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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江,渡江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4339
大平

  一

  江边新起的牌坊下,许多的人,许多的车,许多的筐,许多的菜。比许多更许多的,是喧喧腾腾的嘈杂,使许许多多雨点都不闻其声了。大坡下,往那小街走,我看见那些茄子,长条的紫、大个儿的青;冬瓜如小孩扑一身痱粉,有小伢长,石磙那样大。我感到肚饿,不是现在,是一会儿过江时。

  黄瓜怎卖?几钱一斤?

  问半天不被理会。篾筐里刚落脐带刺的青黄瓜码得刀斩斧齐,抓一条在手,也没人理。你要好些?整筐的拿?汉子终于答话,声称零买不卖。这些菜农们整批不零,在热心找那些菜贩交易。江水的气息,在雨天似更浓些,氤氲如云烟,呼吸间有热腾腾的水腥、鱼腥气。稍带点肮脏,然而是人、生活的气息。

  淋雨看大通街上的老房子,渡轮快要来了。友人约晚上小聚。我买了伞,买了瓜,登上渡船。

  老式渡轮,一头带翘起的钢缆铲滩式吊架翻板,船甲板后身有可堪避雨的舱篷,但大家都聚在篷下,是盛不下的,于是只好有站有坐。那种“铜陵海事局”橙色塑墩又不够人屁股多,人就只好甲板上就着扁担落臀。又有菜农上来,卖空的篾筐里,大多躺着两三只丑而大长条形的外地西瓜。对岸的荷叶洲被废弃以后,孤寂,寥落,封闭,而今倒成了天然的菜场。

  候船约半顿饭时间,开动起来,半袋烟工夫就到对岸。渡轮冒黑烟,抽香烟的人冒蓝烟,即使在生锈的船甲板上,即使在甲板上敞头淋的潇潇夏雨里,仍然抽着。那吊架翻板到岸放下,倾斜着朝角度反向倾斜的水泥码头上“铲”。船未全停稳,乘客便争先恐后地往下跑,是往家赶吧。可我不管怎么跑,这里都没有我的家。我家在哪儿呢?一时恍惚。我是枞阳义津人,江北的枞阳从前属安庆,去年划归铜陵了。如民间所传,枞阳这流浪的孩子先是挣脱老桐城怀抱,成为安庆腋下弟兄,今已被铜陵跨江揽怀了。然而我又客居江苏常熟,十数年漂泊江南。此行是回枞阳,但我现在还没回到枞阳,先在铜陵逗留。铜陵也不是铜陵,此刻我在大通,大通的铁驳渡轮上,脚步正离开铁,走向码头上的洲——大通荷叶洲。从前袜子或鞋通漏了,父亲教我讲枞阳话:大通无底府。我与弟吵架时也说:一脚把你踢到大通荷叶洲。哦,我见到荷叶洲了,那些残垣,那些断壁,在大雨中敞头浇淋着,雨似觉得它好欺,便越发起劲地浇它,使我的格子新伞也有些吃不消了。一家面店,拟进去避避,我想到是新买了黄瓜的,那还是忍忍吧。瓜是荷叶洲上生的,我却是在对岸大通街买的,现在又返荷叶洲上用来充饥。这黄瓜好似那西瓜,似有着某种我想不明白的逻辑和哲理性。还有,这渡轮铲滩式吊架翻板。

  荷叶洲是原名,当年因土地权属诉讼过多,当局遂改名和悦洲。大通荷叶洲的昌盛,从清末直至民初,直到1938年5月至11月,日寇疯狂轰炸,国民党实行焦土抗战政策,眼看保不住,就再放一把火烧掉。兵燹啊兵燹,还有那清朝光绪九年(1883)的一场盛世的大火,那些末世里的大人物如曾国藩、曾国荃、彭玉麟等,以及日寇的铁蹄、老蒋的自毁……我用手机查到一首诗:

