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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化自然是诗的觉醒

时间:2023/11/9 作者: 心潮诗词评论 热度: 20246
田子馥

  心潮新论

  人化自然是诗的觉醒

  田子馥

  人们一直在追问,中国诗人与大自然究竟是什么关系?

  人离开自然则无本,自然离开人则无名。诗人与自然宇宙好比工人与石头,石头有两种用法:一是砌墙、铺路,一是铸铁、炼钢。砌墙,是没改变石头的面貌和本质的堆积;炼钢,则通过燃烧、熔化,重塑石头的内质而冶炼成型;砌墙,保存着石头的自然属性,炼钢,改变石头的物理结构则属于人化自然。在意识领域里人化自然,这是诗的使命。

一、为自然命名,始感悟有诗

人化自然的第一步,始于为自然“命名”。老子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道德经》第一章)孔子说若懂得诗,就要“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因为人给自然万物命名,经过人的眼光审视,自然宇宙就染上人的色彩,这是“人化自然”的开始。

  命名有三种认知方式:

  (一)仰观天象,俯察地理,直接为自然命名。天有“日”、“月”、“星”;地有“水”、“火”、“山”、“川”、“石”、“江”、“湖”、“海”;沟通天地的气象有“风”、“雨”、“雷”、“雪”;地上养育着花、鸟、虫、鱼、树木、五谷等,成为自然界养育人类的基本物质。人对自然命名的过程,经过对自然仔细地观察,深邃地感悟,也是对象化的过程,渗进了人的敬畏之情,附着了人的道德情操,也融入了人类先师们锐敏的智慧和深邃的哲理。从而“名”成为万物之母。人类最初对大自然的感悟,坚硬的是山,柔软的是水。孔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自然山水的品质、特点也会反映在人的气质、修养之中。在大自然中,山是稳定的,可信赖的,它始终矗立不变,包容万物,是最可靠的支撑;水是多变的,具有不同的面貌,它没有像山那样固定、执着的形象,它柔和而又锋利,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聪明人和水一样随机应变,常常能够明察事物的发展规律。老子说:“上善若水。”人为山水命名,山水为人立命。

  (二)以己度人,以人度物。人类在认识自然之前,首先认识人自身,认识自己各部位的功能。原始先民认为自然界万类万物与人没有多大区别,都和人一样,有生命和灵魂。人的命名第二个手段总是以自身部位的模拟,与自然物相对应。以人度物对应人体。所以天有心,星有眼,月有牙,山有角,海有胆……对大自然命名的过程,也是给予自然生命的过程。

  人们对日月的原始想象,不是先将自然物拟人化,而是先动物化,再神化。先做动物来崇拜,如将“日”拟作“三足乌”,才演绎出“羿射十日”的神话。原来“日”为万物之源,然后才转为“神”加以崇拜,其实人对动物的理解,是以人为参照系的。因而越是古代,越是最高的精灵,都是人与动物的结合体。《山海经》中出现多为半人半兽,人兽结合的形象,如九头鸟、九尾狐、三足乌、生翅虎、龙首鸟、蛇身人面、马身人面、人面兽身等,人皆崇拜为神。西方说“神造人”,中国的传统文化则是人创造了“神”。神也是人按照自身来创造的。神是人的希望,神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

  (三)从已知来命名未知,由具象命名抽象。从已知来认识未知,是人类认识世界最原始的方式,就是认识未知世界的仿佛形象,找出已命名与未命名物象的内在联系,这是人类思维能力的又一次飞跃。如山像“象鼻”称作“象鼻山”,山如“卧佛”称作“卧佛岭”,以此类推,七星岩、燕子矶、桃花马、乌骓马、绵羊、山羊、含羞草、铁力木等等。这种命名方式也是人类原始的连类作比的思维方式。人最早认识“鱼”,崇拜鱼,连类作比,设计并发明了“阴阳鱼”,是人的智慧升华为“太极”,衍生八卦,推导八八六十四卦,而把握宇宙人生的命脉。

