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气温逐渐高起来,江水的水温也高起来了,直射的太阳光线也越来越热烈了。不远处传来一声鹌鹑的鸣叫,接着又传来一声,叫声清脆婉转,等你站起来时,夏天也就跟着来了。
不久,真正的夏天来了。我看到天空中一大朵一大朵雪白的云彩。映着深邃谧静的蓝天,映着波光粼粼的江面,映着地上蓊蓊郁郁的草木,那一朵朵白云显出极其强烈的亮度和质感。当然,那些白云早就消失了——没过几天就消失了。
我也从光秃秃的严家淤码头转移到衢江大桥下面的江面去游泳。大桥硕大的身躯阻挡住阳光的热烈照射,大桥下的江面,有一片宽广的水域躲在桥的阴影里,阴影的两侧泾渭分明,阳光照射的江面,金光闪闪,阴影里的江面则呈墨绿色。
多少次,我都是一个人从严家淤码头下到衢江中畅游,又是一个人从严家淤码头上岸匆匆离开的。宽阔的江面一片苍茫,一个人在江中是那么渺小,小到似乎可以完全忽略不计。我躺在江面上,水流声、划水声,从我耳边流过。天空压下来的声音要大于江水的声音,江水的声音要大于我划水的声音。我仰躺在江面上,像躺在虚空里,而虚空更接近于想象与心灵。
我看见江水中的倒影和波纹,它们以铺陈之势,涌进我的胸廓。倒影粗犷,像国画的大写意一般,将云朵、楼房、树木次第呈现。我看见自己像一条鱼,在倒影和波纹中穿梭,自由自在。
我在江中游泳,我的身体被江水占满,江水一定也占满鱼的身体,占满鱼忧郁的眼神。在鱼的眼中,我一定是个陌生的怪物。我从鱼的上方游过,鱼一定也在用被江水占满的惊诧眼神瞪着我。
远处的衢江大桥上,有几个行人停下来看我。他们并不会知道我的故事,就像我也不知道他们的故事一样。更远处的天空,那几朵白云依然悬着。其实,无论岸上水中还是天空中,你看到的一切,都像是虚幻。
二
有一次,在衢江大桥下的江面,一个人从我身边的江水中突然冒出头来。我一阵惊喜:终于碰到一个游伴了。那一瞬,似乎不那么孤单了,满身欢喜。我们有说有笑,一边朝双港口方向游,一边漫无目的地闲聊。他叫老龚,今年六十四岁,家住四喜亭,原来在木材厂工作,从小就在四喜亭码头的衢江水域游泳。水性好,对衢江知根知底。老龚说,六十岁以前,他几乎天天游,现在游得少了,偶尔游之,又说了一大堆游泳对身体的好处。我说,我要向你学习,坚持游下去,让血压恢复正常。老龚说,会的,一定会的。
后来,又多次在江中碰到过老龚,在江中碰到和在岸上碰到,感觉是不一样的,心情也是不一样的。
七月末的一天,下午,阳光明晃晃的,經过严家淤岛上的衢江大桥下时,我看到大桥桥墩下面有一张钢丝床,床边堆着一些日用品:热水瓶、塑料桶、脸盆、锅铲,床边有一个煤气罐,接着一个单灶的煤气灶,钢丝床的下面挖了一个一米宽半米深的坑,坑里趴着一只黑色的小狗。钢丝床上躺着一个男人,正在呼呼酣睡。这个人似乎把全副家当都搬来了,感觉是要在这里长住下去了。
一天,坐在江堤上乘凉的一个大妈不慎把手中的麦秆扇掉进了江里,连忙招呼正在江中的我帮她捡一下。我游过去,捡起,游上岸,给她送去,同她聊起那个睡在大桥下钢丝床上的人。
大妈知道那个睡在大桥下钢丝床上的人。大妈说那人叫老方,人家都叫他方癞子,光棍儿一个,有个姐姐,嫁在巨化。老方就是这严家淤村的人,房屋征用拆迁后,赔补了一百八十万元,他到城郊清明弄买了一套八十万元的小房子住,留下一百万元,准备养老用。本来好好的,没想好景不长,先是被人教唆着炒股,后来又和人赌博。没多久,一百万就泡汤了。后来赌红了眼,为了翻本,又把八十万的房子抵押给了高利贷,结果又输个精光。这不,被人赶出了房子,还被打破了头,没地方住了,只好回到严家淤,只好住在这大桥下面。听完了这个一地鸡毛的故事,我一声叹息,一时无语。人世间的一幕幕悲喜剧仿佛就是这样,不断地重复,不断地上演,不断地发生,不断地结束。其结果每每让人瞠目,让人结舌,让人无语,让人无可奈何花落去,让人似曾相识燕归来。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大桥下面,只有那只小黑狗陪着他。有一次,我看到他把嚼过的食物,口对口吐给他的小狗吃。还有几次我来游泳时,在大桥下同他擦肩而过。我没仔细看他,也没同他招呼,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三
夏天终于过去了,秋天来了。
太阳好像一下软了下来,不那么硬了。有点无精打采,晒在人身上温温的,已没了灼热感。
江边堤岸上的某些草木已经枯黄,江水也浅了许多。细长的麦鱼在渐渐变凉的水中游弋,松鸦的鸣叫声掠过严家淤,它们凄惨的叫声里,仿佛浮现出久远的模糊的时间。
