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果笑起来脸上有五条皱纹,如果在他笑的时候用笔把他脸上五条皱纹描画出来,那他不笑的时候,舒展开的笔迹呈现出来的图形,刚好是一朵梅的五根梅蕊。
林果生命里有梅的印记,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林果从北京来,北京的梅的确开得有点像桃花。那一年在鲁院,有天夜里刮了一场大风,第二天,我发现鲁院的梅一夜之间全被大风吹开了。北方干硬的阳光照着朵朵梅花,显得拥挤而热闹,全然没有梅该有的清冷和孤高。风吹落的梅花,是整朵整朵的,不是零落成瓣的星星点点。这样的梅,看上去有落难人间的感觉。江南梅,是蓄意已久的开放,从花芽鳞片的绽开,到鳞片之下萼片的绽开,从花苞初放,到盛花期,再到花谢,花期可以长达月余。江南梅是按南宋宋伯仁的《梅花喜神谱》次第而开的:蓓蕾,小蕊,大蕊,欲开,大开,烂漫,欲谢,就实。梅的种种形态、种种神态,看梅人尽可以不慌不忙地去品味。北京的梅,算起来比江南梅要晚开一个多月,时间似乎真的可以做到在某个地方已经流逝,而在另一个地方却刚刚开始。但这种开始有点突然,有点贸然,鲁院梅显然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一下子进入了盛花期,之后在另一个刮大风的夜里,尽数飘落。我细算了一下,花期不过一周。梅在北方开得热烈而短暂,难怪林果当了桃花看。
我觉得有必要带林果认识一下江南的梅。朋友家的花园里植有一株梅树,梅树枝干参差,万蕊千花。我在夜里带林果去看。借着手机的光,梅像银河系里的星辰隐现出来,发出遥远而清冷的光亮,那种光亮,類似星云在宇宙里被发光天体映照的微亮。黄昏刚下过一场短暂的雨,空气里弥漫着梅湿润的幽香,林果个子高,站在梅树下,像一只长腿的鹤探头嗅一朵梅。一滴梅瓣上的雨珠落在林果脸上,雨珠替梅亲吻了林果,或者说,梅借雨珠的形式亲吻了林果。林果睁大眼睛看梅,他有点惊讶。这其实没什么好惊讶的,在我的眼里,梅是梅,林果是鹤。梅与鹤的相会,发生在唐,在宋,在明,在清,在神话传说里,或者在故宫博物院虚谷的《梅鹤图》里。但是那个夜晚,我站在癸卯之岁一座婉约的花园中,看见了梅与鹤的相会。鹤是呆鹤,梅是痴梅,鹤对着梅发呆。梅屏住呼吸,而后,梅突然颤抖了一下,不是整树颤抖,是鹤嗅过的那一枝,是梅的一部分,突然地颤抖了一下。梅瓣和雨珠纷纷落下来,落在鹤的肩膀上。
我站在局外发愣,怀疑梦境里看见过这一幕,在现实里又看见了一次。哈扎尔人阿克萨尼身上发生的,也有可能在我身上发生——
阿克萨尼在君士坦丁堡把一片月桂树的叶子放进澡盆,然后把头埋进水里想洗洗头发,结果当他把头从水里抬起时,他发现他在其间洗发的那个世界已踪影全无。他正置身在伊斯坦布尔一个宾馆内,时间是耶稣诞生后的第1982年,他有一个妻子,有一个儿子。他操法语。然而在浴缸底部有一片湿漉漉的月桂树叶。
带林果出来看梅花前,我也曾洗过发。梳洗台上的瓶子里插着一枝梅,我把头埋进水里,几秒钟后,我从水里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感觉时间空间,万事万物,包括我自己,都不在原来的点上了。我曾经生活在遥远北部一个靠近边境的小城里,现在则是在江南常年雨水不断的另一座小城里有一个带花园的家,花园里种满开花的植物和结着柚子的树。我说江南某地的方言,在此之前说标准的普通话,还会说一点卷舌音的维吾尔语和哈萨克语。而我眼前白瓷色的梳洗盆里,漂着一片湿漉漉的梅花。
我没把这些告诉林果。
林果不知道自己是鹤。他像一个人那样绕梅树三匝,像是第一次看见梅。人生若只如初见,他有点初见的喜悦,有点手舞足蹈。我想起某一年梅开的时候去杭州看梅,而后去梅山附近的鹤园看鹤,路上捡到一截种梅人修剪下来的梅枝。到了鹤园,我将梅枝递进栅栏。鹤走过来看梅,歪着头看,看了一会儿,突然仰头鸣叫,展开翅膀跳舞。我惊讶良久,不能开口说话。