  人类欲“诗意的栖居”在大地上,于自然宇宙之间,产生诗意的命名。如对“月亮”,人的认知既熟悉又陌生,既理解又神秘,于是对“月”,在自然宇宙的命名的基础上,从神话和象形两个层面上打造一个自然以外的诗意的世界。如:

  1.“婵娟”,2.“广寒宫”,3.“玉弓”,4.“玉羊”,5.“玉蟾”,6.“玉宫”,7.“玉兔”,8.“玉轮”,9.“玉盘”,10.“玉环”。

  此外,七襄、素魄、圆蟾、金波、玉钩、曲琼、霜轮、琼轮、蟾蜍、蟾滴均为“月”的美称。其典出《诗·小雅·大东》:“趺彼织女,终日七襄”;梁简文帝《京洛篇》:“夜轮悬索魄”;《淮南子·精神训》:“月中有蟾蜍”;《郊祀歌》:“月穆穆兮金波”,等等。这些都是语言上转换新词,而且蒙上一层神秘的人性的神话色彩。只有苏东坡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将美女喻明月,可谓创新。

  每一个命名,都有“象外之象”,都有人类不能尽解的部分,都含有一定的诗情。应当说,这些命名对象的核心是诗,诗就是人,人就是诗。不同层面的命名,形成不同的语言,通过不同的语言看到不同的世界,其中包括诗意的世界。

二、天人合一,诗人驰骋的空间

“天人合一”的观念,早在大禹治水的年代,就已有了雏形,到了殷商时代才告完善。殷商时“人”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只是依从于自然,而不是去改造它,因而人与自然是没有距离的,这与后世的人们对待自然的态度完全不同,后世的人们由于知识的增进,对自然有了更多理性和科学的认识。人的自信心和自豪感随之增强,渐渐把人类自身与自然分离开来,欲使人成为自然的主宰,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再是相互依从,而是人对自然的征服和利用,人和自然对立起来,人与自然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人对自然征服到多大程度,也就对自身改造得偏离自然到多大程度。而在文明初创时期,更多是取法自然之道和神巫之意,故而与自然的相通未曾有过根本的割裂。时代的发展使得古朴的道德伦理和生活方式、观念信仰越来越弱化,后起的人格和理想再也不具有这种古朴的率真的美,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功利意识的东西。“自然的人化”,既注意到人控制自然、征服自然,同时人也与自然相渗透、相转化、相依存,合“天理”,应“人欲”,这就是对古老的命题所作的具有的现代意义的解释。“天人合一”,是具有“世界性价值”的命题,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生命的阐释”。中国古代先民早在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前五六千年的新石器时代的中期就形成了与自然宇宙不是对立而是融合的“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和宇宙观。钱穆说:“中国古代人,可称抱有一种‘天即是人,人即是天,一切人生尽是天命的天人合一观’。”天人合一,是中华传统文明的最高境界。季羡林说:“只有东方的天人合一的思想才能够拯救人类”(《季羡林学术精粹》,山东友谊出版社,第93页)。

  要弄清楚这一基本观念,先要弄清楚“天”是什么“天”?“人”是什么“人”?

  有天空物理学的“天”,有人工制造之外的自然万物的“天”,有人心里想象的“天”,有神话世界的“天”。

  人分古代人、现代人。人又分秉承传统文化的人,和背离传统文化而追逐西方文化的人。掌握现代科学的人借助人造航天器“嫦娥卫星”可以升天,形成天人合一;古代诗人借助神话与想象也可以升华,达到天人合一。

