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来吐鲁番,我总要登上交河故城。小心翼翼地从南城门高耸的豁口探进去:十米、三百米、一千六百米……我屏息静气,尽量避免脚步、气息和全身衣物的窸窣之声惊扰这巨大的、无边的、深邃的沉默。但我作为一个活物的一言一行,还是不小心制造出声音来了,这声音在沉默中反弹回来,像是对我发出警示:这是一座没有主人的城市,但你已走进了主人的故乡。沉默,蓄满了面积达四十三万平方米的城堡群废墟,适应并融入沉默最好的办法,是给眼睛以自由。映入眼帘的,是完全裸露的高高低低的土堡、大大小小的土墩、宽宽窄窄的土壑、长长短短的土柱……不见一只鸟,不见一棵树,不见一滴水,不见一根草。这绵延不绝的土的凹凸、土的起伏和土的组合,让我变得像一个放肆冒失的闯入者,以至于当唐代诗人李颀的诗句“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从脑海里闪现出来时,那种极富视觉、听觉冲击力的画面感和代入感,让我忽然踟蹰不前,频频环顾四周,心中的惆怅,如大漠孤烟,直直的,不知直向何方;如长河落日,圆圆的,不知圆成甚样。
没人知道当年李白是否莅临交河城,他在《捣衣篇》中写道:
玉手开缄长叹息,狂夫犹戍交河北。
万里交河水北流,愿为双燕泛中洲。
诗中那玉手,那狂夫,那双燕,真是物我两忘、如泣如歌,而“双燕泛中洲”传递的情感信息似乎是:那痴痴的期许,那悠悠的祈愿,那盈盈的执念,正在水一方。
先贤的吟咏幻影般消失,仿佛搭载着岁月的回音匆匆而来,又捎带着历史的挽歌匆匆而去,它留下了可触可摸的沉默,却又空空如也。
陪伴我的维吾尔族朋友艾比布拉问我:“交河故城像不像一条不沉的船?”
“可我,怎么觉得像海市蜃楼呢?”我当然不认为这是海市蜃楼,但我实在没有勇气承认眼前实实在在的真切。
与不远处繁华热闹的吐鲁番相比,交河故城虚幻般的沉默令人心悸,真担心这份沉默也会瞬间随风远逝。
交河故城距吐鲁番市只有十多公里,雄踞在雅尔乃孜沟两道河床之間一个高达三十米的黄土台子上,河水从台地北面一分为二,又在台地南面合二为一,这使交河故城像极了一个巨大的河心岛。早在旧石器时代晚期,这里就是新疆早期人类生活的重要区域,后来成为“西域三十六国”之一车师国的都城,是当时的吐鲁番地区的首个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汉书·西域传》说:“车师前国,王治交河,河水分流而下,故称交河。”按建筑学家的说法,当年的交河城完全是先民们采取原始而智慧的“减地留墙”之法“挖”出来的一座城市:挖出城郭,然后夯筑塔楼;挖出墙体,然后坯砌屋顶;挖出街巷,然后铺垫路道;挖出广场,然后垒造寺院……于是,鳞次栉比的官署、作坊、店铺、民居拔“地”而起,布局有致的演兵场、藏兵壕、钟鼓楼“土”落石出。长达千米的“南北大道”两侧,明道暗隧纵横交错,地上地下连贯统一,空中楼台彼此呼应。考古显示,这里,仅是寺院内的佛塔,就多达一百零一座。骆宾王诗云:“阴山苦雾埋高垒,交河孤月照连营。连营去去无穷极,拥旆遥遥过绝国。”
“可知的这种建城之法,在全世界仅此一处。”艾比布拉说,“交河故城,是世界上唯一的生土建筑城市。”
