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宾《大瓢偶笔》:“八大山人虽指不甚实,而锋中肘悬,有钟王气。”周作人说读杨宾的文章,好像在读黄庭坚的一部分题跋。
草书,想象力的乐园。
草书,难在从容。
我对草书心向往之的境界,是一个人物形象——晏小山平生不肯依傍权贵,文章自立规模。
祖先
昨夜,我向祖先请教草虫画法。
祖先示意秘诀,他一口典重的古吴语,我听来有些费劲。
秘诀就两个字,依据读音,可以记成“确实”,也可以记成“曲直”。
画草虫一要“确实”,有名有姓;一要“曲直”,不能僵硬。
笔法说
笔法即手法,去落实这手法的常常会具体到腕法——此处可有个详细,但要言传,也只能像侥幸。俗话说的篆隶楷草行,这五体就是五种不同的笔法,也就是变化莫测的手法。篆体手法最单纯;隶体开始变复杂;草体相对隶体而言,手法反而少些,草体的手法更接近篆体;楷体把复杂程式化;五体里,行体最为复杂,复杂的手法所依赖的,是丰富的心灵水一样流动。历史上,这三个朝代的行体最多端——东晋、北宋、晚明。
“元四家”说
法度越深,笔墨越松。前几天看宋人山水有感。
宋代画论中的关键词是理。
元代画论中的关键词是意。
元代绘画之前的绘画——它的细节是形的细节。到了元代,尤其“元四家”,绘画中的细节在于笔墨的组织上。这个变化了不得,让中国画成为真正的中国画。这是大觉悟。
“元四家”的线条都很磊落大方。
“元四家”的线条真讲究,一笔下去忽枯忽湿忽浓忽淡,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是有数的,我们则莫测端倪。在艺术上作者越讲究,读者越莫测其端倪。
(一幅画中要有一些没有描绘功能的笔触。我这想法,德勒兹居然也想到了,他评论培根绘画时也有大致类似说法,见《感觉的逻辑》。)
“元四家”最会用水——有水才有笔墨。
“元四家”画画,不像前辈画家那么叙事了,怎么不叙事了?我也不知。只觉得他们有些抒情。
“元四家”画画,从再现到表现。
一点一线不论大小长短,出手皆要有虚实。悟此方知黄公望《富春山居圖》的妙处。《富春山居图》,是笔墨大全。
内在之虚实决定点线之状,一笔下去,半梦半醒。
(黄公望可以说皴而不擦,出处见锋。倪云林略有擦笔,常常与染组合,所以滋润。董其昌与八大山人擦笔多了,难免气息薄了一点。)
“险韵萧萧人品系,篆籀浑浑书法俱。”倪云林的这两句,把文人画给道尽了。
倪云林还写过这样的句子:“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咫尺分浓淡,高深见渺茫。”(吴镇《子久为危太朴画》)
“云林点笔染秋山,往道荆关今又还。别去相思无可记,开缄时见墨纤纤。”(吴镇《次云林韵题耕云东轩读易图三首》)
“忧倾倒,系浮沉,事事从轻不要深”(吴镇),笔法也;“动一动有差有别,不动一动也是胡作乱做”(吴镇),笔法也。
“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庄子《天道》)——道家的笔墨就轻避重。细细玩味一个“推”字,好像才坐下不久,就有人喊吃午饭了。儒家的笔墨就重避轻。释家的笔墨迅猛挥洒(可说是禅宗画的最大特点),“顿悟”两字。
白又白
水墨妙处的确在留白这里,白又白,白之又白,众妙之门。
古意在留白处,笔墨在留白处,格调在留白处,怀抱在留白处……八大山人或许是深解其味的。我不求甚解。
八大山人之前,元人是真明白留白的。
八大山人之后,画面越来越满。除了黄宾虹,他是真天才,以黑为白。而整体说来劣迹斑斑,变本加厉,画脉几断。
一平尺也好,丈二匹也好,对纸上的空白,不应明留,而应暗留。
又或者,让空白占有我们。