我带林果去看普明寺的梅的时候,普明寺的梅一半含苞,一半绽放,这是梅开得最好的时候,不早也不晚。林果走在梅林中,经过一株梅,又经过一株梅,他经过的时候,每一株梅都零零碎碎地往下掉花瓣。我突然明白,原来普明寺的梅是在等林果,等一只北方飞来的鹤。为着这个原因,梅迟开了一个月。迟开一个月,对植物来说,是多么不易做到的事。当风从东边吹来,带来雨水潮湿的气息,花蕾日渐饱满、鼓胀,梅得拼命忍住了不打开自己,得违拗不断变暖的天气和地气,得将十二节气一一往后延迟,就像一个人,在某个点上停顿下来,孤立无援地违拗强大命运的推进。
我告诉林果,梅适宜种在山谷这类凹进去的地方,凹进去的地方,有一个世界的静谧,梅的香气在此聚拢,不会被风吹散。暮晚,用眼睛可以看见梅的香气魂魄一样飘逸出来,在山坳聚拢成团,久不散去。林果纠正我,应该是用鼻子闻见香气吧,眼睛怎么能看见香气呢?我在心里叹息一声。这个不通梅意的人,也不通植物,他对植物的认知可以用“贫乏”来形容。去年林果在婺江边把栾树叫槐树。那个下午,高大的栾树上金黄的栾花正静静地飘落下来,婺剧院就在我们对岸,它的倒影像一只天鹅轻灵地漂浮在水面上。
那个金黄色的下午,已经轻灵地从我们的生命里飘了过去。眼下,当下,时下,我们站在普明寺一棵二百多年的老梅前,老梅梅枝横斜,梅朵稀疏,它用二百多年的时间长成了梅的美学经典,它经历风霜雨雪、霹雳雷电、朝云暮霞,完成时间的穿越和空间的转换,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却无法沿着时间回到二百多年前的梅树前。人,大概是万物中最不能通灵的物种。
梅与鹤都是空灵之物。梅清冷,鹤清高。清代虚谷的《梅鹤图》,梅清而不枯,鹤孤傲放逸,画出了梅鹤双清之意。高剑僧笔下的梅与鹤,鹤是独鹤,独鹤赏梅,高冷而有仙意。明代画家项圣谟《天寒有鹤守梅花图》,也是孤鹤守梅,孤鹤有寒骨,苍梅有傲骨。梅与鹤在画纸上,通常是同时出现在同一个空间里的两个灵物,构成了一种梅鹤文化。吴昌硕痴爱梅,但他画的梅图少有鹤。吴昌硕的鹤,多与竹与松在一起。梅和鹤在现实里同时出现在同一空间的状况,我不曾看见过。梅鹤图里鹤的缺失,是一种遗憾的感伤主义。我们在公园,在江边,在寺庙,在园林,随处可以看见梅,但是我们看不到鹤。鹤是迁徙性候鸟,在南方待够了要飞往北方。林逋曾在孤山植梅养鹤,他常独自划着小舟在西湖上荡漾,有客来,童子放出鹤,鹤追着小舟缓缓而飞。林逋回,鹤也鸣叫着飞回梅园。林逋养的鹤,不迁徙去别的地方吗?动物园里的鹤,也不迁徙去别的地方吗?据说动物园里的鹤被剪去了飞羽,能飞,但飞不远。飞不远,自然无法进行几千公里上万公里的迁徙。在伊犁的昭苏草原,每年五六月,会有一群蓑羽鹤飞来,停留一两个月后,蓑羽鹤便飞往天气温暖的尼泊尔和印度过冬。昭苏草原天苍苍野茫茫,羊群在下面吃草,鹤群在天空飞,这时候的鹤,与梅鹤图里的鹤,简直让人怀疑是两种不同的禽鸟。说来也的确是不同,地球上有十五种鹤,梅鹤图里的鹤,是丹顶鹤。丹顶鹤仙气十足,被叫作仙鹤。
林果在梅林里抬起长腿跨过横陈的梅枝,这是鹤的动作。他穿过梅林,疑是鹤影在动。林果不笑的时候,脸上的五条皱纹隐遁不见。我无法沿着这五条隐遁的纹路进入他的思想,而寒气可以轻而易举地侵入他。林果在某个降温的下雨天冻得瑟瑟发抖,他想不到这个时候南方的天气会这么湿冷,简直像把人浸在了西湖的水里。林果穿上拍电影时别人送给他的军大衣,糟糕的形象跟鹤毫不搭边。
