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平原一望无际的田畈上,透彻的绿,是盎然的时令流行色。小麦是蓊郁的墨绿,烟叶是幽幽的沉绿,抽苔的油菜是玉质的荷绿,芹菜莴笋和一些瓜豆正在拔苗,是娇嫩的翠绿……绿意如涨潮的水,从陇亩泛漫到宽宽窄窄的田埂上。隆冬里板结光秃的一条条乡间小路,趁势洇出一脉草色。这些野生植株,纷繁浩荡如满天星子,远胜田间人力培育的农作物品类。每一棵小草都身形曼妙,各具情味。单观其叶茎状,就足以令人眼花缭乱:瓜柳叶、星星瓣、锯齿茎、针尖棘、莲花朵……当然没有人刻意栽培浇灌,谁也说不清它们的衍生基于怎样的机巧。也许是缘于从远处掠来的一阵风中的微粒,也许是横空飞过的鸟儿口中的遗失,也许是行走田陌的农人脚板或牛蹄子漫不经心的捎带。同样低到尘埃的命运使它们自然结盟,彼此不分族类,无论强弱,叶攀着叶,茎交着茎,相依为命地簇拥成茸茸蔓草。我曾经用铁锄铲开一片表层土,探究野生蔓草的根系。那是一张错综交织的缜密的地下管网,像是万千条白皙纤细的手臂互相紧紧扣挽。田埂有多长,它们的根脉连缀就有多远。如此众志成城的底里,成就了蔓草“野火燒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顽强生命接力。
走在春草织就的毡毯之上,脚下软绵绵的,有些蹈虚的感觉。神思恍兮惚兮,倏然浮想到《郑风·野有蔓草》的唯美意境: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显然,也是春和景明的时令,旷野里芳草萋萋。旭日东升,草叶上镶坠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多情爽性的男儿与眉目清婉的妙龄女子路上不期而遇。热辣辣四目相对,大胆诚挚相识相交,没有任何算计与防范,爱慕的瞬间碰擦出灼灼火花。一见钟情,两心相悦。再度相逢蔓草摇曳的野径,年轻的心已经滚烫,爱悦之情喷涌而出。于是不再他顾,比翼双飞,往芳草深处共赴甜蜜的幽会。这样的诗意场景,发生在古远先秦时期,故事的主人公是我们的华夏先民。并非随意轻佻,而是最恰当的时间遇到了最恰当的人,一切都适意自然,一切都顺理成章。那时候,先人们像初生的婴孩一样单纯,一场婚恋的诞生,毋须门当户对之类附加累赘,只要两相媚好,它可以随机而率性地萌发于一条蔓草迷离的路野之间!既然大自然温润葳蕤,青春激情张扬,那么原始的浪漫甜蜜,人性的自由旷放,一切也都是那么质朴圣洁,浑然天成。
早年生长于乡村,岁岁逢春生发的莘莘蔓草铺满乡间的埂陌溪堤,也深深根植在我少儿的心田中,缀结成永久的记忆。它不仅仅是历久弥新的往日风景,也曾是乡人维系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物质源泉和稚童流连忘返的秘境趣园。缺吃少粮的年头,青黄不接的日子,村人会去野地陌上采摘折耳根、蕨菜、马齿苋、灰灰苗、青蒿、红梗艾、地耳之类可食的野草,既当菜肴,又可搭混粗粮充替主食,果腹充饥。谁家有人害个头疼脑热、咳喘血虚,一般也不会去诊所。家中主妇束上围裙去田埂上走一遭,扯一大把车前子、灯笼草、何首乌、鸡矢藤之类,再去竹林里抽几丝竹芯,桑园里摘几片桑叶,兜回家熬成汤药,病人连饮三两日,症状即告消退。更有村墟奇人,家藏祖传秘方,能慧眼识读蔓草中隐生的神性异株。专门选择惊蛰时令的雨天,披簑戴笠独去野地里釆寻,捣成青泥配制秘药封存于老釉瓷坛。等村人患了跌打损伤疱疹恶疮一类时,寻上门来,一汤碗米麦即可换回一瓶药膏,涂抹伤患处,每每药到疾除。有邻家汉子进山打柴被毒蛇咬伤,腿肿如水桶,连敷几帖奇人研磨的药膏,最终竟也化险为夷。
