，中间垒砌两联对仗，即可凑成一篇。但对于五古、七古大篇，则非具大才力者不能办，所以为之者少，即勉力为之，佳者亦不多见。在这本不算太厚的选集中，收录了18题24首七古，可见作者擅长此体。《太白故里行》写与友人同游太白故里，入戴天山访李白不遇，有句云：“拨云踏雾攀山巅，奇花仙葩生路边。饥餐琼枝长生果，渴饮玉涧延寿泉”，“汝等有意寻谪仙，可结茅屋待山间。山中月下待三年，或可梦中一相见。说罢老翁飘然去，眼前峰顶起青烟”，《西岳华山歌》写携友人登华山，有句云：“口诵六字真言罢，脚下忽然如生风”，“华岳三峰数莲花，削出青天一柱斜。太白曾经此峰过，左挽叔卿右洪崖”，“晚乘鸾车飘然下，暮霭如烟绕膝生”，均颇有太白为人、作诗之缥缈仙气。《峨眉山行》有句云：“峨眉仙山邈难匹，缥缈直插云霄里。我欲脚著谢公屐，携杖直攀青云梯”，“忽然身坠云雾中，雾中但闻人语声。四处茫茫皆不见，仿佛飘飘升天行”，则直用、化用太白诗句。《黄山歌》突出一“奇”字：“天下奇山皖最多，听我来唱黄山歌。石奇松奇云水奇，奇峰奇瀑连星河。”而“奇”正是太白才华与歌诗的一大特点，《河岳英灵集》评太白歌诗即谓“奇之又奇，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天柱山行》起势陡健：“吾闻潜山有奇峰，天欲坠兮赖尔柱其中”，大有太白歌诗“发唱惊挺”之概。它如《登襄阳城楼歌》《泰山歌》《武威铜天马歌》《五台山行》《敦煌行》等七言长歌，均摹习太白，允称佳制。《戏仿杜甫同谷七歌》亦颇得杜甫原作之精神。五古一辑，以《太湖吟》《访绿天庵怀素故居》二首为佳，前皆平实铺陈，妙于结尾翻出波澜。

　　该集作者是位学者型诗人，故在当代诗家中，颇能自树一帜。在旧体诗词融入当代精神方面，作者也作了不少努力与探索，一是使用当代词汇甚至口语，二是在旧题中翻出新意，三是撷取当代重要政治题材，这种努力方向值得肯定，但落实到具体作品则是有得有失。作为一名唐诗研究专家和一生写作旧体诗的诗人，作者对于旧体诗与新诗各自的特点和彼此关系的认知，也值得称道。他明敏地指出：“旧体诗的写作，一个重要的问题是现代词语的入诗问题。如果现代词语不能入诗，则旧体诗词就不能很好地表达现代人的感情，缺乏时代感。如果现代语词过于泛滥，则会影响旧体诗词的效果与韵味。过于古色古香，则如同古诗的仿制品，与现代的思想感情脱节。这是当前写旧体诗词的一个难题。由于旧体诗词是与几千年农业社会相适应的产物，因此，在与自然的关系上相当协调，但与现代化的工业社会则相去甚远。在写山水名胜、风花雪月等自然景物及风土人情等传统的人文风物方面，悲喜哀乐等人类的基本感情方面，它仍有其优势和适应性。但在表现现代化的工业都市文明及现代人的特殊思想感情方面，它就力不从心了。因此，关于写现代人的复杂激烈的情感变化、极具现代意识的思想，现代化的人文景物，它就不如自由体的新诗表达得细腻贴切了。旧体诗与新诗各有擅场，谁也代替不了谁。不能企图让旧体诗词包揽一切，适于旧体诗题材的就写旧体，适于新诗的题材就写新诗。”这种客观持平之论，就不是那些仅仅站在旧体诗词立场上、偏执狭隘、不谙诗歌发展之大势的人能够说出的，值得所有写作旧体诗词的人认真看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