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的“诗界革命”一如其维新变法,虎头蛇尾,梁启超“竭力输入欧洲之精神思想,以供来者之诗料”,却未料到这“诗料”逐渐演变成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场风暴,并以横空出世的自由体“新诗”将摸索改良中的传统诗词淋得里外湿透,感冒发昏,卧床不起几十年。国家适逢“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传统诗词焉能独善其身?白话新诗作为文学新贵直接关了传统诗词的禁闭,同时也使传统诗词自救自赎的努力化为乌有。
历史本不能假设,但我有时还是不免浮想联翩:假使没有白话新诗的出现,传统诗词会被“诗界革命”引向何方?也不妨说,它可以改良成什么样子以适应现实?一百年来,传统诗词受到的奚落实在太多,很少有人冷静地思索这艘陡然沉没的巨舰的既定目标在何方。近三十年来,传统诗词复兴的同时也给创作者和研究者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把这艘巨舰打捞出水之后,是建成博物馆,还是修一修、改一改重新上路?建成博物馆,大家来休闲参观,自娱自乐,不亦易乎;重新上路,在文学的瀛海之中劈波斩浪,何其难也。然而当下的现实是,很多人正在乐见博物馆的建设而嘲笑重新上路者的努力。其实,温暖醉人的“复古风”一直就伴随中国诗歌的流变而存在,而在传统文化的恢复方兴未艾的当下,诗词的复古与创新必然会碰撞出火花。与“诗界革命”倏忽之间已是相隔百余年,我们该如何承续其精神?这是个很大的话题,远非本文所能胜任。我欲以何革的绝句作为个案,对当下诗词创作的革新做一点以管窥豹的梳理,因为他的一些尝试,恰好代表了当代诗词作者在创新之路上跋涉的万千身影。
何革,网名风波一叶舟,男,1967年3月出生于四川旺苍,现就职于四川广元市水务局。何革的诗词创作始于青少年时代,但作品数量不多,直到2005年接触网络诗词论坛之后,诗词创作始呈现井喷之态,从此,诗词成为他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2007年10月,何革出版诗词集《饮露吟风》,收录诗词200余首。何革的诗词创作与风靡一时的网络论坛关系密切,受网络语境开放的影响,较早进行诗词创作革新的尝试。在《饮露吟风》的自序中,何革坦诚地阐述了自己的诗词风格,大略有这样三点:(1)语言浅白甚至将口语入诗,极少使用典故;(2)不喜写应时应景应酬之诗,喜欢写现实题材,反映底层百姓的疾苦;(3)喜欢创新,一般不步人后尘。
这与在1916年倡导“文学革命”的胡适所提出的“八不主义”多有契合,可见无论在什么历史阶段,诗词改革之路,还是有一个大致的方向的。
一、羌无故实:语言的净化之器
说到何革诗词的语言浅白,极少使用典故这一点,于其绝句尤为明显。在诗词革新的战役中,颇接地气的绝句可以任开路之先锋。绝句灵活轻便、速战速决的特质决定了其语言不可能像七律那样典雅富丽,高高在上。但正如一首耽于用典的绝句不会讨人喜欢的一样,一首完全明白如话的绝句也不会受人待见。历代诗论者对盛唐绝句的正宗常以李白、王昌龄为代表,胡应麟曰:“太白诸绝句,信口而成,所谓无意于工而无不工者。”沈德潜曰:“龙标绝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谓之唐人骚语可。”于是,兼李白之明白如话、羌无故实,王昌龄之含义深远、蕴藉含蓄而有之,似乎是绝句最令人向往的风格。请看何革《小儿读初中住校第一夜》:“十载牵于视线中,今朝终得出樊笼。不知这个冷清夜,你我谁先作狗熊。”这是一首非常温暖的诗。自语言来看,前二句尚还有些“文绉绉”,用了“十载”“樊笼”这样一些颇雅的词汇,但三四句就完全口语化了。但这口语化的诗句却有很多妙不可言的诗意,很耐人咀嚼。诗题告诉我们,这是诗人的小儿子第一次离开家人宿夜,在慈父心里,该有多少牵挂!我们甚至从字里行间还能想见,在孩子离开家的时候,父亲为了让儿子克制想家的念头,父子间肯定有一个约定——谁想对方谁是狗熊。开学季是九月,暑热未退,作者却说这是一个“清冷夜”,实际是平常活泼顽皮的小儿子突然不在家了,家里顿时清静下来,也使作者感觉心里“清冷”,确切说就是开始想孩子了,说明作者已经间接承认自己是“狗熊”了。孩子呢,他会想家吗?不见得!这小家伙好不容易离开了父母的“视线”,逃离了“樊笼”,此刻只怕在学校宿舍里和同学们玩得正开心呢!那么“不知”其实就是“已知”,已知却不敢承认,这内心的纠结,让人真切体会到父爱之深沉。
我们再回过头去看此诗的语言,前两句的“文绉绉”似乎正是父亲在强作镇静,后两句的口语化,则是内心真情不加掩饰地流露,是在和小儿作隔空对语。语言的成色随作者内心情感的变化而改易,作者处理诗歌语言的匠心不就在此中吗?
