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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间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4577
渊子

  一

  前方一阵剧烈爆破,掀起烟尘滚滚。突然有人高喊“冲啊”,整个队伍奋身跃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现场……

  这不是某个电影或电视剧镜头,而是红旗公社向阳大队农业学大寨的作业工地。爆破是为了开山取石,奋身跃起勇往直前的,是红旗公社参加大会战的全体知青。

  耳泉冲进爆炸现场,像被烧着了一样发出惊叫,脸色惨白如雪。未等说话,就听不远处一声闷雷,是一个哑炮。此刻,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忘查炮数了,而这项攸关性命的任务,正是耳泉负责的。

  作业程序是这样:先由几十个知青一对一地掌钎抡锤,在山石上打眼。眼打至半米,充填炸药,再引出导火索,用胶泥封口,然后由耳泉负责清点炮数。和前两轮一样都是十六炮,只是这回炸药填充得更实成,因山石更顽固,必须下猛量。一切准备妥当,十六名炮手同时点燃导火索,蓝烟“哧哧”如蛇吐芯,一干人快速撤至安全地带,卧身田埂之下。数秒钟后炮声接连炸响。耳泉要在心中默念,对上充填炮数后,再招呼大家起身前往。

  偏赶巧,那几天公社电影院正上演战斗故事片《地雷战》,其中一场景是民兵在路上埋好地雷,等地雷把鬼子炸得人仰马翻,民兵队长一声高呼“冲啊!”,所有人持刀提棒怒喊着冲向敌人。

  此时,忘了核对炮数的耳泉,也跟着冲上前去。如果那不是哑炮,而是延迟爆炸,那耳泉还有最近处的几位勇士,怕是早被炸上天了。

  奇怪的是,耳泉并没有被知青们责怪,队长也没粗着脖子吼他。大家都觉得好玩,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嘻嘻哈哈,你推我搡,还沉浸在刚才的兴奋里,仿佛全然不知距死神仅一步之遥。

  那个年代,惊悚与荒诞时有发生。因为年轻,耳泉觉得英雄主义就是敢于面对各种恐惧,多少年以后才终于明白,温柔,也是一种勇敢。

  二

  山坡陡峭,下方被炸出一个半穹顶状,裸露的山体有几丈高。这是红旗公社向阳大队的农田基建队采石场。

  开春,耳泉被队长派到公社基建队,在河滩上筑坝,以免夏季洪水来袭造成农田水土流失。

  采石场里,耳泉抡大锤,苹果姑娘掌钎。何谓苹果姑娘?因姑娘的脸又圆又红还亮晶晶,活似那苹果。

  掌钎有被锤头砸手的危险,事实上也常有姑娘的手被大锤砸得血肉模糊。轮到耳泉掄大锤时,没人敢给他掌钎,偏偏苹果姑娘不怕。说“我来给你掌钎”时,那张苹果脸好像更红了。

  锤手和掌钎是默契搭档,要心有灵犀。锤手抡圆大锤,使出下冲爆发力;钎手要虚握钢钎,并不时将钎身转动,钎柄不会固定在一个点上,会时时挪移。当两人配合到炉火纯青时,无论大锤怎么抡下,也不会砸到掌钎人手上。

  耳泉和苹果姑娘就是这样,那根钎子连着两人的呼吸、表情、心跳,是两个人的精神走廊。

  这天下午休息时,队员们都躲进树丛间避日,出了一上午苦力,困倦涌来,众人昏昏欲睡,四周安静得只听见虫鸣草长的声音。

  耳泉没去树丛,原地把大锤横在石板间,坐在上面打盹。苹果姑娘呢?她去了树丛,却没与队员们一起,而是坐在最外沿的一棵树下。这样,她可以看见耳泉。苹果姑娘在偷偷爱着耳泉,但她知道这个爱不会有结果,那就在心里藏着吧,像总有件美好的事情在等着自己。

  苹果姑娘一直注视着耳泉。耳泉的劳动布上衣肩膀破了,她想着明天带针线来,中午吃完饭给缝补上。还有,给耳泉做了双布鞋放在包裹里,等收工后偷着塞给他。做鞋是跟母亲学的,母亲说男人穿女人的鞋走路不摔跟头。采石场里乱石满地,有的石碴锋利如刃,穿上她的厚底布鞋,就不会割脚了。

  苹果姑娘还采了点山芹菜,明早包包子,中午带给耳泉几个尝尝,保管他爱吃。

  苹果姑娘盯着耳泉。他看样子真是累了,坐那儿就睡着了呢。山根下阴凉,刚出过一身汗,可别感冒了。

  正寻思着,就见耳泉头顶上方有细土滑落,随即,被炸过的穹顶开始松动,要塌方!

  啊!耳泉快跑!

