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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塘城考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4364
金国泉

  如果不是因为立了一块“连塘城遗址”的大理石石碑,路过这里的人包括我在内,绝对不会知道这里曾有一座已然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古城池。这让我感到了荒谬。历史的荒谬,甚至是一种历史的荒凉,生长得郁郁葱葱,即便是东歪西斜、左参右差,也集体主义似的直指着苍天,直冲着世界。

  时间,让大地上的一切变得抽象,抽象到荒谬而荒凉,然而,它又让大地上的一切变得具体,具体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每一处枝繁叶茂,其下必蕴藏着、生长着发达的根系,这些根系不断抵达、不断润育的,却是那说不完道不明的荒凉与荒芜。这说不完与道不明的背后,又都是时间在潇洒嘀嗒,每一声嘀嗒之中,既有雨声,也有雷声,雷霆万钧;既有犬吠,也有鸡鳴,鸡飞狗跳;既有果熟,也有草长,草长莺飞……

  你是写诗的,你想象一下,这块石碑,它像不像一块惊堂木呢?同行的蔡兄笑着问我。我说,它不是木,而是一块石头。我们来这里,应不会引得哪位仁兄非升堂拍响惊堂木不可吧?除非这位仁兄常年拍打。估计这块石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吧?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来处,却糊里糊涂地指称别人的出处。蔡兄感觉,这块石头既有些不伦不类,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没有办法,人类叫它就在这里指正,它便煞有介事,而且是那种很多人都认为不容置疑的正确得煞有介事。我说,其实石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啊,一座城池的开阖,一段历史的存在与烟消云散,一块不相关的石头,怎么可能让它尘埃落定呢?

  现在,我正凝神审视着这块石碑,我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它的字面意义——连塘城遗址,以及这几个字的字体——魏碑。我曾敲碎过很多石头,也曾见过很多石头被敲碎,石头里面除了石头,除了在敲击它时偶尔可能溅起的尘埃以外,什么也没有。所以我很武断地认为,在它们的内涵与外延中,几乎没有哪一点是实质性匹配的。当然,我并不十分清楚这个连塘城的内涵与外延,因而只能摇头,甚至还是下意识的。与我一起摇头的,我看到,还有周遭的一大片乔木与灌木。

  四周一片寂寥,这临近中午的小山林,不是荒山,胜似荒山。有几只斑鸠在叫,一声接着一声;有几只蝴蝶在飞,或上下翻转着横穿这山间小路,或轻轻地落入草叶花丛。春末夏初,已有许多枝叶斑驳,也有许多野花盛开,它们时不时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突然开始不知道,自己是穿行在历史的荒山野岭,还是行走在现实的葱郁之中。

  事实上,没有谁能将历史与现实完全切割开来,历史没有横断面,更没有完成时。因此,任何一处荒山野岭与葱郁实际仍然既是某段历史的延续,又是某段历史的折射与投影。所以,我与蔡兄此时两者得兼。

  我们在延续或者投射历史,虽然历史肯定会将之完全忽略。

  一台挖掘机就停在我的左前方,橙红色的,不鲜亮,也不暗淡,半旧不新,估计主人回家吃饭去了,机械臂有些委屈似的空空垂立着,实际上,与立在其旁的“连塘城遗址”的大理石石碑并无二致。我判断它在挖一条排水沟,沟挖得已略具雏形。两旁横断面上清一色黄土黄泥,黄土黄泥中长着千年未曾变化的小鹅卵石。这些从未见过天日的小鹅卵石并不关心“连塘城遗址”这块大理石石碑,当然也就不关心连塘城存在与否,它们坚信它们之间素无瓜葛、毫不相干。实际上,整个世界,包括我与蔡兄,也都无法关心连塘城,整个世界之于连塘城几乎无从下手,即便下手,也如这台挖掘机,只能挖掘出一些黄土黄泥,连同这些千年未有过变化的小鹅卵石。

  这块石碑,仅是一个标记,如此而已。现在,这些小鹅卵石在尽情地享受这个春末正午的阳光,或许它们也在担心那台挖掘机随便一个时间、随便一个动作,便会很快将它们再次送进下一个不见天日的千年。

  世事常常如此。而下一个千年会是什么样的沧海桑田,包括这些小鹅卵石在内,谁也不知道,也没有人会去追问这样一个近乎愚蠢的问题。这也许就是人类与时空的隔阂,与自然的隔阂。自然有法度,人类亦有法则,而人类的法则常常不堪一击,因此,自然常常让人类处于荒山野岭之中。但在荒山野岭之中,人类仍然刨坛问罐,匪夷所思地运筹帷幄。