  著名神话学家叶舒宪著文说:“天人合一神话是文明起源期的重要精神遗产。”他的结论是“人借助于龙而升天,获得神意、神赐或天命、永生,这是天人合一神话的真正底蕴所在。”(叶舒宪:《龙·璜·虹——天人合一神话与中华认同之根》,《中华读书报》2012年3月21日)他随后论证中国第一个王朝夏的第一位国君夏后启,在先民的神话中具有乘龙升天的特异功能,并携带玉礼器(璜)与神沟通,又从天上带回礼乐歌舞。多次行动可以归纳出天人合一神话观的基本范式:升天者——乘龙——佩玉璜。典籍有记载,地下有文物。叶舒宪说:“以上新发现材料表明,玉文化的大传统为汉字小传统最终统一中国提供了条件。改用具体的时间词来表述,那就是:八千年的玉文化大传统,奠定了三千多年汉字文化小传统。”从远古夏商周开始的龙文化的天人合一的神话,形成中华民族从北到南、从东到西的大一统,到汉字文化兴起的小传统,才使得历次南北征战,外民族多次入侵,中国没有分裂,各民族的子孙都称自己是龙的传人。天人合一的神话,通过典籍、通过汉字、通过民间神话传说传递千秋万代,经久不衰,成为鼓舞人们前仆后继的神圣力量。

  天人合一,是人化自然的一种方式,其本质是“天”与“人心”合一,“天”本自然宇宙的万类万物,也是想象空间、神游空间、梦幻空间,均可以用以转述人的思想、意志、感情,各种生命诉求,成为中国古典诗人驾驭的可游弋驰骋的空间。

  从庄子、屈原、李白、李贺、李商隐、苏轼,到毛泽东,他们诗词都驾轻就熟,神游八极,变化出没于神话的天人合一之中。

  庄子《逍遥游》,鲲为大鱼,鱼为化龙,转化为鸟,鸟为鹏,鹏即凤。“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上天入地,仍是鱼龙变化之美。李白《蜀道难》: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驾六龙者,自然是帝王,乘龙通达天神的帝王,尚不得过,足见其“难”的程度。这里留有“夏后启”的影子,岂不正是天人合一?又《古朗月行》: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

  《朗月行》本是古体歌行,何尝不能看做是诗人在月中行走。两个问号,本欲颠覆天上的神话故事,从神与人两个角度看待月中神话的阐释。最后“天人清且安”,还要落实到惩恶扬善这一善举的属于“人”的现实观念上来。

  李白的神话思维还体现在他总想在神话群体里扮一个角色,他也没有逃脱神话与现实“互渗律”的原则,即神话意识折射到李白的身上,具有了人的理想和意志,而李白的神话理念也反映在某些神话身上,造成人与神话互动的局势。如在《月下独酌》中“我”充当月与影的朋友,“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而且是相约到天上那“云汉”之间,永远幻游的朋友。李白也曾以不凡之身,幻想被天上的神圣相邀到天上去,“紫阳之真人,邀我吹玉笙”(《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登太白峰》);或者他以不凡之眼,能看到天上的神圣,“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这里的“月”、“紫阳”、“太白”,从感情上说,不单是“物”,也有“我”的生命在,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天人合一了。

  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很明显是将天上的明月与人间美女合成一体了。毛泽东的一阕“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已经将“忠魂”、“伏虎”英雄乘龙上天的神话空间的气氛造足,人间天上,一同为英雄壮举感激涕零,“泪飞顿作倾盆雨”。《阴阳义》:“天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天上雨,人间泪,圆融一处,天人感情成就了人心灵上的天人合一。

  不要更多举例,人心灵与神话中的天人合一,已经任诗人狂热驰骋了。

三、人化于自然,“我”在诗中隐退

东西方的诗人对自然宇宙的态度是不一样的:西方诗人把诗的形式提到形而上的高度,极力表明人对自然宇宙的征服;而中国诗人则竭力淡化形式,消除人工痕迹,将艺术品格融入自然之中,诗人自我沉浸在自然宇宙的本体内,体现于自然圆融的境界。中国古代的宇宙观,不只是一个纯自然科学概念和范畴的宇宙,它还是人文科学的一个对象。人化自然,恰是给予自然人性化、生命化、诗化,亦即人融入自然的过程。“就所认识的另一个而言,去认识就是变成另一个。人被自然迷住了……自然在某种程度上走进了人的血液之中并同它一道吐露自己的情怀。”(雅克·马利坦:《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觉》,三联书店1994年版)香草、美人、良骥、君子,人与自然是可以互换互称的。在中国诗人看来,大自然成为诗人歌咏描绘的对象,投入大自然的怀抱,聆听大自然的心声,而人只不过是自然宇宙中一个小点。人只是大自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犹如沧海之一滴水、沙漠之一粒沙。所以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种“天人合一”的感觉成为中华文明的最高境界。

