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网络诗词七体简议
2000年前后,随着网络的自由开放,出现了很多网络诗词论坛,比如天涯社区、榕树下、红袖添香、中华诗词论坛……我们姑且称之为论坛时代;涌现出了一大批古体诗词创作者,而且实力较为雄厚,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者,亦不乏其人。比如当时的张智深、独孤食肉兽、李子、发初覆眉、嘘堂、无以为名等相关优秀人物不下十几人。其中尤以张智深、独孤食肉兽、李子等人影响较大。由于当时这些人思想新潮,诗词的语言、内容和形式都比较前卫,因此网络上有人总结为“网络诗词七体”。
其实说到“七体”,我觉得有点儿凑数的嫌疑。比如“金鱼”体,基本上以散文笔法或口语入诗词,缺乏诗词应有的美感和味道;至于“书生体”(也就是当时书生霸王所谓的“新国风”),写得像顺口溜儿,此二者皆不能算。如果一定要冠之以“XX”体,至多应该是“五体”较为确切。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有的转向功利目的,有的基本不再从事诗词创作了,这里不再讨论。
从真正流传意义和坚持探索的角度来讲,最后剩下来的,只有张智深和独孤食肉兽(曾峥)二人。发初覆眉、无以为名等或偶尔能从一些诗词杂志上看到其作品。
尽管当时这些人及其作品思想、内容和形式比较自由,也可能缺乏一些传统意义上的诗词韵味和美感,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创新精神。而且诗词水平,也的确算得上当时网络诗词的创作高峰。抛开思想内容不论(因为初期网络比较开放),不可否认很多作品的确是真人真诗,而且具备一定的思想深度。
二、从不觚到觚看传统诗词
真正的好诗词,必然会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张智深可算作其中一例。他当时创作的《下马石》《望黑龙江东故国领土》至今为诗人们所传颂,也可以算作张智深真正意义上的代表之作。张智深当时雅号“不觚斋主”,因此网络上称他的诗词为“不觚体”。“不觚”一词出自《论语·雍也》:“觚不觚,觚哉!觚哉!”孔子的意思是说:“觚都不像觚了,还算觚吗?”大意是讲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的意思。
张智深以不觚为名,我们不难看出他当时的创新意识。张智深对传统诗词涉略和研究较早。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就曾提出过“妙思”理论,后来又提出“艺术变形”理论。
我曾经在这方面和他有过探讨。我说“妙思”不是一种理论,而应该是一种思想行为或思维方式。凡新颖独特、妙手天成的句子,都可以叫妙思。至于“艺术变形”理论,个人觉得也未必很确切。
东北有个王献力,在阐释张智深的艺术变形理论时,一度把这种“艺术变形”说成是“可以施加于任何词性,任何词汇”,我不能同意。
个人认为,所谓“艺术变形”,仍然是古代“通感语言”的一种延伸;还有就是钱锺书大师在《谈艺录》里所谈到的“不类为类”,只是张智深把它们发挥得更好。
其实所谓“通感”“不类为类”等等这些理论,也不是古人说的,而是钱锺书先生总结出来的。说明这些修辞手法,先贤古人早已经会用,只是当时的古人并没有上升到理性认识而已。
我不同意“艺术变形可以施加于任何词性,任何词汇”的说法,是有依据的。因为所谓“通感”抑或所谓“艺术变形”,理论上讲,一定应该是有前提条件的。也就是词汇之间,词意之间,以及它所产生的引申意义,至少要存在某种相同或者相近的共性。如果“施加于任何词性,任何词汇”,就很有可能变得不伦或缺乏诗词的韵味。
