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吃到传说中的灯影牛肉,大约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末期。当时,我的一位堂兄在达州(当时叫达县)印刷厂工作,春节带了几盒回到大巴山腹地的罗文镇,送给我父母一盒。父母舍不得吃,又从罗文镇带到了我当时生活的更为偏僻的小村庄聂家岩——这个地名以前在百度上是搜索不到的,但2018年我的诗集《我的聂家岩》出版后,这里现在已经广为人知了,有人还专程去看我曾无数次怅望过的那棵晚唐巨型香樟树。我至今还记得初见灯影牛肉时的场景:一个扁圆形马口铁盒子,外面贴一圈蓝地红字的图案,“灯影牛肉”的标记显得十分醒目。我们几兄妹击鼓传花般轮流传递、摇晃、闻着从中散发出来的隐秘油香味。随着几双贪婪又好奇的小手传递,盒子里传出沙沙的轻微响声,有若微风拂过广袤的沙砾。那时,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灯影中的牛肉,看得见灯影的牛肉,或者像灯影一样的牛肉,为什么会发出那样的声音!那声音,只有在寒冷的冬天,我们用冻红的小手玩农田里漂浮的冰块时,才会偶尔听到。
夜晚,母亲用菜刀撬开马口铁时,首先看见的不是绰绰的灯影,也不是什么牛肉,而是一汪芬芳的黄澄澄的油:啊,古老的舌尖上的星辰,就沉睡在明亮的底部。来不及拿筷子了,我们急迫地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准确而迅捷地打捞起一片片灯火的影子,牛肉的影子,幻想的影子。慌忙中,我终于从盒子里找到较大的一片,置于眼前的煤油灯下——那一刻,透过苍白的牛肉毛玻璃,我的确看见了神秘的影子,也解开了声音的秘密:那时的灯影牛肉做得很脆,有点像薄薄的灰白色冰片一样,所以密封在盒子中,轻轻一摇,才会发出好听的沙沙声。
关于灯影牛肉的来历有很多说法,一个比较可信的是:大约在清代光绪年间,重庆梁平县有个姓刘的厨师,浪游至达州,以其擅长的烧腊、卤肉为谋生之道。通过对五香牛肉片的不断改进,由厚变薄,并融入腌渍和烘烤两种烹饪手段,刘厨师做出的牛肉卖相极佳,肉片又大又薄又亮又酥又香,薄得可以照见灯影。并且出堂上桌时,刘厨师还会特意淋上一小勺新鲜芝麻香油。为了让更多的人吃到人间美味,同时也可以赚进更多的银子,刘厨师开始在达州闹市设置摊位。夜色之中,刘厨师在自己的摊位前面挂起一片薄亮的牛肉,人们经过摊位时,都会驻足观看:透过牛肉片照射过来的灯光,俨然成为达州一道让人流出口水的微小风景。看来,这位刘厨师,不仅做得一手好牛肉,还是一个极富创意的现场营销高手。
“灯影牛肉”这个名字太好听了,亦雅亦俗,给人留下无限遐想。牛肉常常给人厚实的印象,和灯影的通透本来是相冲突的,却被一种食物奇妙地统摄重构,在能指的悖反与所指的协调之间,达成了一种富有张力的效应。
我一直固执地以为,为灯影牛肉命名的,应该是一个诗人。结果发现,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灯影牛肉的来历,还有另一个民间版本,这个版本中的诗人不是别人,正是与白居易齐名的唐代大诗人元稹。元稹与宦官刘士元等不和,于元和十年(815)从江陵府(湖北荆州)士曹参军,再迁为通州(四川达州)司马。唐代的士曹参军官品为正七品,而一个州的司马则是从五品下,从官品上来看,元稹是升迁了,但是从地理区位上来看,江陵的繁华远非大巴山的通州可及,把元稹从江陵弄到通州,实际上是一种贬谪。但是唐代官吏的俸禄相当丰厚,州司马虽然不握实权,而待遇并不低。很多唐朝宗室或知名文人都曾当过司马一职。元稹好友白居易就当过江州司马,所以《琵琶行》中才留下“江州司马青衫湿”的名句。杜甫的父亲杜闲也当过兖州司马,其收入是当时普通人家的十余倍,因此杜甫青年时代才有财力去江南和齐赵之间浪游十年,而且游得相当奢华,冬天有“裘马”,夏天有画舫。