  新建詞中唱卖盐,雕镌荷叶我犹嫌。

  只从和悦渠侬语,春尽潺潺不卷帘。

  二

  举伞走上一条岔道,感觉是西北方向,把自己置身在和悦洲的江、汉、澄、清、浩、泳、潆等十几条“氵”旁败巷中,老天恰正雨水淋淋。起水字旁据说是为了以水克火,消灾祈福,但最终水神还是敌不过火神。逡巡在巷子里,断壁如人的残肢断臂一样,让人感到一种荒凉和虚无,荒凉虚无中,还有种再也回不去的绝望和怅惘。这些在昔日也算“高楼大厦”吧,今也不过如此。今天的呢,今天铜陵市区鳞次栉比的呢?据说地底下已经挖空,铜都已无铜,冶炼矿石须从国外进口。铜陵若有心,是否愧对其名?但是小城铜陵有心,她是掏空了自己身体捧出一颗鲜红滚烫的心,曾把多少宝贵的矿藏奉献给了中国和世界。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人类从远古一个一个时代走来,一直走到了今天。我有时看到高楼大厦就想作幅画,构图是千缠万绕金黄而黄金的线,贯穿着历史,包裹着今天,并金缠赤绕地扭结着走向未来。试问,当今世界繁华的都市和小康的农村哪家哪户少得了电?而哪一寸通电的角落少得了铜芯那嘹亮矫健的身影——包括我此刻使用电脑手机写稿,有劳编辑先生的审稿,印刷厂工人的排版,再到读者诸君的品读。铜陵,是新中国第一炉铜水的诞生地,报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铜陵市生产粗铜、铜料双破万吨大关,接近当时全国总产量的一半。我从来无缘走进地底深处的本市矿井,然而据说从外太空却能看到两大人类工程,一是中国万里长城,一是美国犹他州的宾汉铜矿。那巨大的露天矿坑,总让我想到家乡铜陵,那滋味让我骄傲,又惆怅。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李白千年前看到铜都,又留下《铜官山醉后绝句》:“我爱铜官乐,千年未拟还。要须回舞袖,拂尽五松山。”唐朝李白来过,有诗为证。但眼前这些清朝“氵”旁的街巷,确曾聚居过十万人头吗?在方圆两平方公里地面上,总似不能让人确信。当时若不登高望,谁信东流海样深。于以后而言,今天不也成了“当时”吗?多年以后,谁信我曾来过?谁信我来时有此怀疑与思考?人生无非一场“来过”,人生来过的意义是什么呢?是当个体生命消失之后,这世界留下了你来过的痕迹。

  防塌的钢管撑子也锈了,我想摇一摇,却摇进了一条弱巷。它稍偏,倒也悄对另一渡口。一幢普通街镇居屋,门对小路,关门闭户的青砖右墙钉块牌匾:“著名作家?菖?菖?菖故居”,下注作家生平事迹。轰,是阵阵雷声吗?老天因一无名作者拜访到著名作家的门前?仔细辨听,是渡轮再度登陆的铲滩式翻板反“铲”水泥码头所发出的轰隆。故居,应为“旧居”吧?曾拜访高密莫言老宅,只题作“莫言旧居”;贾平凹棣花老家亦如是。有人说,一流科学家少一部巨著,三流作家必多一幢故居。

  三

  洲地上,没敢涉足那踩上去冒水、软绵绵的内湖,有点不敢撩水洗手。是否还藏有钉螺和血吸虫呢?“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听说今天本县的血防站快要倒闭了。任何倒闭都令人惋惜,此种倒闭应令人欢欣。上学时,尤其爱读《七律二首·送瘟神》序:“读六月三十日《人民日报》,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微风煦煦,旭日临窗,遥望南天,欣然命笔。”我娘当年曾患过血吸虫病,致腹部鼓胀,到血防站医治,说吃药和治疗起来也是痛苦不堪。

  道旁农家乐饭馆,光溜溜小孩坐门前澡盆里,妈妈给他洗澡;有停榨老油坊,走近问菜籽油价,老板说着就要“打一壶”;江豚保护区,夹江中的小湖,平静而浅底,有胖大家伙悠悠然在游荡,唼喋水草。走到湖边,水草和青藤蔓把我齐腰打湿了。摸摸水,温度适宜,适宜下河洗澡。我把两根黄瓜洗了澡,正咬着,突然一阵喧响,湖中的清水扑棱棱地搞浑了,浅水里像泛起一阵烟尘。如云如雾如历史往事的烟尘,在这洲上内湖,不过是鱼翔浅底。洲人指正地告诉我,什么白鳍豚?那是“江猪”。