比如:“一曲湘山春似梦,小音阶上雨轻弹。”(张智深《山径石阶》)是因为“石阶”和“音阶”,雨落“石阶”的声音、频率和“轻弹”小音阶的声音以及感觉,有十分相似之处,所以才能给人一种清新、朦胧和梦幻般的诗意美感。我们再看这首:
小外甥上小学三年级
肩上书包手上球,新天地里作春游。
儿童不解寒窗苦,乘以天真除以愁。
“乘以天真除以愁”,虽然说得通,用“乘以”“除以”这些数学词汇,虽然放大了少年天真贪玩、无忧无虑的天性,但这不是意象手法,而是概念化的语言。很明显诗的美感消失了。和“小音阶上雨轻弹”的表现手法,一个是意象表现,一个是生硬的概念化的语言,甚至有些“隔”,两者所产生的诗的语言效果,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这还算是好的,至少不算太坏。虽然隔了些,但是还可以理解。“乘以天真除以愁”至少和少年的天真、贪玩、无忧无虑有延伸意义上的共性,可以理解为一种夸张的手法。那么其他的“施加于任何词性,任何词汇”,比如“米饭——炮弹,乳房——菜刀,鲜花——毒蛇,少女——坦克……”大家有兴趣不妨可以试试,如果随意变形和转换,一定会有更糟糕甚至不伦不类的。
而张智深足以传世的两首诗,比如《下马石》中的“一石冷无言”,则是明显的化实为虚的艺术手法,用一个最恰当的谓词“冷”字化实为虚,给客观事物注入了人的感情。这和古人的“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王维《过香积寺》)、“猿声知后夜,花发见流年”(刘长卿《喜鲍禅师自龙山至》)这种化实为虚的写作手法,本质上没有区别。
张智深的变形,有的属于通感语言的延伸表达,有的则属于不类为类的语言表达方式。类似太白的“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李白《送友人》)。也就是说这些类似的修辞手法,古人早就有了,并非张智深的发明创造。只是张智深的研究和探索更专注、更深入而已。而《望黑龙江东故国领土》,则是纯粹古典传统意义上的表达方式和修辞手法。
熊东遨先生曾建议张智深把“不觚体”改为“觚体”,认为他的作品本质上还是古典的东西。张智深自己也认可。而事实也证明,正是这种传统意义上的诗词,才真正经受住了时间考验,并且是真正为大众所接受和认可的。
其实我倒觉得,诗人不必在意什么“体”,即便是别人标榜的,我们也没必要拿自己创作的作品去对号入座。因为诗词不是书法,书法可以有“苏”“黄”“米”“蔡”等各种风格,各种体。因为字体和书写方法本身,由于个人性格和长时间的运笔、书写习惯,所以会相对固定,可能会形成个性风格。相反,诗词创作则应该提倡风格的多样性。如果一旦固定为某种体,某种固定风格或模式,反而对自己的诗词创作是一种束缚和限制。这对于诗人创作本身,其实是不利的,没什么好处的。
至于以自身雅号或个人名字命名的所谓体,我觉得不要也罢。一方面是诗人未必已经真正形成自己的风格,很多是大众化或古人的东西;另一方面,一旦时刻要遵循某种“体”去进行创作,对诗人而言,或许就是一种无形的枷锁。
张智深现在的绝大部分时间和主要精力,都集中在音乐创作上,因此近年他的诗词创作并不多,很多代表性作品都是旧作。但这并不妨碍他骨子里仍然是一个真正的诗人。能够在二十年前,为古体诗坛,留下一两首佳作,作为当代诗人,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同时这也从客观上说明,任何好的作品都必然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三、印象城市及意象过密
独孤食肉兽则有所区别。他一直在坚持探索、创新。他的“印象城市”也是真实存在的。只是这种创新探索过于前卫。尽管形式上,多是以宋词的形式(大概是因为宋词这种形式,语言环境相对宽松,更适合也更方便于他们的探索实验)。但他的这种前卫探索,应该算是小众中的小众,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时常会感到困惑和迷茫。独孤的诗词,有个人风格倒是真的。我们可以称之为“兽体”或“印象城市”(这个真是他自己的,拿过文本一看便知),但是我们必须要搞清楚,这种写作的实际意义到底在哪里。比如《齐天乐·西方快车:高原车站》:
长车迥擘昆仑去,画图削落千帧。雪岭高低,花光浓淡,畴昔苍鹰目准。何由坐稳。正重莅元初,云流星殒。彼客昏昏,一厢瓷俑莫摇损。 砂轮轻擦宝石,碾烛花灯屑,何处村镇。野帐居人,浮窗旅梦,共此温柔一瞬。驿程休问。觉青海无边,月来如汛。过道空空,颊凉谁送吻。
注①:画图削落千帧,又作“画图壁立千仞”。
看来看去,无非是自己坐火车路过高原时的一种感觉。意义何在?一大堆碎片化的意象连缀起来,构成一种荒凉如梦的感觉。再看这首:
红情·赋红莲
在南在北。正锦鳞孳尾,欢情无极。搅破翠澜,分付檀妆再三觌。岁岁连天映日,都未抵、者番交楫。为竟夕、吹袂倾杯,香染月楼笛。 江国。霁寒色。算断雁难书,薰风消息。寸心在泽。萧索西洲旧栏槅。辛苦含红蕴馥,深隐处、层漪堆碧。倩枯盖,留夜雨,可曾听得。
说来说去,上片无非是羡慕鱼儿交尾,下片写鱼雁难凭,美人不在,写自身的孤寂惆怅。就像苏东坡笑秦观《水龙吟》之“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
独孤的诗词,个人感觉比较敏锐,文字技巧也比较纯熟,但我始终觉得其中似乎有“秀”的成分在内。碎片化的意象连缀成篇,或只是写某种感觉,缺乏主旨思想和深度寄托,炼字炼句也比较粗率(有些只是表面的文字技巧),就难免让人觉得像是文字游戏。而类似这样的诗词,几乎不可能从中找到名篇名句。有些文本思维比较抽象,生僻字较多,诗的语言时空跨度很大,很多人读懂都很费劲,更遑论流传了。
独孤的诗词,虽然整体格局有所局限,但思想和立意尚属正常,语言艺术性较高,一些语言悟性较高的诗家还能读懂。
至于万宽的“围脖体”(后自称“变异体”)则比较极端。如果说独孤、李子等人的探索实验,多半在词里,万宽甚至连诗也那么写。他的这种写作,大量密集使用新诗的意象手法,几乎把语言搞得支离破碎,光怪陆离,是完全反传统的。意象过密而且驳杂,诡异,甚至其中有很多搞怪的成分在内。
海滩影像
岁月醒来镜子藏,耳朵飞向梦中央。
沙围城堡头颅陷,珠卷蚌壳牙齿凉。
沧海时扬肥皂泡,夕阳正中左轮枪。
垂天疑是剧终幕,角色仿徨眼如瓤。
岁月,镜子,耳朵,梦,沙,城堡,头颅,珠,蚌壳,牙齿,沧海,肥皂泡,夕阳,左轮枪,夜幕,角色,眼,瓤——作者通过这些意象所要表现的,无非是他在海滩所感觉到的一些虚幻的影像:那些沉埋于海底的城堡、头颅,而时光短暂,一切都如肥皂泡一般瞬间破灭,突然间夕阳西下,黑夜如剧幕降下,生命彷徨无依,眼睛空空洞洞,有如瓜瓤一般……碎片化思维,碎片化的过密意象,天书一样的东西,有谁愿意花费大量时间去解读它们呢?
万宽的“变异体”诗词,准确地说,和绮怀无关,甚至和艳诗无关(好的艳诗艳而不淫,有美感)。无论从语言到内容都毫无诗的美感可言,偏执、粗俗,低级趣味。
古人讲,言为心声。任何人都不可能不在自己的作品中,留下自己的行为准则和心灵轨迹。而真正所谓的诗评,所谓的文学批评,都不能不辨是非、违背良心和道德而胡乱吹捧,更不能背离原始文本胡说八道。
一个人写什么样的作品,其实和个人境遇无关,而是基本上和作者本人的人生观、价值取向和社会环境,以及个人定力,有着直接的密不可分的联系。我们来看聂绀弩先生的《推磨》诗:
百事输人我老牛,惟馀转磨稍风流。
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
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
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
注:1955—1961年作。
一个当时的“劳改犯”,在那样人生最艰难的岁月里,那样的环境下,他的机敏、谐谑、睿智、幽默,他的乐观、旷达,竟是怎样的精神境界!
