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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包指甲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4781
徐社东

  我去接父亲的时候,他拄着一个拐棍,佝着腰站在地上,脚下一个包袱。我不晓得怎么头脑一热,就把他的破烂掼上车,带着他走了。在车内我大喊:你就像个讨饭的,挂着瓶子、毛巾,给你买的那么多包和拉杆箱呢?他不作声,晓得我脾气。带他到我们以前住的地方,那里空置许多年了,刚装好,让他看看属于自己的房子。他一辈子没有屋,晚年寄居在儿女家里,是的,寄居。

  到了,我把他扶出车来,他已经不能走路了,但能弯腰站着,东相西看,也和老邻居打招呼,喉咙还很响。熟悉的地方,就是恋恋不舍。塘,荷叶,清风。我扶他进屋,空手,什么也不带。他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死命搂住楼梯栏杆。我说,你这下把楼梯抹干净了。进了屋,他一个人在里面闲看,我到车上收拾他的破烂。许多棉衣,我要放在车上晒晒。他的包裹,一定是他自己打的,也不晓得費了多少时日,只有他这样上了年龄的人才能打出这样的包裹:一件老棉袄,反过来,四个角打了疙瘩,两只袖子死死打了结,捆住了所有东西。里面放满了他的东西,所有东西,外面挂了个缸子和毛巾,拴在袖子上。一个行游天下的人,都是这样生存的。我在车上摆起了杂货铺:各种洗换衣服,棉的毛的,都是破的,洗漱用品,社保卡,中药材,炸米泡子,一捆人民币,一捆花花绿绿的外国钱,存折,五十年党员证,还有手写的东西。这是我一辈子第一次这样全面地翻他的东西,以前他的藤箱子、抽屉、柜子、木箱子里的东西,我们是不敢翻的。

  一个收破烂的骑着三轮车到了我跟前,我开始扔东西,首先扔掉的是一包指甲。我不晓得父亲怎么晚年专门穿破衣裳用破东西了,年轻的时候他是专门用好东西的。他为什么留指甲?那是他的指甲吗?他要碎指甲干什么?想和自己的身体埋在一起,带到另一个地方去,通过这个,和自己的妈妈、父亲联络上?现在人死是要烧掉的,没有机会埋。所以,我毫不留情地扔了。

  回屋后,父亲可怜巴巴地问,我东西呢?我说,都扔了!他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敢还嘴。我说,许多扔了,其他在车上晒晒。然后我们就说新屋,我说这里什么都有,还要你那些破烂干什么。我没有提那一包指甲。我要照顾他在这里生活一段,让他享受一下自己的新屋,这是私产,他一辈子住的都是公房,为了这个,我有许多事情要做。他一步一步踱,摸摸这个,摸摸那个,看看莲蓬头、洗脸池、床、沙发、大桌子,然后他就开始打电话,给自己的老姊妹和他觉得合适的人,跟人家说他要住这里。

  这样一个老人回到了老地方,许多老人来看他。父亲是湖陇这个地方的老干部。新屋里,他履行主人的职责,招待别人。但是第五天,他坐到椅子上时,咣当一声响,顺着墙坐到了地上,还好,没有大事。他说,这两年老是摔跤。以前他说吃东西嘴巴不听话了,手上也没劲了。我问他什么时候脑梗过,在哪里摔倒过,他不说。我说,人家告诉我,你在外面人事不省,你怎么不和我说实话啊。他不声响。我说,现在看到这个新屋,愿意活下去了是不?他说,你给我找一个人,我的工资都给她,要她在这里照顾我。我每天买菜烧饭,有时候他能吃许多肉,一只大鹅,红烧了,他能吃几小碗。我不在家的时候,他会一个人摸到他的东西那里,我已经给他装包了。他在那里摸自己的东西,看我来了,好像孩子偷看别人东西一样不好意思。我说,是你的,你想怎样就怎样。我说,你在这个屋里,想爬也行,睡哪里都可以。他就爬,说自己半个身子不听话了,又睡椅子,睡硬沙发。他床上的席梦思,我上反了。他跟别人抱怨过,说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床杠人。