  历史中的这个连塘城是不是处在荒山野岭之中呢?答案应该是否定的。既为城,当时肯定有城墙,有瓦砾,有青石路面。立下此石碑之人,或许真有其确凿的证据。有史料载,连塘城内设有炮台,早发三炮,晚发三炮,号令马出马归。这样一个所在,自是人来人往。但答案同时又是肯定的。这里,现在即便是颓垣断瓦也难以寻见,关乎城的一切皆无蛛丝马迹,明显属于荒野。过去与现在,可以如此不着笔墨地安放吗?理由在哪儿?荒芜与葱郁,古人与今人,居然如此这般结合起来,这或许也就是自然法度与人类法则的完美结合,也属运筹帷幄吗?它们甚至相互印证,相互发声,甚至还相互取景审视。真正是“壤草凌故国,拱木秀颓垣”。昏庸无道、荒淫无度的南朝刘宋孝武帝刘骏于诗于文居然造诣深厚。他的祖宗刘裕就曾在香茗山不远处长江之滨的雷池与卢循开战,并就此奠定刘宋江山。我感觉这个两极分化的刘骏硬生生就是荒山野岭中一株难以找寻的断肠草——牛可以吃,驱虫,不死,人直接吃便致断肠殒命,但开水焯过后,其又溢出美味,全草入药炮制,可止咳利尿解毒。同一植物生出二象,既杀人也救人,真是让人类不得其解。

  自然如此这般造化,实际就是时时向人类提出的一种诚挚的告诫。

  想起许慎想起《说文》。他认为:“荒,芜也。”似乎只对无人烟之地谓之荒。古代战争以夺取城池夺取人口为胜,估计也是这个理。而我们现代人,当然也有可能是我个人,只称不毛之地为荒。时代不同,对荒也实行了迁徙与调整。在我看来,荒只能是生命禁区,比如戈壁,比如沙漠。草木健在,岂能随便一个荒字打发?何况这些草这些乔木灌木前呼后拥,参差或齐展,俨然举着个“二分无赖”的行头。

  又是一对矛盾。矛盾,于自然往往有着说不尽道不完的生命张力。

  连塘城,处今安徽望江县境内香茗山脚下,虽属此地太湖、怀宁及望江三县交界之所,却与它所在的山一样籍籍无名。香茗山属大别山余脉。大别山造化古南岳后,进一步南向,力量明显不足地隆起了几个几百米、百十米的小山坡,这便是香茗山,而后香消玉殒,再往南便是滚滚滔滔的长江。动如脱兔的长江与静如处子的小香茗共同布施,刚柔相济,在此长江黄金水道互为感应,榫卯一般。它们是在守护这座连塘城吗?没有答案。但所有的守护总伴随着满目沧桑与悲壮。乾隆三十三年(1768)《望江县志》载:

  元末大富豪毕寅,率望、太县民拒贼,护耕筑此城。其南有关马城,城东高阜有望马楼,小茗之巅有大寨烟墩,四望相应。与民约,贼至入堡,贼去则耕,时平归朝,用为枢密指挥。

  县志之载简陋,通过此等断断续续七弯八拐的羊肠小道,想要了解一个地方的血肉甚至包括这座城的子午卯酉,的确是不大可能的。不过,反过来思考,如果据此能够了解一个地方的血肉,那历史的沉重感、历史的烟火气,一定会让一代一代的我们喘不过气来,甚至寸步难行。

  如此想来,难以寻找,也并非毫无益处。

  当然,通过此等记载,我等还是能大致能知道,这个偏寂的香茗山下,大富豪与大匪徒同时存在着。大约匪徒与寄生虫不差上下,永远都是跟随着或者追随着富豪走的。有匪当然要拒,因而此城应系一抗匪护耕之所在,类似城堡,是乡民们一锹一铲不屈的堆砌。此地虽三县交界,然而元末时并非军事要塞,更非严格意义上的城池。元末明初,山河动荡,兵燹不断,毕寅号召乡党构筑此城,我相信,毕寅肯定通晓奠定刘宋江山的雷池之战。卢循为海盗,与毕寅所拒类同。刘裕一战定江山而驱逐海盗,因而毕寅筑城,既融有黄金水道的飘逸潇洒,更有小香茗冷峻倔强的气度。据传,城旁关马城、望马楼等子系统亦系出其手。当地曾有民谣:绕城跑一圈,腿脚都发软。足见毕寅手笔之大,百姓养马之多。关马城,城墙高逾三米,厚约两米,城垣为椭圆形,有东西两个垛口,各有木栅关闭。城内拴马桩数百根,配有马槽。城东有一放马川,地势平坦,水草丰腴。城西有一归马林,丘冈起伏,绿草如茵。春夏,启开东垛口,马队浩浩荡荡,直奔放马川。秋冬启开西垛口,马队直抵归马林。毕寅如此大费周章,当时乡民应大受其益。有民谚称:“毕寅在,匪不再!”但毕寅不久遇害。相传毕寅遇害后,关马城、连塘城等俱随之被毁。