独孤当然和万宽不一样,两人在诗词语言艺术上基本没有可比性。独孤探索归探索,绝不至于像万宽那样走火入魔。其作品有一些高明的艺术手法和诗词美感在内,只是路子走得稍嫌窄了些。
我们完全可以容忍这种探索,这种先锋,这种多元化诗词的合理存在。因为无论探索的结果如何,受众多寡,它至少都不失为一种有益的诗词探索和尝试。而这种坚持创新和探索的精神,则是值得提倡和鼓励的。
独孤也曾多次跟我探讨过他的写作方向,希望我能给他一些建议。我不妨在这里回答他:永远保持诗词的创作热情,保留一些有用的技巧和手法,从形式到内容,融合进时代元素和最贴近大众的接地气的东西,真正创新的希望当然是有的。比如他过去的一些容易被人接受的、自然的、不弄玄虚的怀旧诗词,还是比较受人欢迎的。
四、从口号体说意象过疏(或无意象)
说到口号体,想必大家都不陌生。简单点儿说,就是概念化的口号标语诗。由于口号体诗词形式呆板,内容空洞,形象干瘪,因此口号体诗词一直不怎么受人欢迎,甚至基本成了诗词门外汉的代名词。当然这跟时代和社会影响有关,因为很多人就是从喊口号的年代走过来的。现在很多人已经意识到了,逐渐开始明白诗词到底应该是个什么东西,正在逐渐转变,有的甚至进步很快。但也有的人,根本没有意识到,反而自得其乐,甚至觉得自己写得挺好。也就是说,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其实并不懂诗词。诗词本来就是换一种方式说话,是高度凝练的艺术化了的语言。它应该是意象化的语言表达,而绝非概念化的叙述和说明。真正高明的诗词,是突出语言的自我表现,而不是人为地对语言进行太多地雕琢、修饰和限制。很多刻意雕琢修饰的东西,都是语言垃圾。我们看看下面两首诗:
为扶贫攻坚助力
惠农新政问穷乡,上下扶贫老少忙。
改善民生增暖意,提高保障绝寒凉。
稻香村里笑声朗,黎庶家中国运长。
旖梦能圆需助力,小康齐步福无疆。
“改善民生”“提高保障”“国运长”“福无疆”……都是官话、套话、概念化的口号,不如写具体意象,人自体会。如此,则为口号。
劳动者
改天换月英雄汉,伟绩丰功一代人。
妹唱山歌田野绿,哥描图画古城新。
船飞宇宙冲星斗,车入地心惊鬼神。
谁说万般皆下品,工农大众最相亲。
二联有情味,三联有扩展。虽首尾两联嫌口号,但二三联不无可取。
第二首诗,明显要比第一首好得多。尤其“妹唱山歌田野绿”一句,有生活情味在内,就是因为有了“妹唱山歌”和“田野绿”这两个意象。
很多人按古典的说法,谈“形象思维”,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诗的意象表达。所谓“意象”,不是简单的事物的表象,一定要有“意”(感情)在内,才可以称得上“意象”表达。这就要求我们在写作过程中,一定要认真观察生活,要选择和自己感情密切相关的事物去表达,才有可能做到情在景中,景中含情。才有可能实现我们所说的诗词意境。
人们之所以不太喜欢宋诗,不太喜欢“江西派”,是因为“江西派”诗过于理智,注重修辞而无情味,而宋诗则说理的成分太多。因为诗词本身就是感性化的东西,是诗人感情的凝练和结晶。
试想,人们需要的是语言艺术,是优美的诗词意境所带给人们心灵的愉悦;而道理人人能懂,人人会说,谁愿意听你在那喋喋不休地讲什么大道理呀!
如果从理论上讲,万宽等人的诗词,应该叫作意象过密,因此反而让诗词觉得繁冗、复杂而不能获得诗词的美感;反过来讲,口号体诗词,则属于意象过疏或者干脆就是“无意象”,只是一些枯燥无味的概念叠加,或概念化口号的分行排列。
一种是有意为之,反传统,企图标新立异,但是过了头,或者说违背了传统诗词强调韵律和美感的语言规律,偏离了方向;另一种则是门外,开始就不懂,不明白诗词语言到底应该是怎样的,因此无论怎样努力也是枉然,也还是概念化的语言叠加,也写不好诗词。这是现实中诗词写作存在的两个极端。
如果不使用意象,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写诗。即便是大理学家朱熹,他要讲书中的道理,也只能巧妙地使用意象手法: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宋·朱熹《观书有感》)
这样的说法,才能够为诗人为大众所接受,所认可,所喜爱。而这里的“源头活水”,换句话说就是艺术必须来源于生活。而真正优秀的好的诗词,也必然会来源于对现实生活的深入观察和深刻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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