  如今我的父亲已经不能说话了。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不能动了,但感觉还有。我的父亲是有工资的,我照顾他十几天后,又把他送还给我的兄弟姐妹,还找我当医生的学生来看他,给他联系了医院,希望卧床的父亲能活着。我们并不在乎他的抚恤金。他和我,在属于他的房子里,度过了一个炎热的夏天。在那里,他摔了好几跤,也悲观地说过,我梦见你妈妈喊冷,要我去帮她把棺材洞那里那个眼塞起来。之前的一年,也是夏天,我开车带他去亳州看曹操,去南阳看诸葛亮,去少林寺,去黄河边喝酒,去开封看包拯,他很来劲,但我们都知道,这可能就是他最后一次了。走在洛阳龙门石窟,他说,我真走不动了,你们走吧,我在这里等你们。我说,我背你,不走回头路的。他不要我背,又走起来。很多老人至死都不用拐棍,我的母亲就是,我真不懂。我们并不理解父母,尽管我们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多地知道他们,也许这也是生命的奥妙之一。任何一个生命都是一个复杂的宇宙天体,我们无法穷尽。男人是政治的,年龄政治属于其中一种。记得上大学时,父亲告诉我,我给你表格上少写了一岁,你以后多拿一年国家工资。但后来,我把身份证上的年龄改回来了。

  现在满世界的大雨,我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地方想着我的父亲,想着我扔掉的那一包指甲。我的父亲,他,变成一个物,没有意识,没有主张,没有态度。衣服也不用穿了,饭也不用吃了,想法也不用有了。我们会把他的骨灰埋葬在祖坟,陪葬他的,没有那一包指甲,没有一根头发、一粒皮屑。那一包指甲,不过是他在人间时的一个想法而已。而一个人在人间的想法有千千万,能实现的,万分之一也没有。对不起,父亲,我扔了你那一包指甲。

  有天我做了一个梦,我和他对饮。梦里,父亲真是一个很爽快的人。他颤颤巍巍、卧床不起、需要儿女照顾的时候,忽然就走了,丢下了所有的钱、财、物,走了,也不晓得他怎么走的,在大热天。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他也不用再烦儿女们。让我们不好意思的是:他丢下了许多钱。

  深秋以后,入冬了,桂花香死个人,没事的时候,太阳很大,我一个人在家吃饭,他忽然就来了。原来他没走,就在我眼前。于是我们吃饭。我说,这是我在蒙城人那里买的土猪肉,我切成小块,吊在空中,腌了八九天,这一段天奇冷,太阳大,高压锅蒸出来了,你闻闻,香不香?父亲说,吃肉要饮点酒。我说,当然有酒,这是生态窖藏六十年的迎驾贡酒,你要多少?他说,不要多。然后说,嗯,好吃。我说,我担心你咬不动,晒得太干,是以前我们吃的猪肉的味道啊,这个皮,刀也砍不透啊,你肯定咬不动,我给你剪一点肥的,瘦肉风干了咬不动。来,喝。他说,好东西,也就吃点味道。我说,那年我带你在洛阳,果果给你一颗口香糖,结果你一嘴的白线吐也吐不掉,还记得不?他说,吃饭不要讲话。我又说,开封府前那个牌楼下,你看到一个流浪的,说,这样一个人活着,舒服哎,你还记得不?他说,不记得了,人不能不和人活一起,不和人活一起的,就不是人。我说,这个是香菜,芫荽菜,浸在咸肉油里,你喜欢的,看能不能嚼得动?以前我们小时,你桌上搞个小柴火炉子,天天炖豆腐,放香菜。他说,这个猪肉味道好。我说,这个酒也好,你喝。他寡言少语,酒也不错。我说,爸,你这一段都到哪里去了,看你走回来,怎么腿好好的了?他说,吃东西别讲话……吃东西要细嚼慢咽,不要讲话。

  最后,父亲说,不吃了,吃好了。他抹了一把嘴,坐在那里,说,我那一包指甲呢?这酒不错。现在可以讲话了。什么生态窖藏啊,往年我们吃的都是生态东西,哪有谷物不是生态的?饥荒年,人什么不吃啊?也吃祖宗,也吃别人的祖宗。酒,就是谷物的祖宗。谷物陈了,烂了,发酵了,淌地上了满地流,自然发酵,就是酒。一条狗跑来舔,就醉回家去,打转转。哈哈哈哈哈哈。我不敢笑,怕牙笑掉了。你能记得往年的事,往年的事情在那里,你能记得?记得是什么?记得也不是真实存在,存在才是存在。人为了自己才会记得一些事,故意记得一些事,忘记一些事。我走了。我那一包指甲呢?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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