  四岁时,跟父亲和奶奶乘坐“东方红”大轮去上海小舅爹家。在安庆上船后,大轮船像要行两天一夜。记得那时节天色晦暗,云与天极低,对小孩来说有压抑感。坐船无聊看沙洲和江岸,极近,觉得自己再调皮点一纵就能跳将过去。但我还那么小,如果落水呢?父亲怕我落寞,总指江上那些新鲜东西让我瞧看,那洲那岸那堤那树,包括那擦身而过的他船,还有那江空里翻飞的江鸥。“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作为父亲,今天的我总想让两岁多的小儿,学会背诵诗句,那我父亲当年带我眺江,不也是为让他四岁的儿子增长见识、壮实记忆吗。那天不知舟行何处,哦,是铜陵!父亲说是人民解放军大军渡江第一战的地方。江流湍急,江面陡然狭窄起来,浪涛里翻涌危险的漩涡。突然间,凭栏眺江的旅客指着喊:江猪!江猪!父亲牵我去看,人多看不到,他就把我抱过肩举过人头去。他在下面问:看到了吗?我摇头说没看到。一会儿,他把我放下,我却在人丛腿缝里一瞥,江水里恍惚着几只肥黑的脑袋和臀。并没能看清楚,我想或许那就是了。今日此洲,遇见的是它吗?江豚和江犹存犹在,我的父亲呢?

  四

  父亲当年关于铜陵的说法不一定准确,我长大后看电影《渡江侦察记》,和参观渡江纪念馆,知道铜陵的确是“江南解放第一城”。

  “1949年2月,中央军委决定以第二、第三野战军和第四野战军先遣兵团及华东、中原地区部分地方武装共约一百二十万人,在由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粟裕、谭震林组成的总前委的统一领导下,于三四月间发起渡江作战,歼灭沿江防御之国民党军。”报道上说,“其中以第三野战军第七兵团和第九兵团共三十万人组成的中突击集团军,准备从安徽境内长江北岸的裕溪口至枞阳镇段实施渡江。”即从江北枞阳段千帆竞渡,大军直指南岸的铜陵。

  枞阳与铜陵有此红色历史渊源,也难怪,当年我从初中课本上读到《我三十万大军胜利南渡长江》时,除了一颗心激越狂跳,还有如吃铜陵生姜般的辣爽和亲切——

  渡江战斗于二十日午夜开始,地点在芜湖、安庆之间。国民党反动派经营了三个半月的长江防线,遇着人民解放军好似摧枯拉朽,军无斗志,纷纷溃退。长江风平浪静,我军万船齐放,直取对岸,不到二十四小时,三十万人民解放军即已突破敌阵,占领南岸广大地区,现正向繁昌、铜陵、青阳、荻港、鲁港诸城进击中。

  从中我学得一个新成语“摧枯拉朽”,老师说,电文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他老人家才是真正的大诗人、大作家呢!

  与文朋诗友交流体会,读大小杜可坐吟,读坡翁陆游可卧歌,读李白且躺且饮,唯独诵读伟人诗词时,不能躺,不能蹲,也不要坐着,最好是要站着,立定脚跟放开眼界,站直身体朗声而诵,才能对接伟人字里行间那滚滚而来的气势——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五

  回程等渡轮,步行到那渡口,它在来时渡口下游。小店人家门前,聚五六人,男女谈笑不歇。

  请问,可还有回程船?

  哎哟,可没有了哦,这都几点了。他们笑着说,只好在洲上住了。

  有地方住吗?可有饭吃?我说。

  你在洲上做上门女婿,保证你有吃有住。那女子边售卖冰棒边打趣。大家都笑起来,说等吧,都是过渡的。

  他们嘁嘁谈讲洲上一人,砍树枝镰刀一滑,把手臂的筋砍断三根,傍晚停渡了,雇船叫车拉到市里医院,遇个有本事医生,接一根要一千。他出不起,太贵了啊。求情讲理,三根筋共收一千,那医生说你算是遇我这贵人了。這人回来,三月不能动弹,一地的瓜都荒了。

  哦,难怪了,就他家呀,难怪他女儿那阵不上班,我问她地里瓜菜,她说,我和我妈哪有心思收,我爸……

  那人接道:她爸不是个好的,她那妈还吃烟,从前屋漏没法住,他们打伞,夫妻俩打伞都喝酒。现在这样了,手不能动,前时还经常到医生家吊水,我们这洲上这医生……

  医生还不错哦,也不过多要两个钱。

  我插一句关心话:今天渡船上有小孩发烧,跟医生去了,应该没事吧。

  小孩的病可不敢乱看,大通过渡,那怎么不去大通镇上?开发区有诊所,要我说,干脆去铜陵市里的医院。

  友人来电:兄,到哪儿了?铜官山广场某某酒店,我们等你。

  弟呀,渡轮还没来,不知开不开呢。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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