绝句语言的浅白不是一览无余,不是言之无味;浅白的语言之中应该是加了盐的,或是加了糖的,或是加了柠檬的。这首诗并没有因为不使用典故而使诗意显得单薄,相反,因为口语化的表达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产生更多生活化细节的联想,从而使得诗境更加丰满。你可以说这是诗歌“世俗化”的表现,但为什么不呢?难道非要让诗歌背负“贵族化”的枷锁吗?
然而我们也需要警惕一种倾向,一直以来,一些诗词作者以“语言创新”的名义,将大量现代术语、口语、网络语等强行塞入诗句中,以为这便是“创新”,这便是“与时俱进”,这便是“旧瓶装新酒”,殊不知这样的诗若没有前引何革诗那样的巧取豪夺,就会毫无蕴藉,味同嚼蜡,有悖诗道,徒落得“格律溜”之讥,也给攻讦传统诗词的人以口实。孙中山先生早就针对这种明显的平庸化发出过警告:“至于涂饰无意味,自非好诗。……今倡为至粗率浅俚之诗,不复求二千余年吾国之粹美。或者人人能诗,中国已无诗矣。”能不诫乎?
二、讽喻兴寄:价值的登高之阶
没有“三应诗”,中国诗歌的光焰可能会暗淡不少,这是事实,我们没有必要在“三应诗”面前过度矜持。何革不写“三应诗”的原因何在,自不必深究,但其放弃并非必要的“应酬”而注重于书写现实,反映底层百姓的疾苦,发挥“诗之用”,却是值得尊敬的。触及现实,关心民瘼,必然不可绕开讽喻兴寄,这是传统诗词的一个亮点,是自五四运动以来最令人瞩目的题材之一,是诗词在事实上从未离开国人精神世界的重要推手,是诗词实用价值的登高之阶。历来讽喻诗遵循“发乎情,止乎礼义”“主文而谲谏”“美刺比兴”的温柔诗教,很少有金刚怒目似的作品,但绝句却似乎是个另类。周啸天论绝句之优长,说“绝句体就提供了一种灵活的、可以多方面反映生活而为长篇诗歌不能取代的样式。……恰恰因为篇幅的短小,才使得绝句作者更在概括凝练,在艺术典型化——对诗歌来说即意境的深化——方面做更大的努力,以求小中见大,计一当十。”鲁迅说杂文是“投枪”“匕首”,而绝句何尝不是诗歌中的“投枪”“匕首”。“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何革们自然不会轻视绝句适合贴身近战的优点,他们充分施展自己的艺术才华,以高度的艺术概括能力和讽喻兴寄的技巧,创作了一首首为底层民众呼号的绝句佳作。
请看何革的《擦鞋工》:“足下光鲜面目新,精神抖擞踏风尘。谁知我手经年黑,不敢朝天握故人。”此诗贵在对比。可以看出,诗中的擦鞋工与顾客关系非同一般,他们是“故人”,戏剧性由此产生。“足下(此词一语双关,既指顾客脚下的皮鞋,也可指与擦鞋工相对的“故人”)光鲜面目新”,而“我”却双手“经年黑”,这还只是外表的差异,让人同情的是内心的难堪,“不敢”二字真是可以刺出血来!擦鞋工和“足下”在诗中应该是具有象征意味的,前者自然象征着“非成功人士”,而后者无疑是成功人士的代表。二人同框,前者看似在“擦鞋”,何尝不似在对后者跪拜?“朝天”一词也应该引起读者的注意。天者,上也。非成功者在下,成功者在上,不正是影射贫富差距不断扩大的现实吗?此诗揭示了生活中存在的贫富悬殊现象,触及了一个时代性的问题。
如果说《擦鞋工》还属于绵里藏针,《清明》则是胸臆直陈了:“化帛焚香情意真,何堪身后复清贫。残灰今日高三尺,也怕阴间房价新。”作者以清明节上坟烧纸钱这样一个现实中常见的画面,却直指高房价这个民生问题。其起承转合之布置,惟“精当”可当之。此诗虽是直陈,却也不是指着鼻子说教,而是以烧纸钱来切入,这便是诗家的形象思维。
针砭之作,易流于议论,本应作讽喻诗,却做成了说理诗,较少兴寄,而多径露,这在当代诗词创作中是常见现象。因而像何革这样不露筋骨的讽喻之作,尤其值得珍视。也正是有这样一些体现社会良知、诗人良心的作品,诗词才会在民众的心里永远具有一席之地。
三、真性灵悟:革新的性灵之窗