元稹在达州一共待了四年时间,虽然并非一方长官,却以才华和仁心赢得了达州人民的爱戴。据达州民间传闻,灯影牛肉即与这位大诗人直接相关:唐代的某一天黄昏,落寞的元稹来到一家小酒店独饮,店家给诗人上了一盘自己腌制的牛肉,元稹一吃之下不禁大为惊叹,那牛肉不仅香气宜人,入口即化,且店家的刀工甚是了得,张张牛肉脆薄如纸。元稹问店家这牛肉叫什么名字,店家点亮灯盏说,还没有名字呢。元稹用斑竹筷子夹起一块,竟然看见灯火隔着牛肉透了过来,遂对店家说,就叫灯影牛肉吧。这个名字从此不胫而走,从达州走向了天下,从唐代走向了今天。
在唐朝人的肉食谱中,羊肉占据着绝大部分,猪肉并不是主要的肉食。唐朝政府对于在京城内做官的二品官吏,在付給薪酬的同时,还按月配给二十头羊六十斤猪肉;三品官月给十二头羊,四五品官月给九头羊。一大家子,基本人人天天都有丰足的羊肉可吃。以羊肉为主要肉食的情形,直到宋代也基本上没有根本改观。所以,当苏东坡发明了猪肉的一种吃法时,人们便引以为奇。唐律规定,牛是不能随便宰杀的,否则判刑一年。究其原因,还是缘于农业社会中对于耕牛的过度依赖与尊崇。当然也有例外,牛肉偶尔还是会成为人们的腹中之物,否则李白就不会写出“烹羊宰牛且为乐”的诗句了。杜甫死于变质牛肉的故事,今天虽然已经被学术界否定,但也至少说明,当时的人们也是食用牛肉的。韩愈好像坚信杜甫之死与牛肉相关,在《题杜工部坟》诗中还说:“当时处处多白酒,牛肉如今家家有。饮酒食肉今如此,何故常人无饱死?”
元稹本人对于牛这种大型家畜怀有深深的感情,牛不仅与生产生活相关,也与俯仰相关。在《生春》组诗中,元稹写到了“鞭牛”的习俗:“鞭牛县门外,争土盖蚕丛。”在《赛神》诗中,写到了楚地杀牛的风俗:“杀牛贳官酒,椎鼓集顽民。”看见蚂蚁和蚊虻叮咬牛身,诗人的内心便感到痛苦:“搏牛皮若截,噬马血成文。蹄角尚如此,肌肤安可云。”(《虫豸诗》)。值得注意的是元稹那首与通州直接相关的《酬乐天得微之诗知通州事因成四首》其一:
茅檐屋舍竹篱州,虎怕偏蹄蛇两头。
暗蛊有时迷酒影,浮尘向日似波流。
沙含水弩多伤骨,田仰畬刀少用牛。
知得共君相见否,近来魂梦转悠悠。
这里的诗人,同情心未免泛滥了些,竟希望通州的农民开荒种田时尽量用刀耕作,少用牛力——牛,太辛苦了。
对于食牛肉的态度,从元稹所作乐府古题《田家词》中,或可窥见一斑:
牛吒吒,田确确。旱块敲牛蹄趵趵,种得官仓珠颗谷。六十年来兵簇簇,月月食粮车辘辘。一日官军收海服,驱牛驾车食牛肉。归来收得牛两角,重铸锄犁作斤斸。姑舂妇担去输官,输官不足归卖屋。愿官早胜雠早覆,农死有儿牛有犊,誓不遣官军粮不足。
元稹对“驱牛驾车食牛肉”的现象既痛心又无奈——这就是牛的宿命。在食物并不十分充裕的时代,一头牛最后的归宿,除了被吃掉,还会有别的选择吗?记得我在聂家岩生活的童年,一年之中总能吃上几回牛肉,有的耕牛老死或者意外摔死,都是吃到牛肉的机会。我在《我的聂家岩》中有一首《写字岩的牛蹄》,写的就是一只从悬崖上坠落的牛,一个学生将它的一只蹄子送给了他的老师,也就是我的母亲。
“牛肉”是现实的、实在的、血肉的。而“灯影”则是远方的、诗意的、充满幻想色彩的。恰恰就是在通州期间,元稹还写下了一首与灯影有关的诗作。元和十年,元稹刚到通州不久,白居易也因上书请求处罚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元凶而被贬为江州司马——这下,一对诗歌兄弟都当上了司马。闻此消息,元稹写下著名的《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灯”“焰”与“影”,是酿造此诗至为重要的元素。此外,元稹还写直接写过一首《灯影》:
洛阳昼夜无车马,漫挂红纱满树头。
见说平时灯影里,玄宗潜伴太真游。
唐人中最早写及“灯影”的,是初唐的沈佺期,他在《夜游》中写道:“今夕重门启,游春得夜芳。月华连昼色,灯影杂星光。”壮丽的灯影,竟然和天上的星光交相辉映。而在大历诗人钱起的《宿毕侍御宅》中,灯影却是另一番凄凉模样:“薄寒灯影外,残漏雨声中。”唐人写灯影的很多,诸如,杜甫的《大云寺赞公房》:“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妙香。”戴叔伦的《又酬晓灯离暗室》:“雨声乱灯影,明灭在空阶。”?陈羽的《题舞花山大师遗居》:“空堂寂寞闭灯影,风动四山松柏香。”?柳中庸的《听筝》:“谁家独夜愁灯影,何处空楼思月明。”?雍裕之的《两头纤纤》:“两头纤纤八字眉,半白半黑灯影帷。”?戎昱的《秋夜梁十三厅事》:“竹声风度急,灯影月来微。”?陈润的《宿北乐馆》:“溪流潺潺雨习习,灯影山光满窗入。”刘禹锡《酬乐天小亭寒夜有怀》:“斜风闪灯影,迸雪打窗声。”
各色情景中的灯影,或美好,或忧伤,或灿然,或暗淡,明明灭灭,照进无尽的长夜。明人顾起元在《客座赘语》中记载,曾在四川当过参政的杨水田(威),举进士,工诗,可惜传世者少。杨威有名句传世:“灯影细摇窗外月,鸡声忽报屋头霜”。?顾起元评价这两句诗说,写得“楚楚有致”。
有人说,灯影牛肉之灯影,并非灯火的影子,而是指皮影,也就是皮影戏。然而其实,皮影戏也离不开灯火或灯光,灯影牛肉之“灯影”,究竟指灯火的影子还是皮影,无伤大雅,都是在强调这种达州特产的轻薄和通透。
皮影戏在宋代已很盛行,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当时东京开封城中,就曾出现如董十五、赵七、曹保义、朱婆儿这样的皮影戏名角。耐得翁在《都城紀胜》中也说:凡影戏乃京师人初以素纸雕镞,后用彩色装皮为之,其话本与讲史书者颇同。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与之丑貌。
据说,灯影牛肉须在腌制和烘烤后两三天之内食用,口感最佳,搁久了就难免发生微妙变化,失去了本来的味道。用做灯影牛肉的材料也十分讲究,只能选用腱子牛肉,一头牛的身上,可做成灯影牛肉的部位并不多。如何下刀,如何切割,如何腌制,如何上火,都有细致严苛的秘术。腌制时的用盐最为关键,牛肉离不开盐,比不得羊肉什么的,有时还可以不用盐以求其鲜。牛本身即喜食盐,记得小时候在聂家岩曾给耕牛喂过盐,把盐粒撒在青草上。山西运城盐池一带,有一则关于神牛造盐池的神话传说:有头神牛听闻人间没有盐吃,心生不忍,借给玉帝盐库送盐之机,悄悄吃下很多盐,再寻机将食盐吐到人间。此事被玉帝得知,神牛即遭贬凡间,落到黄河畔的中条山一带,身躯化作卧牛岭,落泪汇为盐池。
每想起儿时吃到的那薄如蝉翼的佳肴,我总会心生感动。在没有现代切割工具、没有现代炊事设施的往昔,一个师傅要制作出一道半透明的灯影牛肉,得对牛有着多么深的了解,又要下多少安静的庖丁功夫——许多传统美食有其独特的灵魂与魅力,也恰是因此。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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