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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林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4723
阿贝尔

  原始林不等于原始森林。森林的概念应该是指成片的乔木林——松、杉、桦、榉等。原始林不都是乔木,有乔木有灌木,还有更多藤类、蕨类和地衣,它和原始森林的共同点是,整个林地是天然形成的,没有人工因素,其物种和布局都早已设定。人为了看风景、卖风景修建的栈道和混凝土便道延伸到林子深处,显得很丑。

  我钻的原始林中的乔木主要是珙桐树,高大的和正值青壮年的,次第开着既像鸽子又像手帕的花。花落在树下的草地上,形成一个树冠的圆形,远看或拍照也是极美的;走近了看却不咋地,有人说像卫生纸。除了珙桐树,还有至少十种以上的乔木,比珙桐树更粗壮高大,也更高龄,看寄生在树干上的苔藓和草本植物就知道了,从攀爬在树干上的碗口粗的藤条也可以看出来。有的树干已经枯死,生长在上面的活的生命却不属于它的谱系。这些乔木中,除了珙桐,我只认得高山白杨和楠木,小时候认得的细叶子、大叶泡、密密响和老酒树,都不知道学名。

  再大的珙桐树也给人一种低海拔的感觉,树干笔直,枝干也直,向上斜伸,不长苔藓地衣,也没有藤蔓攀爬,不像老酒树和大叶泡,有虬枝,有寄生。珙桐树是植物中的活化石,但每一棵看起来都是那么年轻。树干直入天空显得年轻,树叶片片在上午的阳光中透着鹅黄也显得年轻,白花像少女年轻又纯洁,联系到洁白的手帕和眼泪,才有那么一点伤春。

  城市绿化和庭院园林,表达的是人的审美和欲望,而原始林表达的是林地自身或者说自然的审美和欲望。高海拔,接近雪线的原始林远离人类活动,她的层次、气息和需要与人类需求的交集甚少,特别是在过去人类征服自然的能力有限的年代。低海拔的林地则不然,她虽也不考虑人类活动,却被人类极其依赖,老早就与人类处于共生状态,人类步入文明时走出的森林便是这类林地。人类的很多审美取向都是在较低海拔的林地培养成的,包括丛林法则。但人类最极致、最纯洁的美学趣味还是靠高海拔的原始林地得以提升的,甚至还有林地之上草甸和雪线的功劳。当形成成熟的家族和社会单位时,人类就变脏了,这种文明的肮脏就像今天添加了化学药剂的食物,肮脏且不安全,远超人类当初在原始森林里在自己的粪便上摸爬滚打的肮脏。它们是思想和内心的,自私而狡诈的,这切合了科技与所谓真理的邪恶。高海拔的原始林能提供给人类迥异的物种与意象,以及一种相对氧气稀薄的氛围。

  开始,我们走的是观景便道,修路时砍了两旁的树,正午的太阳晒得有些厉害。这一带的地质属黏土砾石层,很容易滑坡,两三公里的景观道便遇到三四处滑坡。小型泥石流冲毁了混凝土便道,于是重新搭建了临时栈道。一个人往前走,看见开着鸽子花的珙桐树也不停留。看道边的植被,看林子深处的树木,并无多少原始的迹象。只见山林不见人,却能感觉到人的气息——便道修建两年了,已走过不少人。继续前行,看见更多的珙桐树,也看见了苔藓地衣以及爬满藤条的老酒树和大叶泡,林子才有了原始的迹象。看见离便道稍远的草地上有一棵珙桐树,比先前看见的开花要多,也白,在阳光下真的像挂满了白手帕。过去拍照,走了几步才发现草地是湿地,一丛丛草下都是水洼。我尽量踩草不踩水,水里有蚂蟥,爬到脚上、裤腿上,很恐怖。

  道边一棵乔木上寄生着一种枝繁叶茂的藤蔓,乔木和藤蔓都是细叶的,让我无法分辨。另一处乔木是三棵,三棵一丛,像三兄弟。已经过了青壮期,到了垂暮之年——皴裂的树皮和墨色呈现的是垂暮之色,以及稀疏的遮不严树干的浅枝新叶。它们由一棵种子长成今天的样子,至少经历了几百年的时间。几百年里,外面的世界早已动摇崩溃,它却只是循着基因设定的程序变老而已。