智利诗人维森特·维多夫罗主张诗歌是“绝对的创造”,并宣称“诗人的第一个责任是创造,第二个责任是创造,第三个责任还是创造”。何革敢于追求创新,不步人后尘,这种自信需要勇气,但作为一个诗人,却又是本色当行。欲创新,首先要知道当代诗词有哪些不新或不足。1987年5月,诗刊社在湖南岳阳组织了“全国第一次当代诗词研讨会”,在会上,杨金亭批评了当代诗词创作的平庸化现象,具体指出以下表现,一是“立意陈旧”。有些作品,表现的是当代人的生活题材,然而作品所构造的意境,却古色古香,和目前改革时代的火热生活风马牛不相及。从作品意境中流露出来的思想情感,也和古代的诗人词家相差无多。二是“题材狭窄”。即“歌颂多,暴露少”“自然题材多,社会题材少”“应景赠答题材多,感时伤事题材少”“吟咏古迹、凭吊古人的题材多,对历史作科学的反思的作品少”。三是“形式单调”。四是“艺术手法贫乏”。五是“语言粗糙”。杨金亭可谓切中要害,然而时隔三十年,他指出的问题并未有几许改观,足见诗词创作脱离平庸,开拓创新之难;似亦可见诗词界因循守旧、不图进取之懒。
我们高兴地看到,何革们却能依托网络论坛或手机微信这一些新媒体,在比传统诗词界交流更便捷、批评更尖锐的诗词圈子里完成创作与交流。在热闹的新媒体平台上,互动频繁,创新才能生存,生存必会发展。正如杨志学所言:“众多网络诗人用充满网络特点的语言写诗,渐渐地会不断更新我们的诗歌观念,变异、丰富传统诗歌的语言,新诗发展的生机有可能就蕴涵在这里面。”他们的诗词创作时常规避着杨金亭所诟病的那些问题,这并非来自于两者有多么充分的交流,而是有识之士的所见略同,毕竟当代诗词创作出现的问题是一种明显的存在。
我以为,何革绝句的创新性主要体现于“真性灵悟”四字,是对古人“性灵说”的继承与发展。所谓真性,指天性、真情,即在创作时缘事而发,不无病呻吟,正如袁枚所谓“诗者,心之声也,性情所流露者也”。本文前举诸诗,哪首不属此列?所谓灵悟,则是指深思之后的觉悟,是对灵感的攫取。不说寻常话,不走寻常路,“语不惊人死不休”。例如他的《翠云廊》:“百里连绵翠盖新,披云抱石远风尘。当时若起栋梁念,廊庙空留腐朽身。”据资料介绍,翠云廊位于四川剑阁县和梓潼县,是以险著称的剑门蜀道的一段。翠云廊全是林荫道,号称“三百长程十万树”。经过历朝历代地种植,留存至今的古柏,有8000多株。最大的须8人合围,小的也要3-4人方可抱拢。何革此诗的前两句是对翠云廊的正面描述,属于绝句布局中必不可少的铺垫,一般不指望出彩。关键是转结二句,由眼前苍翠如云,生机勃勃的柏树长林联想到假如当时若被采伐出山,取为廊庙的脊檩,只怕它们早就随着朝代的衰败、时光的流逝成为腐木朽柱矣。这是以物喻人,将树木与人合二为一,意在说明身在山野的好处,显示一种豁达的情怀,其中或许隐含有作者自己的身世之感也未可知。描写翠云廊的诗歌应该不少,大多恐怕都会局限在对景物的赞美,对历史的凭吊,立意似此深沉者、手法似此老道者、语言似此精练者恐怕不会如翠云廊的柏树多吧。
何革的绝句新意迭出,总有出人意表之处。2016年四川成都举办了一次《岷峨诗稿》青春诗会。会余游览青城山,一群人步至掷笔槽景点。传说对面山壁上的一痕裂缝,乃是天师张道陵为镇鬼掷笔成槽。成都郭定乾背诵清人周凤翔《题掷笔槽》诗曰:“墨花为雨晚萧萧,掷笔槽空一叶飘。恐被上清文字累,神仙亦欲学班超。”大家对其诗非常赞赏,没过多久,何革即口占一首曰:“一槽幽窅向天开,墨迹斑斑覆绿苔。今日诗家阵容壮,要将椽笔捡回来。”弃众人之诗以“掷”字构思的窠臼,启动逆向思维,以一个“捡”字来谋篇,既彰显了当代诗人的自信,也幽了大家一默,着实令人折服。
“真性灵悟”,是何革诗词革新的独到之处,它就像一扇通往无限想像世界的窗口,使诗人的诗思由此“坐驰可以役万里”,李元洛说:“想像,是艺术家创造力的最高表现,是诗人的才能最重要的表征之一。高度发展的想像力,是艺术家必具的徽章,更是诗人骄傲的冠冕。”没有想像力而奢谈诗词创新,无异于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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