林果是一个认真的人,每天认真写日记,记下一天里见过的人、发生的事、听到的话。这些天,我们一直跟着婺剧团的草台班子走,他们的大卡车上拉着搭建戏台的钢架、篷布、道具、化妆箱、观众坐的折叠椅,后面跟着拉演员的大巴车,有的演员开自己的车。浩浩荡荡的车队在乡村流动演出,让人想起吉卜赛人的大篷车队。和戏班子混熟后,我们跑到后台看演员上妆卸妆,看他们台上花拳绣腿,台下眉目传情。我们要拍一部和婺剧有关的电影,片名叫《断桥》,听上去就很美。婺剧属于地方戏,只在浙江和江西少部分地方流传,这种又老又不大众的地方戏剧,莫名地给人一种绝唱般的美。说不定哪一天,这些声音就在乡村的大地上消失了。林果是编剧,在为《断桥》编剧前从未听说过婺剧,就像他没有看过梅一样。他要亲自来江南体验一下婺剧。体验这个东西,很抽象,很不靠谱。林果只能体验到一些表面的东西,却没法进入到婺剧华美的梦里。捕梦者马苏迪能追踪别人梦中的影像,从一个人的梦里追至另一个人的梦里,甚至穿越动物或者魔鬼的梦。婺剧演员不卸妆的时候,我觉得我可以像捕梦者马苏迪一样,从一个唱花旦的梦里追至另一个唱花脸的梦里,这就像是在水下睁着眼睛看东西。而他们一旦卸了妆,我追踪的路径也就断了。我猜想华美的戏剧脸谱里,一定藏有捕梦术的奥义。我送给林果一本婺剧脸谱画册,所有婺剧人物的脸谱都在其中。林果对这些涂满油彩的脸一脸茫然,他看不懂《鱼藏剑》中的专诸额头上写了一个“孝”字。《玉麒麟》里的张顺,面上画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探五阳》的王英,传说是蝴蝶精转世,脸上画着一只蝴蝶。《三结义》中的张飞,额头上画着一只桃子。《张绣追曹》中的典韦,使的武器是两把短戟,于是两条眉毛处就画着两把短戟。《下河东》中赵匡胤的两条眉毛画成了北斗七星和龙的形状,呼延赞的额上则写着一个反“虎”字,鼻子和嘴巴也画成虎鼻和虎嘴,以示他是反对皇上的虎将。婺剧演员脸谱里复杂的东西,类似一部难懂的《哈扎尔辞典》。脸谱的每一种色彩、图案,每一根线条,都暗含着不同的内容。林果脸上的五条皱纹,如果描画出来,和戲剧脸谱有类似之处。五条纹路延伸向五个方向,沿着哪一条追踪下去,最后都会消失不见,如同追踪一条在沙漠里消失的内流河。其实,每个人生命里出现的纹路,往往都暗含了和命运有关的东西。比如,我接连五年在梅开的时候来普明寺看梅,之后我会去很多地方,然后在第二年梅开的时候再次回到梅树下。如果把我的行踪用线画出来,这五年的轨迹,组合起来也刚好是一朵梅的形状。
我不是一个捕梦者,林果更不是。更多的时候,他像是一个忠实的白昼记录者,为了不遗漏掉什么,他将体验到的每一个细节都详尽地写进日记以免遗忘,态度可谓认真严谨。林果告诉我,去普明寺看梅回来,他在日记里是这样写的:离开普明寺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梅林,果然像杨老师说的那样,梅林像一片不在人间的红云。
很多时候,我希望自己的大脑不要记住太多的人和事。一个人的大脑储存空间有限,要学会断舍离,把很多人和事都抛到脑后,这样才能给大脑腾出一片留白。留白是大脑的呼吸,是大脑的灵晕和灵气。如果塞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脑子会变得跟大理石一样僵硬。林果写日记,我很想拿什么东西敲一敲他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大理石的质地。我知道,如果我跟林果说梳洗盆里那片湿漉漉的梅花,他一定还会一脸茫然。
林果脑子里塞满了日记替他记住的事,他的日记里没有记下他在南方是一只鹤。“拂柳蛾消,妆梅鹤瘦,玉烟吹散无影。”?几日之后,林果鹤一样回到北方,他坐的高铁以每小时三百多公里的速度快速向北,而他头顶的云却向他身后的南方飞退。他走的那一日我再去普明寺,梅已迅速露出了凋零之意。两个长着同样眉眼的三四岁龙凤胎,正蹲在梅树下用小手抓泥巴葬花。他们葬得很认真:一把泥土葬梅骨,一把泥土葬梅魂。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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