不常常
一根线头出来,技术好到中锋能够多变,就可以放弃偏锋。为什么需要偏锋介入?因为技术没有那么好,就只能通过偏锋求变。中锋为常常,偏锋是不常常。杨维桢偏锋处理得像说书先生里的高手,知道什么时候一拍醒木。王铎也有这个意思。
痛苦的人出语反而轻盈、华丽——王羲之的书法耐看在这里。
相比王羲之的用笔,王献之的用笔流利——从而失却不少细节。中国书法史,就是用笔细节不断伤逝的历史。
张旭《古诗四帖》,用笔拖泥带水,结体油腔滑调,非真迹也。
怀素草书圆形,黄庭坚草书多边形,祝允明草书横行,董其昌草书纵向,林散之草书平的——横平竖直……只有张旭不拘形迹,故张旭书品最高。
字要写到意外——不可思议,对艺术总是好的。
李迪的《白芙蓉图》,放大了看,笔笔写出,写如唱——程砚秋的唱。描笔,拖笔,滑笔,等等如喊。
担当《虎溪三笑图》中人物衣纹,就比罗聘高级,罗聘是刻画,担当是书写。什么是书写?每一笔中自有结构。(轻重缓急、抑扬顿挫,是每一笔中潜伏的结构。)
写——行笔要有一定的畅达,才能保证笔势的生长性。
写意画有漫画味道,品就不高。丁衍庸的大部分画,王敬恒的小部分画,皆坐此病。八大山人的花鸟十分夸张,但不是漫画。
哈哈
“此中神会,全在不似。”雁荡山居,悟得八字。
当初脱口而出,大吃一惊,白石老子的“似与不似”、宾虹老子的“不似之似”,皆输我车前小子一步,哈哈。
卖肉的与卖兰花的坐在一起
董其昌的行书,恽寿平的没骨花,在我看来,其中总有一种精神相仿佛,说是“秀润”吧,“秀润”两字又不能道尽。
恽寿平的没骨花写生,是行书,不是楷书。他一笔带过枝枝节节——省略了不少笔画。
恽寿平的没骨花写生,还是写意,后学者不从“写意”着眼,砚田耕穿,终究领略不到南田妙处。
林良的画与恽寿平的没骨花相比,就像卖肉的与卖兰花的坐在一起。林良功在大写意花鸟画的早期建设上,品格不高。也许是我太过了,总说林良画面恶劣。
恽寿平曰:“神明既尽,古趣亦忘。”言下之意莫非“只要神明在,古趣自不忘”?
恽寿平笔下有“笔思”,董其昌的行书也有“笔思”。“笔思”两字,莫失莫忘。
“笔思”——用笔狂肆笔无思,用笔甜熟笔亦无思。“笔思”,在狂肆甜熟之外。
恽寿平之后,花鸟画越画越纵横了,或者越画越拘泥了,习气弥漫。
用笔法与笔法是两回事。近人启功知用笔法而不知笔法;恽寿平知用笔法亦知笔法,却不知结体。傅山曰“一字有一字的天”,这是结体之法。
“笔思”,得笔思者得水墨。
昨天大风
黄宾虹的“笔墨观”——“五笔七墨”,总结起来,大概也就是两句话——
“起要锋,转有波澜,收笔须提得起。”
“墨华鲜美,亦如永远不见其干者。”
昨天大风,傍晚真大;感冒,疲惫;晚饭后早早上床,忽然睡不着。
胡思乱想——
“平”“圆”“重”“留”“变”,是五种线条形态,也可以化在一根线条里,同时呈现。
用一根线条表达这五种形态,这一根线条之“气”涵摄五种“力”:“平”“圆”“重”“留”“变”,是五种运动的力量。
“八面出锋”的意思是:不管毛笔侧在哪一边,都要用锋行笔。
“气韵生动”是生而有之的,“骨法用笔”是学而有之的。
“六法”,是六种学画方法。每个人的天赋不同,不能“气韵生动”,那就“骨法用笔”;不能“骨法用笔”,那就“应物象形”;不能“应物象形”,那就“随类赋采”……你总有一能吧。但其中的品级是摆在那里的,不可不知,不可颠覆。
徐渭的精品里都有舒畅感,笔墨舒畅,章法舒畅,所以有他特有的宽阔。
用笔的时候,觉得腕底舒畅,线条自己会生长似的——这感觉就对了。
徐渭,博大;八大山人,精深。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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