  一声刺破青天的厉喊惊醒了耳泉。到底是二十岁的年轻人,身手矫捷,只见耳泉一只手撑地,一个飞身跃了出来。几乎是同时,穹顶上的山石排山倒海地滚落,全部砸在耳泉刚刚坐着打盹的地方。

  耳泉没被砸成肉饼,是苹果姑娘的爱救了他。

  事后大家纷纷问苹果姑娘,你咋看见要塌方了?你神机妙算啊!苹果姑娘啥也没说,脸红得要发紫了。

  夏季来临,基建队解散,耳泉都没和苹果姑娘道声谢。也许他不知道是苹果姑娘救了他,也许知道,但他什么也不想做。

  三

  下着清雪的冬天早上,火车站货场。两根跳板搭在一节车皮上,下面挨着原材楞场。

  冬季无农活,生产队外出搞副业。耳泉和一群庄稼汉子到火车站装车。四人一副杠。原木即新采伐的木材,直径一般在三十到五十厘米之间。今天装的是大径柞木,四米件,即材长四米。

  八个汉子用卡钩同时吊起原木,前杠有人领号,八人同步,整齐划一,步点绝不可乱,一乱便寸步难行。跳板呈四十五度角,加之落有清雪,为防滑,每人鞋上套了草绳,一步一号,步步为营,脚踏地上咯咯作响,八条汉子齐心合力,不可有一人懈怠,方可将千斤原木装于车上。

  宋队长和耳泉说,你是知青文词多,号子你来喊。

  耳泉时年二十,心气正盛,喊就喊。便抬了头杠。

  同志们齐哈腰哎

  嗨嗨吆喂

  同志们抬起头哎

  嗨嗨吆喂

  同志们向前走哎

  嗨嗨吆喂

  同志们脚迈稳哎

  嗨嗨吆喂

  …………

  号子简单,一领一和,大家才能步调一致。登上跳板如果没有号子,脚步稍微一乱,就可能从四十五度的跳板上栽落下来,若被原木砸中,非死即残。

  最重的一根柞木直径六十厘米,足有两千斤。宋队长又加了副杠,就是后面再加四人,和前杠连锁起来,可在上跳板时起到向上助推的作用。

  踏上跳板,抬杠开始白热化,耳泉的号子也高亢起来:

  同志们向上走哎

  嗨嗨吆喂

  同志们加把劲哎

  嗨嗨吆喂

  同志们要站稳哎

  嗨嗨吆喂

  同志们要挺住哎

  嗨嗨吆喂

  …………

  这时,原木把抬杠压得吱呀响,汉子们已使出吃奶力气,每根神经都绷如弓弦,不敢有半点闪失——这可是关乎十条性命呀。

  就在耳泉登上最高点的当口,倏觉杠子一抖,脚底一颤,来不及反应就一个跟头栽下跳板。幸好耳泉身子轻盈,向外一扑,胳膊肘先落地,又打了两个滚,除擦破点皮肉外,无伤筋骨。

  但耳泉的栽落,让十個人的力量失去平衡,杠子掉肩,原木重重砸下,二杠上的许疤瘌躲闪不及,只听“嗷”的一声惨叫,左小腿被砸得变了形。

  众人惊魂未定,只听宋队长大骂许疤瘌。原来是许疤瘌故意抖肩,让杠子摇晃,其他人都能稳住,唯有耳泉吃了亏。可叹许疤瘌如何也想不到,暗算别人却伤了自己,小腿被砸烂,送到医院只能截肢。

  原来许疤瘌看好了本队姑娘姚大辫,寻求一切机会献殷勤。可自打耳泉来到第六生产队,姚大辫再不理睬许疤瘌了,连看他一眼都不肯。许疤瘌认定是耳泉勾走了大辫的心,寻机报复,想让耳泉栽下跳板,摔个腿折胳膊断,自己好与姚大辫重归于好。

  宋队长用浓烈的山话骂道:你娘个腿的不能因抢媳妇就把大家伙的命搭上!有你娘的本事明着拼命!暗地里使绊子算个?菖!

  四

  数九寒天,白雪皑皑。

  临近年关,耳泉随一伙庄稼把式进山打柴,那个地方叫五道阳岔。山林寂静,树挂像一群群鸽子,寒风凛冽,似小刀割脸。

  打柴不是什么树都能砍,要找山上的死树,俗称“站杆”。将“站杆”伐倒,锯成小段,装上雪爬犁,用绳子扎紧。然后双臂架辕,身挎背带,顺山坡雪道径直滑下。这是一项很有风险也很刺激的劳动,雪道坡度不小于三十五度,有了足够重量,能像箭一般冲下山底。

  山上的冬景好不壮观——原始、苍茫、雄浑、壮阔。耳泉边观赏风景边劳作,还想吟诗一首,最后一个将烧柴装满爬犁。他是第一次体验这种惊险与刺激,初生牛犊不怕虎,凭着年轻气盛,竟没有一丝畏怯。

  但毕竟缺乏经验,在一个转弯处,耳泉没能控制住野马般的爬犁,爬犁被石头垫飞起来,将他一头拽进山谷。所幸有深雪铺垫,才没有致命伤害。

  这时,先于耳泉冲下山的汉子们却没有等他,都急匆匆架着爬犁往家赶。打柴是挣计件工分,早点回家寻老婆孩子热炕头,哪有心思关心后面的耳泉能否滑下山来,是否翻进谷底,这么冷的天把他冻死咋办?没人想这些事。没有。

  摔晕的耳泉从深雪中爬出来,已没有办法再把爬犁拖上沟壑。雪太深了,他挣扎了几次也不能挪开半步,寒气就要把他吞没了,身体的温度在迅速下降,他心里有了溺水般的恐惧,感觉离地狱只有一步之遥。呼救是毫无意义的,不会有人能听得见,唯一能做的就是和衣抱头,顺着山谷的坡度向下翻滚——最终还是因为雪地的帮助,耳泉才摆脱了死亡的召唤,再跋涉二十里回到队部时,已近半夜。

  这一天,耳泉没有拉回一根烧柴,当然也没挣到一个工分。

  很多年后谈起这件事,耳泉想,这也许就是所谓渡尽劫波,从此安好吧,又或者像罗素所说的那样:你经历生活的沧桑之后,依然是个幸福的人。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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