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石头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3704
严榕

  在我们那片大地上,在我记忆的版图上,石头,总是有一席之地。

  除去天坑堡那片在一整块青石上大小分布的陨石坑不提,除去鹰子石那块状如雄鹰展翅的奇石不提,单是祖父老房子及田野周边,就有些奇怪的石头。

  茅厕里的那块石头,是我的儿时噩梦。

  茅厕靠近竹园下方,而竹园下方刚好有一块好几吨的巨石,踏着这石头可以跳进竹园的清凉里去。它的面有长茶几那么大,也可以踮脚去摘头顶的梨、柿子和核桃。够不着,就只能搭梯子。摘着摘着,一扭头朝下看,刚好看到谁谁谁在茅厕蹲着。彼此都不好意思,就假装抬头看天看竹叶缝里慢悠悠的云。

  因为这块挪不动的巨石,茅厕只三面墙,这一面太过通风,全无遮挡,直直朝上的绿竹倒是个天然屏障,且空气流通好。可人一旦下山从竹园穿过走下来,就暴露了形迹。

  至今仍记得打土墙的情景,那阵势之宏大,那气魄之惊心,让人想忘都忘不了。

  一群穿背心的壮年男人,站在一人多高的土墙上,握着杵,一下一下往脚下的泥窝里捣,边捣边喊:嘿哟——嘿哟——嘿哟——声调是一声平二声扬三声拐弯,跟我好几年后上学学到的四声一样,只不过他们只高喊前三声。开始声调拖很长,第一声平稳仿佛在积攒劲道,第二声突然扬起来,把人吓一跳,以为跟朝天抛绳子一样拋很高,哪晓得声音一拐弯,下来了,像是要停手歇一歇。不过没歇,又开始意料之外的平、扬、拐弯了。这样打上一阵子墙后,他们全身的汗雨一样滴下来,在胳膊一团一团的肌肉上淌成一条条小溪,满是破洞的背心很快浸透贴在背上,被晒褪色的橡皮红由浅变深。他们怕背心被汗盐浸坏,就心疼地脱掉,扔到地上。

  他们就这样循环往复、高亢悠扬地在天地间高喊,叫人没法不跟着学起来。

  好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叫喊号子。

  建好了茅厕,祖父对家里所有人宣布:茅厕风水好,靠竹园近,斜对着牛栏,关键是那块石头,是个聚财的“癞毒”。祖父一生,对招财进宝的东西一概笑纳。“癞毒”,就是癞蛤蟆,据说它疙疙瘩瘩的丑陋身体会喷白浆,浆有毒。他不说我不觉得,一说只觉得越看越像,形似神更似。一个巨大的癞蛤蟆伏在角落,头微抬,身下呈大片淡白。

  这倒也没什么,不多看一眼就是。但有天晚上,一个姑姑陪我去那儿,她指着石头对我说,这大癞毒肚子里全是数不清的小癞毒,一有空它们就蹦出来。听见这话,我顿时头皮发麻,仿佛看到了密匝匝灰扑扑的癞毒群集体跳出,奔赴四面八方的情景,当即就要夺路而逃。

  她见预期效果已达到,又补一句:它们呀,专门挑我们大人不在的时候出来。

  家里除了我都是大人,虽然现在回想起来,她也不过十多岁,但在我这晚辈面前,也自然是个妥妥的大人。这恐吓的话在当时的我听来,自然当成百分之百的事实,我毫不怀疑,也没察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偷笑。

  一句话说出来,于大人是玩笑逗弄,于小孩子就是彻头彻尾的噩梦了。往往都是这样——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尤其是大人与孩子之间。

  我再也不敢去那里了。不仅是晚上,连大白天也不敢。非去不可,就闭眼摸索着进去再闭眼飞奔出来。我随时小心脚下,怕踩着一只癞蛤蟆。可祖父那土屋里总有那么多:灶门柴堆下、阴雨天的水缸旁、干檐的石板上、柿子树下的阴影里……它们迟钝地趴着,长时间地候着,仿佛在角落里冷眼狞笑,笑我触电般跳开又跑远的样子。

  我始终以为,那一只只具体而微的癞蛤蟆都是从那大石头里蹦出来的。这个噩梦缠绕我很多年,后遗症很多:怕连阴雨,怕一切有疙瘩的东西,怕昏暗的角落,怕阴冷呆滞的目光……

  去黄土嶛子路上的那两块石头就不一样了。

  它们友好地站在路两边,左手边的是一片,右手边的是一坨。大人们指着它俩告诉我:那是一匹马和一头狮子。山里孩子哪见过马和狮子?他们说是就是吧。狮子头大而圆,下面部分崎岖,不好爬,爬上去又不好下来,我兴趣不大。

  踩着石头上的凹凸,我费力地爬上马背,假装自己骑马。之前我有过骑羊的经历,摔下去很多次的经验告诉我:得抓住羊角才不会掉。可这石马没角,没啥可抓。

  祖父在田里忙活,抬头见我窘迫,连忙支招:马头上套有绳子,抓绳子就跑起来啦!我大喜,兴奋地握住想象中的绳子,连喊驾驾,又使劲朝身后石头上拍,催它快跑。

  想象中,它驮着我一路飞奔,飞越黄土嶛子,飞过三堡垭,飞过重重山水,飞到山那边去。山那边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连想象都是模糊的。但有一点,它一定比我眼前的无边的黄土黑土和围着它的一片片走不出去的密林,要好太多。那时我不会知道,其实终其一生,我也没有走出老家的山野。年少时想逃离的地方,恰是一生中最好最美的乐土。

  五年前,我带女儿去内蒙古。在乌兰布统草原上骑马时,女儿迟迟不敢上。我大着胆子让牵马人牵稳,一踩马镫子,稳稳地坐在白马温热的背上了。后来,那人牵着马,任凭马驮着我朝前走,我一直稳稳地坐着,還叫那人拍一下马好跑上几步。

  他估计很少见到如此镇定的旅游者,一边拍马屁股,一边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问我:你骑过马?我笑而不答,望着无边无际漾到天尽头的绿草,突然想到纳兰容若一句诗:当时只道是寻常。

  还是觉得太矫情,其实并没说出口。

  那匹马和那头狮子一直都在,因为大,连挖掘机也奈何它们不得。况且据说也算是风水石,没人真想动它们。

  它们像斯芬克斯一样坐在空荡荡的田野里,奔走的日月匆匆挪移,伟大的时代一个一个过去了,它们岿然不动,永远不动。

  责任编辑:田静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