  绘画中有“丈山、尺树、寸马、豆人”之论,人在整个宇宙众生之中有其合适的位置,绝不高于众生。人与宇宙的融合,犹如人类之初原始融和状态。如王维的诗:

  木末芙蓉花,山中爱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坞》)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鸟鸣涧》)

  这两首诗中几乎没有人的出现,人消解为自然宇宙中可有可无的一个点。似乎没有人,自然宇宙照样存在,花照样开,月照样升起,鸟照样鸣叫,水照样流,自然宇宙照样充满勃勃生机。诗人把自己融入自然宇宙之中,找到自己的终极意义,人应该与其他众生一样,合乎自然地生活,就像花儿鸟儿一样,完成自然宇宙赋予给他的一次生命。“月出惊山鸟”,这一自然物象的运动,就潜藏着人的发现、人的感觉,除了人,还有谁感知月儿慢慢爬上东山,而令山鸟惊飞呢!

  所以中国诗人常在自己诗中咏叹人生的渺小而宇宙的宏大,人生的暂短而宇宙的恒常。最典型的是苏轼在《赤壁赋》中写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感觉,发出“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感叹。人生就像水与月,“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变者观之,而天地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共享“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这些造物者“无尽藏”,就成了人生最大的慰藉(见《中国历代赋选》,山西教育出版社,第538页)。

  法国哲学家雅克·马利坦在谈到东西方艺术的差别时说:“东方艺术家总是羞于想到他的自我,羞于在他的作品中表现他自己的主观性。他首先的责任是忘掉自己。他观察事物,对它们的外形的奥秘及其隐藏着的生命力的奥秘进行沉思……”(《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觉》,三联出版社1997年版)耿占春也说:“诗人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击力去寻求隐喻,寻求人与自然,把生命和宇宙统一起来那样一种原始力量。”(《隐喻》,东方出版社,第18页)

  但中国诗中又绝不是没有“人”(我)的影子,从所描写的自然幽深的景物中不难窥视“人”隐喻其中的文化密码。若没有人的感觉,怎知“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呢?只是诗人“我”含在诗的形式之中。

  现代人论诗,常将描写自然风貌的诗称为“咏物诗”,实际也是受见物不见人的诗学观的局限,见不出诗中隐喻的人,才有这种称谓,实际纯粹的“咏物诗”是不存在的。王国维曾说:“诗歌者,描写人生者也。”“然人类之兴味,实写人生,而后自然。固纯粹之模山范水,流连光景之作,自建安以来,殆未知见。而诗歌之题目,皆以描写自己深邃之感情为主。”(《屈子文学之精神》)自我之精神,总隐含在诗内。我们读古典诗词,除了“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杜甫《梦李白二首》)、“李白乘舟将欲行”(《赠汪伦》)、“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登太白峰》)等颇有自我调侃与张扬之意地将“我”表露在诗外,很少这样展露“有我之境”的第一人称“我”的诗句,绝大多数诗人都把“我”隐喻含蓄在自然之物之中,合成物我一体。我们品读屈原的《橘颂》、曹植《野田黄雀行》的“黄雀”、《七步诗》的“燃豆萁”、李白的“大鹏”、杜甫的《孤雁》、李商隐的《咏柳》、苏轼的“孤鸿”、陆游的《咏梅》、虞世南《咏蝉》、于谦的《石灰吟》、高启的《秋柳》、张羽的《咏兰》、顾炎武的《赋得秋柳》、王夫之的《春兴》等,以及绘画大师郑板桥的《兰》、徐悲鸿的《奔马》、何香凝的《狮》、齐白石的《蟹》等,其实诗人和画家不是在那里悠闲地吟咏风月,诗中句句在写人,实际都是有意地抒写“自我”,将“我”的愁思、哀叹自然而又巧妙地隐喻在自然宇宙之中,于是我们从这些宁静的诗画中读出具有强大生命力发出的悲愤、倾诉、呐喊与呼叫之音。还有宋相寇准《登华山》: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仰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