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一座雕刻出来的城市。换个说法便是:这是城市建筑的工艺品。它像一次平地而生的隆起,也像一次从天而降的降落。又因此,它谁也不像,而谁也别指望像它。它,就是它自己。
如今,这一切真的像海市蜃楼一样飘逝于岁月。什么叫城市?地理学给城市的定义是:地处交通方便环境且覆盖有一定面积的人群和房屋的密集结合体。也就是说,人间从来没有沉默的城市,是交河故城把所有城市的沉默收藏、储存了起来。这样的沉默,反而让每个到访者的内心都无法平静和安宁。说什么今非昔比,物是人非?这视野里的天,一定还是当年的天;云,一定还是当年的云;风,也一定还是当年的风,而脚下这一尺尺、一寸寸、一厘厘的土,又何尝不是当年的土呢?恍惚间,我分明是和万万千千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车师、匈奴、鲜卑、粟特、突厥、回鹘、蒙古人在岁月里重逢了,相聚了。那一圈圈土墩,是强壮、英武的古车师人正载歌载舞吗?那一排排土埂,是汉代西域都护府即将出行的驼队和马车吗?那一桩桩土柱,是南北朝时期居民家中升起的袅袅炊烟吗?那一处处土丘,是沿着丝绸之路抵达这里的唐朝使者和商人们刚刚卸下的商品吗?而我,可能是汉代、唐代,或者宋代的某个旅人,在市井徜徉,在店铺购物,在客栈痛饮,或者,在观摩一场什么赛事。我还听到了寺院的钟声和乐坊传出的十二木卡姆的演奏声,闻到了客厅里葡萄美酒的味道,看到了将士手中夜光杯发出的光芒……
“现在,你想到哪里了?”艾比布拉笑着说,“很多来这里的人,总会说仿佛梦回两汉、大唐、南北朝什么的,像学生写作文似的。”
我不由得放声大笑。我说:“你太厉害了!是这无解的沉默,纵容了我少年时代才有的漫无边际的大梦。”
“嘘。”他提示我,“你的笑声惊动它了。”
我俩同时复归于沉默,脚步也停了下来。如果有人从远处光秃秃的城垛上眺望我们,看到的也许是两个沉默的小土墩。烈日当空,城堡群的投影长长短短,条条缕缕,与强光覆盖的地方反差鲜明,仿佛高温铸就的黑白对比,醒目,交织融合,宛如古老的黑白幻灯片。我俩的时代身影,就这样融入投影的沉默之中,古老得不知所终。我们,分明是把自己走丢了。
可历史的投影,反而愈加清晰起来。除了交河故城,同样沉默的高昌故城也距离吐鲁番不远。两座相同命运的城市废墟相望于大漠,像一对历史的难兄难弟。在岁月的刀光剑影中,交河城的归属曾一再易主,车师、高昌、吐蕃、蒙古先后成为这里的主宰者。十四世纪初,交河城最终凋零在蒙古铁骑卷起的尘埃中,它在血雨腥风中最后一次见证了大漠落日,同时也见证了吐鲁番作为地标名称的诞生过程。这一过程,和历史上许多征服者攻城略地的模式一样,伴随着战火、血腥与杀戮。交河、高昌没了,吐鲁番有了。不久,吐鲁番在“城头变换大王旗”后,成为吐鲁番汗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多年后,明代西域使者陈诚来到交河城,面对繁华落尽、一片萧瑟的废墟,留下了这样的诗句:“断壁悬崖多险要,荒台废址几春秋……使节直从西域去,岸花堤草莫相留。”显赫了两千多年的交河城,从此被贴上了“故城”的标签。
我想,陈诚当年一定感受到了这份凝固、冰冷、空旷的沉默。“莫相留”,就是说我留不得,你也留不得:哥们儿!看一眼,莫回头……走吧!