幼时的我们是跟着味蕾的导引去亲近陌上蔓草的。那时,困顿的乡村农家没有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娇养我们,但小儿们对甜蜜滋味的天性渴求却无法泯灭。而我们也不觉得有多么委屈,各自想招解馋。口中汪着涎水的一帮小子邀朋呼伴,去野地草丛中四处扒拉寻觅。尽管其时尚未听过神农氏尝百草的故事,但我们无师自通,凭借贪馋的眼光和灵敏的舌尖,在蔓草里小心翼翼试探,竟真的有了令人欢欣鼓舞的发现——把茅尖草白净的根须拔出泥土捋净了塞进牙缝嚼着是淡淡清甜的;四叶瓣的酸酸草,味道是名副其实酸酸甜甜的;有一种蛇泡草,名字听着瘆人,其实叶片掩映的花蕾像精巧的红灯笼,一枚枚摘下来,噙在嘴里是水嫩蜜甜的;还有一些草间小花,趴在地上对着花蕊用力吮吸,会有一缕琼浆凉凉地滑入喉头……那些时光,我们埋身在一团团草窝子里,津津有味地品咂着自己发掘的天然美味。草叶间的甜蜜实在太细微,无法大快朵颐,但我们的味蕾会放大和延长那种美妙的感觉。
转眼已是少年,原野蔓草丰腴的春日,我们仍然时常出没于埂陌之间,却不再是为那一味童趣。乡村少年,人手一柄刃锋银亮的月牙扁刀,背负竹篱大背篓,去田埂荒坡上打猪草。那时乡下家家养猪,为之采草供食是农家少年不容推卸的劳务职责。好在当年猪只口味也粗,除了野棉花、断肠草,其他各色杂草均可采割喂食。青草饲料铡成半寸长,用清水熬煮了,加拌少许糠麸,用瓜瓢盛入猪栏石槽,猪即争先恐后挤上来抢吃,口中发出响亮的吧唧声。
割草是苦活也是细活。下刀时人得深蹲下去,尽量低伏腰身。左手薅着蔓草辫,右手握捏扁刀斜斜切割。嚓嚓嚓,刀锋紧贴着左手指头飞快地游走,场面不免险象环生。少年人再谨小慎微,也难免失手自伤。时不时会听到有小伙伴一声尖叫,扔了月牙扁刀,跪在地上,慌忙把吃了刀刃的手指头喂进嘴里,使劲吮吸,殷红的血水随之从嘴角牵着缕丝溢出来。眉头皱一皱,却并不掉眼泪,稍息片刻,继续割草。在家乡,几乎所有割猪草的孩子,手指上都有几道蛐蟮儿一样的醒目疤痕。
割草的孩子劳作时腕指高频率活动,分寸力度却拿捏得恰到好处。割草不能连根拔扯,那样会灭绝草种,自断后路;也不能铲得太狠,要留下浅浅的桩蔸,蔓草才会像畦上韭菜一样一茬接一茬。就这样,像是给青草剃头,耐着性子一寸一寸剪下;双腿随着手的牵引,以蹲步一点一点往前挪移。大半天时间过去,背上的空竹篓被柔软的蔓草一团一团填充起来,终于垒出了尖,少年们方才直起身,舒活一下麻木的腰腿。抬头时,一轮橙红的日头已缓缓西沉,半个月亮悄悄爬上来,为即将来临的又一个春夜戳下一枚银亮的印章。遥遥地,各家母亲呼儿回家的长长吆喝声,开始在炊烟里此起彼伏……
如今,猪也活得讲究,再也不稀罕当年吧唧着嘴筒子抢食的离离原上草了,要享用精制配方机器生产的混合饲料了。而丰衣足食的人们,除了新春时节偶尔采摘几枚野菜尝个新,再也没谁凭靠野地草卉为食为药。没有人畜的觊觎与厮磨,脚下春草舒适恣肆地泛漫,势头明显比早些年蓬勃苍劲。然而当野径间少了那些流连盘桓、寻寻觅觅的身影,也不免隐隐地透溢出几许的荒凉与落寞。
责任编辑:沙爽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