  寇准诗,不止是写山势耸高,“人”站在山顶之上,更隐喻了“人”的淡淡的哀愁,是说“我”已经高高在上,没有人可与之相比,但整日接近皇上(日)也有苦恼,皇上不听“我”的忠告,反遭谗害,岂不悲哉。

  还有王维的《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这首诗的独到之处在于闻其声而不见其人,抒情主体“我”没有出现,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实际“我”隐退在自然景物之中。只是存在于人的听觉、视觉中。听到了人声音,感觉到人视觉,光复照在“青苔上”。最典型的要算林逋的《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在独特月夜情境的“水”、“月”中的梅花更显“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优雅而高贵的情操。“霜禽”即白鹤,诗中与白鹤、粉蝶、梅花、明月与“我”共同生命一体,融化其中,不分彼此,那静谧的意境,朦胧的月色,疏淡的梅影,缕缕的清香,确实令人陶醉。赞美了梅,亦即赞美了林逋自己,所以有“梅妻鹤子”之称。苏轼称之为“先生可是绝伦人,神清骨冷无尘俗”(《书林逋诗后》),《四库全书总目》:“其诗澄澹高逸,如其为人。”

  有这样一副对联:“石径有尘风自扫,山门无锁月常关”,这里“尘”与“扫”,“锁”与“关”,加上“风”、“月”,纯属自然关照,宇宙自然的和谐,但“风”、“月”又不纯属自然,这里却深深潜含着“人”的影子和灵性,因“扫”与“关”皆属“人”的行为。这一联妙在尽写自然,但自然景观的意象组合中,又处处为“人”张目。

  西方学理讲主体与客体,以逻辑为灵魂的诗学理念,而中国诗学讲感悟思维,没有主客之分,讲究物我两忘,借物抒怀,“我”融入其中。老子说:“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最有说服力的是孟浩然的“群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巧妙而自然地将“我”融入诗、酒、山三度生命空间之中了。还有书法家的一副对联:“心清水现月,意澄天无云”。是写人的“心”、“意”的变化,可以带来自然“水”、“天”的变化;从物质层面上说,人在自然宇宙之间是极渺小的,“心”不过是自然宇宙中的一个微粒子,但人的心理空间是无边浩渺广阔的,这里人的“心”一“清”,“意”一“澄”,就可以改变甚至调控“水”与“天”。这个自然景物中不仅有“我”,而且有“我”的支撑力度。

  在中国意识形态领域占统治地位的是儒家哲学,儒家哲学的核心是“仁义”。从“仁义”的视角观察人与自然宇宙的关系,“仁义”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核心价值观。《易传》讲“与天地合其德”,董仲舒也认为“天”是最美的,天之美就是一种“仁”,“仁”就是一种无穷无尽的美。“仁”的宗旨是把“你”看成“我”,并以“我”之心去理解、关怀、爱戴“你”(自然宇宙),由远及近,由己推人,最后建立“天、地、人”三才的宇宙模态,人与人,人与己,人与万物,与宇宙相融合的境界。程灏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在经典诗中不仅诗中掩人,也掩理。如朱熹《观书有感》: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人的思想只有不断引入新鲜思想注入,才能活跃出新,拿一个池塘只有不断注入活水才能清澈流转来隐喻,将人生哲理巧妙地隐含在自然景物中,这首诗是成功之作。

  将“我”隐含在诗中,不仅是中国古典诗词的叙事方式,也是许多文史大师们惯用的手法,如司马迁写《史记》,将他当时不便于披露的思想观点隐含在他笔下的人物与事件里;钱钟书的大作《管锥篇》,就是把许多不被人知的独到见解隐含在他的大量资料里。

  人化自然,形成两种概念:一、人化自然,是升华人能动的力量从而可以征服自然、设计自然、创造自然;二、人化于自然,是人的神圣化,在自然中自由驰骋,可以融入其中,可以腾跃于外,这是人化自然的真正内涵,诗在其中觉醒。

  (作者系吉林省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责任编辑:姚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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