  这段文字记述得轮廓清晰,甚至连报复性的毁城也是有鼻子有眼。但当鼻子与眼都已毁去时,人便不再是那个人了。有着万千委屈的连塘城、关马城、望马楼、放马川、归马林等等,便只能在历史的深处不声不响地呢喃,甚至这不声不响的呢喃也是十分有限。那台红色的挖掘机旁边似有坑洼的浊水,或许这点点滴滴,都是它们从千年之外流淌而来的泪水。放眼望去,这里空空荡荡,满眼葱郁也依然空空荡荡。毕寅,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当地镇志载其为枢密院宰相,但“宰相”并非具体官阶,枢密院内应无此官衔,明代已不再设枢密院了。县志无此人物传记,不可稽考。此地好像也无毕寅墓冢,蔡兄问了几個乡友,皆不知。或许,毕寅已完全化为这里的黄土黄泥,又或许那台挖掘机挖出的小鹅卵石就与他有关,像他生前一样,无牵无挂坚决地守护、描绘和点缀着这里的一切。

  一切均为幻象或符号,抑或以幻象或符号的形式让我们观看。我们观看着,想象着,或推波,或叩门。我想,如果没有这些幻象或符号,那毕寅便彻底地不存在了,当地人津津乐道的连塘城、关马城、望马楼等,也就彻底地不存在了。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都是如此。那么,这块大理石,也就不会做这石碑之用了。

  那它会做什么用呢?蔡兄追问。我说,它本来就是一块石头。蔡兄说,石头里会蹦出猴子。我笑答,不是每块石头都能蹦出猴子,特别是孙猴子。所以,不是哪一个历史人物都能从石头里蹦出来,甚至也不是哪个现实中的人物能自由进入历史。能自由进入历史的,只能是历史人物。但它们出来时,并非一定衣冠不改、相貌堂堂,亦并非一定言语通畅、谈笑自若。连塘城,也就只有连塘城的人能够进出,城门的钥匙,被永远掌握在他们手中。

  我们只是一些站在连塘城之外张望的人。此刻,在阳光下手搭凉棚,一实一虚,亦今亦古,有雾有霾。真是不解,不明。但又想解,想明。虽天开地阔,了无遮蔽,我们的视线甚至可以触接到邈远的地平线,但我们仅仅只能是不依不饶,像这块大理石一般,像那新开挖的排水沟两侧的小鹅卵石一样,既无法高高举起,也无法轻轻放下,永远呆呆地杵在这里。甚至也不是永远,不知什么时候可能就如连塘城一般不复存在了。

  不过,我还是要发问:我们的眼前,真的天开地阔吗?我感觉,即便是一株蒲公英也能挡住我们的视线,这株蒲公英就长在这块“连塘城遗址”的大理石石碑旁边。它已然开出了小花,黄色小花。我忍不住随手将这棵蒲公英拔了起来,它有点像向日葵,甚是可爱,难怪孙思邈在《千金要方》中称其为黄花地丁。居然是一颗“地丁”啊!可见其入土之坚决、守土之用心。也正因为如此,我刚才其实并没能真正将其拔起。在我拔它的时候,它似很不愿意,茎便折断了,我断章取义,而它的根仍钉在大理石石碑脚下。

  每一株植物都有它的使命。蒲公英微苦、微甜,归肝、胃经,有利尿、缓泻、退黄疸、利胆等功效,且药食兼修。这棵蒲公英为什么会长在这里?它的使命又是什么?它的茎实际已高过了这块大理石石碑,周围的许多植物,包括那些一摇一晃的狗尾巴草,也都高过这块石碑。它们的影子或重叠或彼此分离,随着阳光的增减而增减,随着阳光的移动而移动。

  我突发奇想:在它的下面是否还存在着某根拴马桩呢?连塘城曾有过那么多拴马桩。或许,它就是从关马城内某根拴马桩上新长出的部分。

  现在,我看到它虚虚实实地从千年的深处探出了头。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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