一个“故”字,让古老的交河城永远停留在往昔的尽头,不再回来。
八年前,这座世界上最大、最古老、保存最完好的生土建筑城市,作为中国、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三国联合申遗项目“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中的一处遗址点,成功地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有人说这是故城的幸运,但在我看来,当弥足珍贵的幸运脱胎于不可逆转的不幸,转而以遗产的方式赢得文化层面的首肯和认同,这样的幸运实在有些太沉重了。
要说人间最漫长的,莫过于岁月。时间的隧道里,有多少城市生而不灭,又有多少城市灭不复生,有的因之被称为古城,有的则被称为故城。古城和故城,共指那些历史悠久、文化璀璨的古老城市。前者仍然具有生命的赓续和文化的传承,而后者,则专指废弃的、无法重生的遗迹。我曾游历许多古城,比如大理古城、平遥古城、喀什古城、泰宁古城等,那种古今相闻的震撼与美丽,实在是妙不可言。然而交河故城为什么没有成为交河古城呢?如此具备地理、交通、人文优势的前国都,完全可以“春风吹又生”地旧貌换新颜啊!如果此一问成立,这里至少该是现代意义上的交河县,或交河市。
“你看看那里,也許就知道了。”艾比布拉轻轻抬臂,用手一指。
他指向的那里,有三十多口干涸的古井,每口井里都曾挖掘出大量人体骨架;那里,有四十五座墓葬,里面有大量长睡不醒的逝者;还有那里,对!就在交河故城官署区旁边,有一个现在看来非常特殊的大型墓葬群,里面是二百多具儿童的骸骨,年龄最大的不过十来岁,最小的则是刚刚出生的婴儿……
为什么是在井里?为什么会是孩子?今人猜测万般,杳无解答。
“故城,也有不沉默的时候。”艾比布拉讲起了一个流传已久的说法:半夜三更起风时,常有孩子们的哭喊声传来,孩子们的喊声很绝望,哭声很悲伤。有些牧民曾循声进入废墟一探究竟,却发现除了风声在残垣断壁之间呜呜作响,再无别的声音。而当牧民从城门口出来,那哭喊声又传来了……
明白了,无论事实还是传言,都是故城凄婉、幽怨的回声。岑参有诗云:“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岑参所处的唐代,早于交河城彻底废弃的元代八百年左右,假如岑参当年能预想到这些八百年后孩子们的哭喊声,夜宿交河,他将作何思何想?而后来慢慢站稳脚跟的吐鲁番人,只怕是谁也不忍踩上这片哭泣的土地。
要说是这样的“不忍”保护了废墟,也不尽然。假如大自然拥有话语能力,它一定会说:这盛年凋敝的生土之城之所以历久弥坚,是因为我赋予了它得天独厚的气候——我营造干燥呵护它,我避免酸雨侵蚀它,我抵挡冰雪冻僵它。
然而交河终究未能成为浴火重生的古城,沉默,已成为它的固有属性。
在历史的风轻云淡中,这样的沉默更像是人类存亡、去留的佐证和象征。可是,人类的战争机器从未放慢带血的步履,攻城略地一如既往,孩子们的哭喊声从未停止。此时此刻,随便打开电视,仍可见不止一座城市炮火不断,杀声震天,现代化武器以远超冷兵器千百倍的毁灭性力量,正在让一座座城市化为废墟……
有位从战火纷飞的国家来到交河故城的外国人说:“这里的沉默,让我思念家乡。”
申遗成功之后,交河故城获得了“世界上最美的废墟”的美誉。
不知道别人如何欣赏这种美,我个人的理解是:如果它真的是一条船,那么它的美在于,它以废墟的名义负载了人类无法承受的沉默。它选择了永远停泊,而不是在大漠的酷暑、风暴和严冬中悄然驶离,远去,直至在时间的汪洋中沉没。这种无形的沉默之美才是无与伦比的。如果仅仅是用来猎奇和迷醉,那就不再是交河故城了。
一轮明月从残垛边缘缓缓升起。这遍体鳞伤的明月,每晚都把交河故城的沉默轻轻笼起。而交河故城不舍昼夜,沉默地将人间的一切侧耳倾听。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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