  一只老鹰突然出现在林子上空,穿云盘旋,像一片被大风吹上天的树叶。蓝天是大理石的纹理和颜色。老鹰对原始林的每一次窥看和降落,都是一个事件——死一般的寂静。

  混凝土浇筑的便道在下降,我透过不甚密集的树林看见了一条河。准确地说是河道,只有白花花被洪水冲刷的沙石,看不见河水。洪水的痕迹,泥石流的痕迹,在烈日炙烤下闪烁着曲线的光。横七竖八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木没了树皮,连着女人胳膊腿模样的根,在太阳下也是白花花的。走到河坎才听见水声,看见一线水,潜行在沙石的狭缝里,夜里下过雨,带一点泥色。

  下河的路道毁了,踩着别人叠踩的脚印下河,还好没有跌倒。顶着烈日在河道里走了走,没有寻着好看的石头,倒是惊心于那些堆积的沙石和横倒的树木,可见头年夏天发过多大的水。河道的寂静与原始林中不同,它是敞亮通达的,有林子裁剪出的蓝天和远处高海拔的砾石山作背景,也有水声鸟鸣,却感觉不到密集。在原始林,一个人一条河,在被洪水冲开的河道上随意走,太阳照着裸露的沙石,心里安安静静。原始林的气息弥漫在阳光里,能嗅出珙桐花的香气。

  进林没走多远,便发现彼岸非此岸,原始林黑森森的,潮湿,很多脚印已成水洼。大树下花草繁茂得出奇,藤蔓更多也更粗壮,一根根像蟒蛇突然闯入视野,很恐怖。遇见的珙桐树也更高大,凋谢的手帕一样的花,照样在树下铺成一个超过树冠面积的大圆,和着巴龙花,晃眼看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随处可见倒伏的乔木,腐朽得已经没有完整的树皮,看不出是什么树;半死的长出细枝,一息尚存。无论是朽掉的还是一息尚存的,树干都成了肥料,上面生长着新绿的蕨类和小灌木,也有草本植物,开成串的粉红的花,像佛塔。有的也生了菌子——有生过又枯萎化掉的,有正生长得鲜净的。

  绕过石坎、水溻子和倒伏的树木,沿着斜路爬到高处,透过林子能看见山脚的溪河。一个人走得太远,难免心生恐惧,但战胜恐惧后又体验到一种勇敢。这是平常没有的体验。勇气从鼻孔里冒出来,跟身上的热气、汗珠和在一起,驱使双腿迈得更加灵活有力。这样的一种状态,就算是“邂逅”野猪、老熊也不会太害怕吧。抬头眺望小道的远端,眺望丛林的尽头,幻想真有老熊跑出来该咋办——不说野兽,不说巨蟒,就是一条蛇一只盘羊,估计我也会惊慌失措。这一带至今没有遇见猛兽的传言,也是我自以为勇敢的原因。

  相比稍早在对岸走过的林子,眼前这片越走越深的林子,才称得上是原始林,称得上是丛林。丛林的“丛”不只是一個字,而是一种复杂的构架和生态。我理解并看见的丛林植物都是根连根的。不同的物种紧密相连,在地下根连根,在地上也相互穿插、攀缘、缠绕,构成一种完整的生态,像庞大的活物。在同一种海拔同一种土壤气候共生,是上天的安排,也是这个活物的仁慈。生与死,发生在同一株植物身上,也发生在同一个季节甚至同一瞬间——生寄寓于死,死维护着生。

  我爱这丛林,不只因为它有白手帕一样的珙桐花,也因为它有着几十上百个物种的共生,它有着与人类无关的自我。湿地灌丛或朽木上任意的一朵小野花,都是我爱这丛林的理由。一株新生的蕨类打动了我,它刚从苞蕾里抽出锯齿状的鹅黄的叶片,还是清新的精灵般的模样。

  一个人在丛林里走了半个小时才折返——勇敢终于没有斗过恐惧。返程中碰见一个山民,问我是否走拢了大草地,我说没有。他说走出这片丛林到大草地有两个小时的路程,看样子是要去那里。我想过是不是要跟他去,但看了看时间,想到他可能要在岩窠里过夜,便没有去。“大草地美得很,四下看美得很。”他走远了又回头来对我说。看着他的背影,我想象着自己走出丛林进入更高海拔的大草地的样子——应该是草甸区了。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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