我从大桥下离开,又回到了严家淤码头水域游泳。码头上一切如旧,和夏天不同的是,先是冒出一两个,接着两三个、三四个、五六个钓鱼的人,喧喧吵吵,打破了往日的平静。
秋天再往深处走去。江水有些变凉,是可以忍受的凉,在水中反而更令我神清气爽。我喜欢浸在江水中整个人被江水包裹的感觉,当整个人被江水完全包裹,脚底是深不可测的虚无时,仿佛整个人都在变得轻盈,“像鸟的轻盈,而非羽毛的轻盈”。难怪水中的鱼总是那么欢乐,在无限的江水中,你能体会到一种无限自由的感觉。双手划动时,有一份水的阻力让你感觉到似乎江水是厚的、黏稠的,似乎置身于一团巨大的黏液里。水中似乎有千千万万个小小精灵在冲击着按摩着你的身体。那种感觉非常的奇妙。
游泳的间隙,我常在码头上看他们钓鱼。对钓鱼者来说,钓鱼竿就是他们手中的枪械,趁不趁手,钓竿的好坏只有钓者自己知道。钓鱼竿品种繁多,化氏、汉鼎、迪卡侬、佳钓尼、迪佳、美人鱼、宝飞龙、让保罗……多得让人眼花缭乱。
鱼饵也名目繁多:风行·老鬼、龙王恨、钓鱼王、丸九、四季王,一种比一种危言耸听。我还在严家淤码头地上看到标有雷达、飞毛腿、核弹字样的鱼饵包装袋,一种比一种厉害,似乎要让鱼无处可逃。
钓鱼者的性格与秉性也各不相同,有安静的,任你风吹鱼动,咬钩没咬钩,都一样安静。有骂骂咧咧的,不管钓到还是没钓到鱼,都这样大声喧哗。也有一言不发只专注于江面动态的,有抛下去三四五六根鱼竿,架好之后,再不管不问,人跑到江堤上抽烟的。
在码头上,我还看到一个钓鱼的人,他的设备最先进。装了探头,一头扔进江中,一头连接到手机上。水底的鱼忽东忽西,忽上忽下,或从鱼饵上游过,或游过来轻咬一口鱼饵离开,或回来吻一下鱼饵,又离开,活动在手机屏幕上清清楚楚,一目了然。这是一个你看得到它,而它看不到你的世界。这个人钓的鱼最多,大多不是咬钩的,是他透过手机屏幕,直接移动鱼竿,让鱼钩把鱼钓上来的。
我常在码头上看他们钓鱼,看得多了,发现每个钓鱼者的嗜好也不一样。钓鱼者大都全副武装,太阳伞、网兜、水桶、塑料箱椅,配备齐全。有的钓了一段时间一条鱼没钓到,收了渔具就走了。有的一条鱼没钓到,叫嚷着要换个地方去钓。也有夫妻一起来的,回去时,把钓到的鱼杀好、剖好,弄干净再回家。有的临走时,把桶中钓到的鱼,又倒回衢江里放生,空着手回去了。有的一条鱼没钓到,仍然纹丝不动地坐在码头上,独钓着江面。
只有老钟是个例外,老钟鱼钓得好,钓得多,话也多,又很风趣。言谈中得知老钟原本是煤机厂工人,前些年下岗了。还有几年才能退休,平时干点短工,家中老母瘫痪在床,要他照顾。空闲时他来江边钓些鱼,用这江中的鱼鲜为老母亲做鱼汤喝,看来是个孝子。
四
不久,秋天也进入尾声了,严家淤许多刚刚被推平不久的空地上長满了盛开的格桑花,一枝一枝在风中摇曳。一枝一枝格桑花密集地长在一起,汇成一片巨大的花海,红色、黄色、白色的花朵,在湛蓝的天空下蔚为壮观,十分美丽迷人。
格桑花虽然一大片一大片地盛开,色彩斑斓,却绝不张扬跋扈,更没有明艳、香艳、幽艳、哀艳,以及于缠绵悱恻中夹杂着的感世伤生之情。格桑花有的是明丽、清艳、朴素、热烈、灿烂、美好,让人产生无限向往的感觉。
格桑花开的时候天气尚温,未到萧杀的季节,但也不是桃红梨白、群芳争艳的高潮时节。格桑花没有其他太多花木来映衬和烘托,需要靠数量才能形成自己的声势,如果一株株分散地看去,还是显得单薄与孤独。
再不久,秋天也过去了。
气温越来越低,天气越来越冷,水也越来越寒了。
我的游泳,也进入尾声了。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是我今年最后一次去衢江游泳。严家淤的码头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平常总有三五个钓鱼的人或浣洗的人,今天却显得尤其清冷。衢江大桥下,那个睡在钢丝床上的人也不见了,他何时搬走了?也不知搬到哪里去了。严家淤的景象开始变得有些零乱和陈旧,像被一阵大风突然刮成这个样子似的,并且似乎永远陷入寂静之中。即便在刮大风时,江面也依然是寂静的。风把声音都刮跑了,冬天就来了。
尤其是黄昏,寂静到极致,似乎世上所有的声音都收缩回一个点上了。
这样,寂静反倒成了一种更大的声音。
天空是空的,码头上是空的,江面上是空的,我也像是空的,也是寂静的。这种空与寂静,让我感到时空的无边无际,并且似乎还紧裹在我的周围。这是怎样一种强烈到近乎尖锐的内心感受啊!这种感受,我至今不会忘记,以后似乎也不可能忘记,而我却无法把它准确地描述出来。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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